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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棵白杨树

我家有棵白杨树

作者: 大唐白杨 | 来源:发表于2020-07-09 23:53 被阅读0次

    在农村的房前屋后,人们总喜好养些林木。或为遮阴避暑,或为成材取木,或为调情怡景,或是随波逐流,别人栽,我便也栽了。而人的喜好不同,栽的树种当然会有差别。有人喜爱柳枝的轻柔飘逸,有人喜爱榆树的花香可食,于是便有柳绿桃红,缤缤纷纷。毕竟这等长久相见的事,自然不会勉强自己,总要栽棵心仪的才好。

    可你看那树种虽有不同,叶色却是一般的翠。每逢盛夏来临之际,树木繁茂蔽绿了街道,树冠林影参差交错,枝叶腾挪叠簇相融。犹是这般的郁郁葱葱汇成了绵绵碧波,安顿了院内的恬谧。不尽然如此,只待那微风呼了口气,波浪便荡漾开来,漫出村子一路奔向高山田野。登高远眺,苍穹之下一碧千里,其中似有莹莹流转,又似有道道波澜翻滚,竟真如汪洋大海一般。

    驻望久了,能使人心神安宁下来,少了些急躁,多了些慵懒。

    在我幼年时,老宅也栽有两棵树,一棵山楂树,一棵白杨树。山楂树生长于院内右侧靠近墙垛处。我时常爬上墙垛去摘果子。记得有过几次,因我心性急躁,无暇关注那些藏于叶背的青虫,以至还未吃到果子,便被蜇得哀叫连连。

    现在想来,那时将果树栽院内,真是有些道理的。不论那些习惯了伸手的大人们,就是和我一般顽皮的孩童,也能偷摸着吃个酸牙倒齿。在那个吃食匮乏的年代,如此美妙的零嘴怎能让闲人摘了去呢!

    老宅的前门右侧,挨着院墙和门楼的地方,白杨树便栽种于此。与旁人家的杨树相同,我家的白杨树也很普通,同是一副高大挺拔的身躯,同有一张沟壑密布的树皮。若非要找些个不同也是有的,或是自小打理的好,或是墙内养了猪的茅厕,受了土肥的滋养,确实要比周遭的树更挺直,更粗壮些。记得最粗处的树干,一人是抱不住的。对于杨树来讲,少有人家会养到这般粗细,多是成了材便伐掉换钱。

    我曾问过母亲,白杨树到底何年栽种,是否记得详情。母亲答我,在她与父亲成婚时,白杨树就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树龄了。具体年岁她不知晓,现在老辈多不在了,怕也无人能详细地说清。

    追溯往岁,正值壮年的祖父亲手栽下了它,不知祖父为何要挑选白杨,也没了机会亲口问他。此事讲来深有遗憾,祖父仙逝时,我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平日里只会与他撒泼耍混,讨东要西。待到雏鹰展翅,历经风霜雨雪真正懂了事理,想要回报亲情与他时,他竟早已离去多年。

    讲到祖父,我对他是极为佩服的,非是我徇私偏袒,故意讲他的好话。祖父青年时,端的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十几二十岁便在首都某部队做坦克兵。据二姑姑讲,老宅还存有祖父的特等射手证书,不过我是没见过的,我只存有祖父的坦克驾驶证。

    祖父退役,在军中归来时,家中的状况可不妙,一个穷字表达的单薄了些,貌似活着才是大问题。一切景况着实令他担忧。我并不知晓个中仔细,却也没少听祖母念叨,祖父那时的家里,真可谓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贼不惦记鼠不偷,每日三餐都成了问题。

    是祖父命好,祖母不嫌家贫与他相知相守,带着娘家给的半袋小米嫁给了祖父。半袋小米虽然解了燃眉之急,家中却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之前听到这里,我总是当成笑话。幼时的我,对贫穷是无法理解的,也无法体会到祖父的难处。或许今日的青年,如不是亲身经历过,怕是与我大同小异,只能当个趣事来听了。

    祖父那时想必窘迫到了极致。有年迈体弱的曾祖母需要赡养,再有情深义重的祖母托身于他,肩负重担的同时,不容他多做打算。他是个刚烈的性子,只是稍作思虑,便于坚毅中藏了不舍,背井离乡去了远方。

    在遥远寒冷的外蒙国,吉凶难测的恶劣之地,祖父一去便是几个春秋。没谁能道出祖父究竟吃了多些苦,遭了多些罪,祖母不知,父亲不知,姑姑们也不知,他是从未讲过那些事的。却从脚上骇人的坚茧与常年不离身下的狗皮褥子,便知晓祖父光鲜归来的背后,定是付出了常人难及的艰辛。

    正是祖父带回了让人眼红的立家之本,再有祖母精心算计,家中的日子才得以红火起来。而祖父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年纪稍大些便被疾病寻了来,再有遗传曾祖母的关系,以至清福未享便仙去了。

    我在祖父怀中玩耍时,无意间倒也听闻祖父提起过少半句,多是在冰天雪地中劳作,至于其他的艰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讲的,只道他已然忘记了。今日以非昔日可比,我到底不再幼稚,再想来,或许祖父非是忘掉了那段年岁,不过是见了家庭美满,便觉得那些苦不提也罢,值得便是了。

    一己之力,撑家立业,似是我辈楷模。殊不知,若非身处那个贫瘠的年代,若非生活所迫,若非心有所愿,谁会丢了家乡的美,跑去那千里外舍卖了性命,只为换取那些许的钱财呢!

