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61

作者: 小葵嗳嗳 | 来源:发表于2022-11-05 22:32 被阅读0次

    熊苗这次回村要办一件大事,这件事一直存在他的心里很多年了,他要为爷爷盖一所房子。老人家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这困苦的一生快走到头了却还能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当孙子兴冲冲地跟他说这件事时,他起先愣了一下,像个孩子一样瞪大着眼睛,有点兴奋又有点惶恐,“什么?修房子?我们家修房子?”

    他一连三问,脸上带着自我嘲讽的笑,觉得他的孙子变得不切实际了,在老人面前夸大海口。这件事就像某一种概念,从来没有在他的脑壳里出现过。打个简单的比喻吧!这就像一个叫花子从来不会奢望到要去吃一碗燕窝鱼翅。尽管村外的新房子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山窝窝里也能冒出一个新房子来。

    “对,我们家也修个新房子”

    苗子一字一顿的说,斩钉截铁的把爷爷的三个问题都回答得明明白白了。

    熊老爷子不笑了,面色深凝地瞅着孙子这张充满了生气的脸。这时,他知道他再不能把他孙子当个孩子看了。他感到脱了稚气的孩子突然变成了一根擎天柱,撑起了他们这个落败的家。

    于是老爷子又笑了,脸上和孙子一样喜滋滋的。他掉转头瞅了一眼身后这座东拼西凑的老房子,笑了笑却说。

    “苗娃,这老房子还能住,你把钱先留着作别处用。”

    “爷爷,我的钱留着就是要修新房子的。”

    熊苗说出的话铿锵有力,那双眼里的坚定表明了他的决心。

    “苗娃,那……”

    老爷子迟疑了一会儿,便又说。

    “那……就在这老房子上添点砖加点瓦就成了。”

    熊老爷子的嘴里叼着那根老烟斗,一节削空了心的细竹杆子套进那一支黄铜烟斗的口子里,杆子表面光滑细腻得已看不到节与节之间的接口,表面还泛着通亮的黄色,和熊老爷子那双枯燥的老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半圆形的烟嘴里塞满了细烟丝,里面的火星子随着老爷子的腮帮子一鼓一收,也跟着一明一暗。他和孙子站在那一丛清脆的竹子下,正讨论如何修房子的事。

    老爷子抽完了烟,举着烟斗往身后的一根翠绿的细竹竿子上敲了几下,烟嘴里的烟灰便抖落在竹子的根部土地上,竹叶纷纷的落下来,一片洋洋洒洒。有一片叶子不偏不倚地飘落在了他那白茫茫一片的头顶上,老爷子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自知,他没有拨弄下那片叶子,正面望着那座老房子悠悠地说起来。

    “这房子虽然老旧,可墙体还算牢固,当年我和你奶奶肩挑背扛,用钢筋水泥一点点地筑起来的,怕是再住一二十年也不会垮。”

    熊苗看到爷爷眼里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像看着他心爱的孩子即将离他而去。爷爷把手背在身后又念叨起来。

    “这房子结实着呢!”

    “爷爷,它再结实也不管用,现在人家的房子都是新式样,方便得很。您看我们家的,厕所在这边,厨房在那边,晚上还得跑出屋来上厕所,大冬天的冷飕飕。”

    熊苗说着就想到了大冬天里他急着要上厕所的情形,热乎乎的身子刚钻出被子就凉了,冻得他浑身打摆子,缩着身子像做贼一样的溜出屋去,解决了三急后又风风火火的跑回来,连上下两排牙齿也哆嗦得碰到一起发出撞击声,钻进被窝了还得一会儿功夫才能将冰凉的的身子捂透。他常常恨不得披床被子出去上厕所。一想到这里,他可不像他爷爷,他对这个破烂房子可没有半点留恋之情。

    “爷爷,我们就修村口那一家的小洋楼,屋前还带停车坪和花园……”

    “你说啥?修他们家那样的?那可……”

    熊老爷子大张着嘴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看着他的儿子走了出来。

    熊刚的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尽管他在刻意的掩饰着,可那满眼里流露出来的光泽是从未出现过的。他在屋内将爷孙俩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那颗沉寂的心突然被激活了。他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着爷孙俩走过去,那只空荡荡的袖口在风中摇摆。

    “苗娃,你莫把心撕大了口子,修成他们家那样?那得花多少钱?”

