我所喜欢的所有,都一定不会外于我的生命。
它一定是一些我可以随时整理、随时打包、随时带走的事物。也因此,我与《金瓶梅》,有相得之感,有一种莫逆存在心头。
读书是要讲契机的。杜甫的旧律,荷马的奥德赛,松尾芭蕉的奥之院,谁不云好,都知道是精金美玉,但会去翻看的人寂寂寥寥。为什么,因为和你我的生命没有相契合之感。你我读来,没有欢喜,没有触发,没有感慨。它们再好,是图书馆架子上的死物。
古典小说,我喜欢金瓶梅,远远过于《红楼梦》,《三国演义》之类。大道理我不懂,文学分析我不会,我只是如实地尊重我的阅读感受。
我高中一年级,就开始看崇祯本影印的《金瓶梅》了。
生命总是偶然居先在意识。那是书荒、女人荒的青春期时代,在街头书摊,看见,发现新大陆一般买来。看不懂文字不要紧,图片也很对胃口。看着看着,这本书成为我中国文字和中国式性教育的启蒙读物。看着看着,日久生情,渐渐觉着她的好来。
作家阿城那本奇书一般的《闲话闲说》里说,“《红楼梦》是世俗小说,它的好处在诗的意识。”《金瓶梅》为什么好,我又为什么喜欢,按着这个思路去说,我觉得是因为《金瓶梅》里,有“人”的意识。
夏志清写中国古典小说史,有点落寞惆怅,他说,他在中国小说里,一眼望去,总不见“人”影,一律的脸谱化,模型化,唐宋元明清、老儒妇幼、帝王痞子,不过就是换个场地,一切现成,委实看不出区隔来。
他是喜欢说极端的话的,但是我的阅读经验,偏偏和他若相符合。中国历代小说,有宋话本以来千年荣光,以数量论恒河沙数,但是里面很少有“人”。有皇帝,有强盗,有游侠,有道士和尚,有歌姬仙女,有酒肉池林,有江湖商肆,就是很少有“人”:正常人的意识,正常人的欢笑,正常人的悲喜,正常人的思量,正常人的言行,正常人的趣味,甚至是正常人的自私,正常人的残酷,正常人的吃喝撒拉睡,正常人的饮食男女饥渴欲满,上下古今书围故国何足道,这样一些“人”是没有的,是稀缺的,是隐退的。
《金瓶梅》最牵引人的,我想,大概里面有“人”吧。她不躲闪,她不回避,她不遮掩,坦荡地面对“人”所有的一切。她是一部赤裸裸的世俗小说,她里面的世界,是“人”的世界,很喧嚣,很世俗,很低级,很无聊;但是如果除去这些“人”,世界性宏大构思的价值也就变得枯燥无味了。
小说,是叙述“人”的艺术,没有“人”,小说就没有了起点。
《金瓶梅》让我们登堂入室,成为一个偷窥“人”的学问家。《金瓶梅》是中国小说讲述“人”的一个出发点,而她所讲述的,也有一个终点,那个终点是历代读者。不同的读者怀抱着不同的关心,专注于不同的面向,拥有各自不同的时代情绪,以不同的背景引起不同的感应。
但所有的落脚点,还是“人”:西门庆的处心积虑,吴月梅的忍气吞声,李瓶儿的挣扎苦痛,韩道国的吹嘘,那蹴罢晃荡的秋千,那宋惠莲金灿灿的钗子,都是家常如我们的街坊邻居。
还有,那天潘金莲看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上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一处,他们是如何颠鸾倒凤的呢,十多年前看时缺了一页,我至今念念不忘。
“人生有三乐,一读书,二好色,三饮酒,此外落落都无是处,奈何奈何”。
1816年,日本汉学家蜀山人用汉文为小山田与清著《拥书漫笔》作序,于是感慨。晚明倒是完全以此“三乐”占据生活中心的世代。她的文化,是家常的文化,她的生活,是平民的生活,她的渴求,是纵欲的渴求。那个时代的人们,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追求笑和欢乐。
15世纪中叶,市民社会与平民小说同时勃兴,共同之点即在于直面人性的渴求。犹如我们现在热衷于电影、电视、商场、夜店,500年前的人们,也以那么热情的快活精神去追寻享乐的文化。
《金瓶梅》的文学,是现实的文学,是“人”的记录,是“欢乐”的定格,早一步写不出来,时过境迁也复制不起来,只能让大明王朝1566时代的人们永远在历史中,在纸张中,在《金瓶梅》中自得其乐。
漫长的一生,广阔的世界,凡人总有些不好处,也总有些好处,多多担待以及珍惜吧。同样的话,给送生活,也用来感谢《金瓶梅》。
因为,自十多年前开始,很多寂寞的日夜,读《金瓶梅》,我自觉更快速地理解了“庄严忠实”的生,还有不悖乎人性的“人”。
大道理大家都讲完了,我作为一个读者,就说这么几句云深雾绕的小感想。
2018,5,13,午间闲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