    我能于此刻与诸君浅饮畅谈,万万少不了祖父搏来的基业支撑。我之所以童年无忧,亦是得益于祖父的庇护关爱。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于情于理,我是敬佩祖父的。

    细思那棵白杨树,除却高大挺拔,它的柔荑花絮也是不可缺少的玩物。凛冬已去,春雪慵懒,枝条上交错密布着瓜子般大小的尖锥形花苞,便剥离了滋养的脉络,缓现出身下犹如幼猫尾巴模样的暗红色花絮。似是放不下,或是不舍得,花苞直到枯干才笑笑离去。待到那时,花絮已然柔柔洒洒地挂满了枝头,随着风的呵护轻摆欢乐着。

    远远望去,蓝蓝的天空下,傲挺的白杨树上,繁枝细节当中,点缀着一簌簌的赤红,一挂挂的烟红。与朝阳流淌的初乳交融,绘了一副简朴自然,却又风情可待的唯美画卷。

    我稍大了些,不知何时,应是潜移默化吧,学会了爬树。我的体形高挑轻便,真如那吱吱喳喳的皮猴子,些许时日便肆虐了周遭的小树。没有挑战,倍感无趣,便对白杨树下起了手。

    我用土擦去手掌的汗水,搂住一侧用力攀爬,可惜白杨树过于粗壮,树皮更是皲裂粗糙,硌肉不讲,力气也用不上。我却不死心,从院内爬上墙头,再到门楼上。此处与白杨树近在咫尺,只需前倾一下便可抱住树干,而此处的树干虽有些斑痕,却比下面的“老农脸”要光滑的多。

    少年的头脑简单,简单便大胆,以致不作犹豫地扑了上去。哪知此处虽略显纤细,却依然使我无法环抱,向上攀爬更是妄想,只能小心地退下。

    我终归是小瞧了白杨树的溜滑,一松手便贴着树皮蹭了下去,裤子磨烂不说,上衣翻卷,竟连肚皮胸膛都磨出了血,真是疼煞了我。而我有心诉苦,却不敢声张,父亲打人是不论青红皂白,是没有理由的;也有几分脸薄,索性便逃了课去玩耍了。

    白杨树的砍伐真教我异常气愤,可惜我放学归到家时,它已然成了段落,被拉去了未知的地方。留下的,只有那泣血的树根,杂乱的木屑,以及堆在一旁失去生机的枝条。

    我不知家中为何要砍伐白杨树,貌似和我讲过原因的,年代久远我已记得糊涂。我那时只是个孩童,做不了家中的主,即便是哭闹一番,也改不了已然的事实。况且我只是气愤一阵,责问父母几句,便将它忘于脑后了。

    每日依旧欢乐的玩耍,只是偶尔会觉得,没了白杨树,院子显得有些冷清。

    这似乎是个预兆一般,白杨树砍伐了没几年,祖父就去了。他身有病疾,对此大家已有了准备,并不显得突兀。谁道是两年之后,心伤未愈之时,向来身体康健的祖母竟也去寻了祖父,这便令人难以接受了。她到底是去得太突然了。

    连失两位至亲,对我的打击是异常之大。记得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于茶饭无味,学习无心,终日回想着往昔美好的记忆。只因自记事起,我便于祖父祖母膝下承欢,受了他们太多的宠爱。祖孙之间感情之深,更比草木雨水之情,实在难以表达。即便今时今日,每每提及往事,我也多是难以自制。

    毕业后,我早已忘了白杨树,也不愿提起伤心的往事,只是家中少了老人,过年也不热闹。哎!本以此生平淡安稳,谁料世事无常,父亲竟也是个福浅之人,突生恶疾,坚持了几年,等不到与母亲白头到老,便也急匆匆地去了。

    自白杨树被砍伐,三位至亲相继离去,苦也!痛也!却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地、浑噩噩地经历天人永隔;只能将我流下的每一滴泪水,都化成浓浓的思念,于我的内心去装满了寄语,托风送去远方。

    逝者已矣,生活总还要继续。我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与祖父当年的无奈一般,也历经生活的磨砺,饱经了风霜和雨雪。这许多年来的人生历程,真是一段难忘的炼心的历程。

    然而虽早已过去多年,亲恩之伟大,亲恩之平凡,皆如随处可见的白杨树,终归教人难以忘怀。

    年前回老宅,漫步这熟悉的庭院,似回到幼年,心绪难得的祥和平静。有感怀,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成长的见证。也有伤怀,是那慈祥的笑容,和门前挺拔的白杨树,此生是再也不能见到了。

    回首望去,唏嘘不已,苦辣酸甜历历在目,慈爱温情铭记于心。就是此时,我忽地想到了祖父当年为何要于父亲年少之时,偏偏栽得白杨树傲首门前。

    白杨树,寄托了祖父寄予父亲的期望,是祖父作为父亲对孩子的期望,望父亲能拥有白杨树一样的品性:坚韧顽强,正直有担当。

    想到当处,心中有更深的感伤,祖父寄予父亲期望,以身作则,以白杨明志,望子成龙。同是父亲,同有儿子,父亲又何尝不是对我寄予了期望?祖父与父亲的期望,终究要是落在我身上的。我有儿子,亦对他抱有期望,儿子再有儿子,同样如此。子子孙孙,香火传承,祖祖辈辈,无不例外。

    或必需要补种一棵白杨树了。是替祖父为后辈补上,是替父亲为我补上,更是我为我的儿子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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