    熊老爷子把刚刚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了出来,那两只灰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猫头鹰的眼睛,鼓鼓胀胀的眼珠子就要凸出来似的。他朝着孙子瞪了一会儿后,便瞪着朝着他们走来的儿子。

    “爷爷,花再多钱也要修成那样。以后,我还要买一个比他们家还要好的车。”

    熊苗看到他爸站定在他们的身旁,说起话来更慷锵有力,他嘴里喊着爷爷,却把那双灼热的目光对准熊刚,让人觉得他这番话是说给他听的。

    爷爷这下却笑了起来,心里笑他的孙子学会了说大话哄他老人家,不再把孙子的豪言壮语当一回事。

    “你这孩子,鬼大……”

    熊老爷拿着烟斗在孙子的肩头敲了两下,他惊讶于孙子这小小年纪竟长了这一身结实的皮肉。他心下把苗子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发觉在他眼里一直还是个孩子的他已经悄然长大了,也长壮实了,当然也懂事了。只是也……越来越不像他的儿子了。

    老人双手交叉叠在背后,那根老烟斗握在他的右手中。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笑了笑,露出了那一片已经萎缩也已经一片黑色的牙肉。

    老人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神情用低缓的语气说,“娃,我们不跟人比,过自己的日子。人家住洋楼是人家的事,我们住这老屋也舒服。”

    熊苗不似刚刚和爷爷处一块时的那般欢快活泼,现在他有了一种局促的感觉。他虽然原谅了他爸,可内心里还横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们之间更像个熟悉的陌生人,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爷爷见孙子忽而变了脸,脸上布满了忧郁,以为自己说的话孙子不受听,于是他忙又改了口说。

    “孩子,你在外面赚几个钱不容易,你看壮娃和浩娃还在上大学呢,还得花家里的钱。你有这份心爷爷知足了,可咱也不能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们有多少力气就做多少事,可不是?”

    熊老爷子穷怕了,还在怕要钱的事。他不知道他的孙子已经完全具备了修一个小洋楼的能力。经过工地上这几年的摸爬打滚,熊苗凭着吃苦耐劳和虚心好学的精神在工地上得到了一致好评,这股风评吹进了包工头的耳里,当然这阵风不是一时的,包工头也早已对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产生了一个很深的印象。后来,包工头就把他的一个远方亲戚辞退了,让熊苗顶替他成了包工头的副手。他们的手里接下了好几个大工程,熊苗负责管理工地上一切事项。

    “爷爷,您别担心,我有钱,咱还得修个小洋楼。”

    熊苗的眼里依然透着坚定,这些年来,他们家在村民的心中一直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不光受到同情也受到不少嘲笑。苗子就是为了为家人争一口气,才能吃了别人吃不下的苦,赢得了工地老板的信任。

    “娃呀!你这钱从哪里来哦!你莫哄你爷爷开心把自己苦了累了。”

    爷爷开心的笑起来,尽管孙子眼里的目光是那么坚定,可他仍然无法相信他的孙子能赚来一栋洋楼的钱。他做牛做马劳累了一辈子也没能把这旧房子修一修,这钱哪有那么容易赚呢!

    “爷爷,放心吧!修了房子,我还要买车子。”

    他这话一说出口,爷爷笑得更欢了,他把手从背后抽出来,举起烟斗在孙子的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两下,发出两声沉重的咚咚声。

    熊苗用手在爷爷刚刚敲过的地方轻轻的揉了揉,仍然表明他的决定。

    “爷爷,你别管,到时候你安心的住新房子就行,我会找人修的,今年过年我们家就住进去。”

    “好好好,咱们家就修楼房,跟村口一样的,我在工地上做过,可以出一份力。”

    熊刚一说话,惹得另外两个人齐刷刷的望着他。他今天说话的语气和声音都很有力道,整个人看上去也精神了,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一直杵在旁边听他爷俩说话,他的心情和儿子是一样的,他受够了这种弱者的身份,也想站在那高楼上把身板子挺直一点。自从那个女人离家出走后,他的脊梁就弯了。后来出了事,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他的脊梁就更弯了,头也埋到了地面上。他几乎很少走出村子,就守在这个山窝窝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是隔三差五的托老爷子出去给他带几瓶酒回来,他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是喝酒就是呆坐在那竹林下发呆发愣。

    老爷子对于儿子突然焕发的这一股精神风貌感到欣喜,他对儿子媳妇纷纷出走的事释怀后,儿子又突然回来了,这本来是一件高兴的事,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的儿子已经完全变了,变得意志消沉,自暴自弃。不光失去了劳动能力,也失去了一个人应有的活力,竟像一只染了瘟疫的病鸡。这下可又苦了老爷子,才把孙子供出来,又得养儿子。可怜他自己这一身老骨头又还能撑多久。

    “好好好,就听你爸的,咱们家修楼房,爷爷也出一份力。”

    熊老爷子的态度发生了急转弯,他跟着儿子连连说好,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泪从这缝里流了出来,在那深陷的黑棕色的眼窝下闪着盈盈的水光。

    在困苦生活的磨砺下,熊苗长成了一颗茁壮的大树,把自己的家人护在了这一片树荫下。而和他一起长大的刘壮壮,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中,在父母事无巨细的安排下,却活出了另一种模样。

    刘壮壮还没有等到大学毕业就惹出了事,这本是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学期了,他却让一个女同学怀了孕。现在女方不肯打掉孩子要他想办法,他不得不跑回来寻求父母的帮助。

    此时,他们家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气息。

    刘志成铁青着脸,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让她打掉,我们家不会接受这样的孩子。”

    刘壮壮惹了事,他的气势比他爸自然矮了一截。他不敢在这时候违逆他爸,便黑着脸朝着他妈望去。

    郑芳忙把头低下,表明她在这种时候无能为力。

    刘壮壮看到他妈表明的态度,心里更虚,他不敢看向他爸那张震慑力十足的脸,只得低下头硬着头皮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说她身体不好不想打胎。”

    要是他的女朋友同意打胎,他还用得着找他爸?本来大家都只是玩玩,却没想玩得引火上身了。刘壮壮心里窝着一团火,灼得自己全身发热。

    “生下来,谁养?”

    “当然是你们来养,我还在上学,自己都养不起,还养个孩子?”

    刘壮壮这句话是没有经过大脑的,心里这样想的,嘴上就直说了。他这话一说出口,他爸从沙发上跳起来就朝着他脸上扇了一个耳光,他的左边脸顿时像红苹果一样鲜红一片。

    刘志成气得脸也是红的,额头上冒出两条青筋,他想着自己堂堂一个大公司的老总竟然养出这么没有出息的儿子,连他下属的几个儿子都不如。他越想越气,看着眼前这个连自己身材都管理不好的胖儿子更来气,他双手插在腰上,气势汹汹的骂起来。

    “你还有脸说这样的话,我们花钱费力把你搞到这个学校去,你学了些什么?你倒学会了谈情说爱,还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你这么不思进取,自暴自弃,大学毕业后你能干什么?”

    刘志成骂完儿子还不解气,又把妻子郑芳也数落了一阵,“你看看你,这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郑芳面对老公的指责,她虽然满肚子的委屈,也不敢回嘴。她闷闷地低下头在心里为自己鸣不平。她为这个家付出得最多,仍然还是里外不是人。当初刘志成托人把她安排进了这家银行,自己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因此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才把这份工作做好。工作做好了,还得相夫教子,家里家外忙得她焦头烂额。不去上班吧!刘志成又说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去上班吧!他又得要求她做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她又没有三头六臂,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妇人,这多年来的委屈像积食一样存在她的肚子里。现在,他又怪她没有教育好儿子,难道教育儿子也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是实在无法认同他的大男人主义,可为了这个家,她又甘愿做了一个牺牲品。

    刘志成的气还没消,还在彰显他在这个家里绝对的威严。

    “这件事你必须得马上处理,马上带她把孩子打掉。”

    刘志成伸出食指直直地戳向他的儿子,只隔一个拳头的距离就要戳到刘壮壮的额头上。他把在工作中的那一套威严不做任何修饰地照样搬到了家里。

    郑芳见状,忙急切的走到儿子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顺着他老公的话也说,“是啊,壮儿,听你爸的,我们明天就去。你要弄不好,你带妈到学校去,妈带你朋友去医院。”

    “好啊!正好,你帮我去处理了她。”

    刘壮壮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听他妈这样一说,他乐得当了甩手掌柜。可他这副对待事情的态度,又引起了他爸的不满。

    “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给你去做,你怎么不叫别人给你去吃饭?”

    “我从小不就是这样吗?什么事不都是你们给我安排的。我习惯了,我也乐意,既然有你们给我想给我做,我还做什么?”

    刘壮壮这话明摆着是挑衅他爸,他长这么大,什么事能由得自己做主了?久而久之,他就习惯了这种任人摆布的生活,如皮影戏里的木偶,由他们架着走。

    “我们给你安排了把人家肚子也搞大吗?你还嘴犟,我们给你安排的路,你要是好好走会是这副模样,你太不争气了。你爸当年一穷二白,有谁可以靠,手脚磨出血来才磨来了今天,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得了吧!你是你,我是我,我这叫什么福,我他妈的就是一个被你们摆布的奴隶,我要走自己的路,绝对不会这么遭罪。”

    刘壮壮没有被他爸的苦难经历打动,他爸这话把他多年来挤压在心里的愤恨激了出来,他也从沙发上跳起来,如公鸡打鸣时耿直了脖子,咬牙切齿的朝着他爸怒吼,把他的愤怒倾泄出来。

    刘志成不曾料想过儿子会这般对抗他,他甚至看到了儿子眼里露出的凶光,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儿子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唬得他如雕像一样怔在原地,他感觉自己多年来立起的那一座威严的丰碑已经轰然倒塌。

    这下,换作他的气势比儿子矮了一截。儿子的这一番话从某种层面上深深地触动了他。他望着儿子那双如火灼烧的眼睛,内心里思考起儿子的这一番控诉。

    这时,郑芳站在他们两人的中间,忙打圆场说道。

    “哎呀!都是一家人弄得跟仇人似的,都坐下,我们有话慢慢说。”

    刘志成那双充血的红眼睛慢慢地恢复成了他本来的黑色,他伸手往自己光洁的额头上摸了一把,便在郑芳的身边坐了下来。儿子刚刚那一吼,还真把他的火气给吼尽了。

    “我倒有一件事想和你们说说……”

    郑芳想了想,想说自己工作的事,好把那个令人不快的话题转移到她认为的一件好事上。

    “志成,是这样的。今年下半年,我们公司会有人员变动,很可能要裁员,我在想……”

    郑芳说着停了一下,她仔细的察看刘志成的表情,她揣摩出他的意思后,又接着说。

    “你说……要不要趁机会给壮壮安排一个职位,等他大学一毕业就可以进去。省得到时候你又不知道得给你安排什么工作,现在这当口正合适,再说,银行里的福利待遇也不差。”

    郑芳说这话时,一会儿看看老公,一会儿看看儿子,想从他们的表情中得到答案。刘志成显然在认真的思考她的这个提议,只是他的儿子还是那一张冰冻的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丝毫没有把她的话听在心里。

    “好,我会提前安排,那你怎么办?”

    刘志成对妻子的提议表示赞同,郑芳得到他的认可后,又接着说。

    “我这做了这么多年,也快退休了,那就早退了,让年轻人上去。儿子还年轻,在银行里做得好,以后还能对你们公司有帮助。”

    郑芳这番话得到了她老公的赞誉,他的神情和语气与刚刚责备她时有了天壤之别。

    “行,就这样,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也好,我也好省了这门子心。”

    刘壮壮大学毕业后去他父母所愿,进入了银行工作。

    熊苗家的楼房也盖好了,比村口那一家还要好,有花园有阳台,还有停车坪,成了村里最气派的一栋房子。只是熊刚并没有机会站上那二楼的阳台,挺直了腰杆看一回村人。

    熊刚从房子开始建的那一天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没日没夜的苦干,只要自己会的活,他都是亲力亲为。他也无法明白是什么样的一股力量支撑着他,当那一栋老旧的房子在他的眼前轰然倒塌时,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快意,似乎某一样让他无法明示的叫他痛苦的东西离他远去。

    他的眼里是含着笑的,只是他爹的眼睛里含着一坨泪水。

    房子修好了,熊刚却病倒了,而且病入膏肓。可是他却一点痛苦也没有了,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他走了,却留下了一个他不想当着熊苗的面揭开的秘密。

    “爹,苗娃不是我的孩子。”

    熊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直觉自己时日不多了,这个秘密憋在他的心里好多年,他不能再把这个它带到阴间去。他从老人这张呈现一片黑褐色的沟沟渠渠的老脸上看不到一丝惊讶,那双目光深邃得如一池碧绿的潭水,让人看不到水下面藏着什么。

    老爷子穿着那件从解放初穿到现在的藏青色单衣,颜色从深色褪成了浅色,有些发白。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烟包,里面装着半袋切得碎碎的细烟丝。烟叶是他自己种的,屋前那一片地里的烟叶才收割回来,他将它们晒得干干的,然后切成这样细细碎碎的烟丝放起来,够他抽一整年,来年又种。老人平生就这两个爱好,喝一杯浓茶,吸一杆子烟。

    熊刚见老爷子给自己的烟锅里塞满了烟丝,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悠悠地吸了几口,烟雾先是一团团的往上冲,再从他白茫茫的头顶上方散开。他的面色平静得反让他的儿子惊讶,熊刚不禁屛住了微弱的呼吸。

    老人这下把目光定在他儿子那张如死人般苍白的脸上。

    “我知道。”

    老人说话时的语气也如平常一样,没有起一丝波澜。

    “你……咳咳咳,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平静倒和熊刚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熊刚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他从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显然他已经没有了这份力气。

    “我一早就知道了。”

    老人拿烟嘴朝着地上敲,还冒着火星的烟丝全部抖落在地上,他用鞋底板踩灭。他见儿子的眼睛瞪得比什么时候都大,满脸疑惑的望着他。刚刚那一阵猛烈的咳嗽使得他气若游丝,老爷子为儿子的疑惑做了解答。

    “孩子出生时,你还跟平常的日子一样,没有一点做了父母的样子。后来孩子他妈跑了时,你说要把他丢掉,那时我也看出来了。若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心疼还来不及。再说,孩子现在这张脸不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老人说话的语气依然不高不低,不快不慢,他的平静传给了病床上的人。熊刚的心也渐渐的沉了下来,心里的一块石头压了那么多年,他现在把它卸下来了,感到身心都轻了许多。

    “你既然早已知道,当初我要把孩子送出去时,你怎么又不同意?”

    “孩子是无辜的,当初你不该把那样的女人带回来。”

    老人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若是他当初知道这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儿子的,他是不会让她进他家门的。

    “爹,我不想打一辈子的光棍。如果她不跑,我会把苗娃当做自己孩子来养。可她跑了,我不能面对这个她和其他男人的孩子。”

    有时候,恰恰是一个人的善良成全了他人的罪恶。熊刚内心里知道张萍是利用了他的善良,可他又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他宁可相信张萍对他是有情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苦苦的找寻她了。

    熊刚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在聚集一股奇怪的力量,让他说起话来像没生病一样。他有一种直觉,自己要趁着这股力量还存在,把自己想说的都赶紧说出来。

    “打一辈子的光棍也落得一身轻松,你这是何苦呢?你娘当年走的时候,我不正是你这把年纪,我不也这么过来了?不是你的东西,你抢来了也用不顺手。”

    熊老爷子说这话时,那双土灰色的眼睛鼓凸了出来,他一面说,一面拿烟斗在床沿边上敲了几下,把他儿子的眼泪也敲了出来。熊刚的那双眼睛已经显现出了一个将死之人的样态,眼窝深深的陷下去,眼泪在眼窝里打转没有流出来,水汪汪一片。此时,熊刚再也无法把那句我爱她说出口来,他到死才知道,这种爱成了一种荼毒他的毒药。

    “爹,等我走了,你告诉他吧!”

    熊刚深深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能看到他的胸腔上裹着被子微微隆起来,保持这个高度一会儿后才又缓缓地往下沉。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这口气终于吐完了,即使要死了,心也舒坦。

    熊老爷子的嘴巴努了努没有说话,他的两片嘴唇紧紧地闭合着,一条条的竖纹布满了乌红的嘴唇片上,深浅不一,像一片高高低低的丘陵。他的嘴唇动的时候,喉咙上的结子裹在那一张如老牛松垮的肚皮一样的皮肉下也有力的滚动了两下。

    “爹,我不能给你送终了,也好,还有个后人替我给你送终。”

    “别说混浊话,还能好。”

    熊老爷子不敢看着儿子的眼睛说话,他说这句话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儿子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一点光泽,当年他的娘也就是这么躺在床上去的。他心里明白得很,他这是在给儿子送终。他感觉有无数把尖刀在锉他的心,心里的伤能藏着,可眼睛里的悲伤他是没法再藏起来的。

    “好不了了,这一世我也活腻了,能活也不活了。”

    熊刚说这话时,脸上是带着笑的,笑得平静安详。那双眼睛缓缓地合上,然后那两片苍白的嘴唇像蝉翼的翅膀抖动了两下也合上了,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熊老爷子也一动不动的定在原地,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老爷子眼里流出的一行行热泪是活的。

    熊苗为他爸办完丧事后要回城办事的前天晚上,爷爷就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给他讲起了这事。

    现在,熊老爷子要代替他儿子在熊苗的面前揭开这个他儿子苦苦遮掩了二十几年的秘密。

    “苗娃,你把水就搁边上先,爷爷有话给你说。”

    熊苗看到爷爷摆上一副深沉又严肃的表情,他不由得心里怔了一下。他把洗脚盆就地放下,望了一眼那盆里混浊的洗脚水,朝着他爷爷走去,挨着他坐在软绵绵的新沙发上。

    “爷爷,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呢!”

    熊老爷子把那一双还冒着热气的脚套进了他的棉鞋里。他的嘴巴动了几次又没说,他反而不急不慢的卷起旱烟来。

    “苗娃,想你娘不?”

    爷爷举起烟斗吸了几口后,浓浓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后又渐渐淡化,露出那张熟悉的老脸。

    “以后,要想她了去找找。”

    爷爷其实是心疼孙子,他害怕自己哪天没了,苗子就成了一个孤儿,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论他自己,他倒不想孙子还去找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别的孩子还在娘的怀抱里撒娇时,苗子就已经长大了。他也就不再过问这个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的女人,就算有人偶尔提起,他也是这一脸漠不关己的样子。

    “爷爷,我跟她无亲无故想她做什么?”

    苗子说着紧挨着爷爷,双臂紧紧的掴着这个他认为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熊老爷知道他的孙子恨他的妈妈,可若不是心里有爱又有情,如何能产生恨?可怜的孩子,始终还是想他娘的,因为求而不得,才把这份依恋转为怨恨。爷爷抬起那只像老树根一样枯老又弯曲的右手掌板在孙子的头顶上拍了两下,却笑着说,“怎无亲无故?没有她,哪有你。”

    “我宁可没有我,也希望没有她。”

    苗子的眼睛里升起了一股炙热的光,熊老爷子想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他的烟抽完了,正事还得说出来,他把话在心里斟酌了几番才说出来。

    “孩子,你只有找到她了才可以找到你爸。”

    “我爸,他不是才死吗?”

    熊苗以为爷爷是因为儿子去世伤心过度才说出这样的糊涂话,他这么一想不以为意的安抚老人说,“爷爷,你几天没合眼了,回房躺会儿吧!”

    熊苗说着起身去扶爷爷,没想老人家像个石墩一样定在那里纹丝不动。熊老爷子怕自己一觉睡去就没了,话不说出来,他就是想睡也睡不着。

    “你爸没死,在香港,你去广东可以找到他。”

    “爷爷,你糊涂了,来,我扶你去睡吧!”

    熊苗的内心里被爷爷的这一番话早就激起了千层浪,可他的行为上却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或者说他是欲盖弥彰掩饰自己的慌张和震惊。

    “你坐下,爷爷不糊涂。爷爷再不说可就真糊涂了。”

    熊老爷子往烟斗里塞了五回细烟丝才把熊苗的身世算是交代清楚了。整个客厅里早已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老烟味,朦胧的烟雾罩住了两张沉静,凝思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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