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电量尚且充足的数据板,在夜幕笼罩中的椅子上印出一个与它自身同等大小的、明亮的长方形,面积似乎正在不断扩大,活像一枚形状特殊的微型白洞。桌面上还有一块完整的能量块,方方正正,没有人知道它出于何种原因被剩在了这里。
“惊天雷会给我写传记的。”红蜘蛛说,“或者是拍电影——啊,算了,管他呢,总之这部作品要能让他们了解真正的红蜘蛛是何许人也,所以我需要你的天赋。恰当的形式能将内容呈现得更加完美,别告诉我你不明白这个。”
红蜘蛛的“人生”不可不谓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值得敬仰。瞧瞧,极富戏剧性,绝佳的好题材,可不是么?他有足够丰沛的谈资,而被他委以重任的人,看上去也有足够的素材来编讲故事。
“放轻松点,闹翻天。”他转过身,扯出一个笑容,原本面对室外的状态被换成了其它姿势,又自顾自地从窗户一端踱到另一端,“只是随便聊聊。”房间里没有放置镜子,但墙壁上恰好挂着一张打磨得十分平滑的金属板,可以代替镜子这种玻璃制品本身应该承担的职能。那笑容悬在红蜘蛛的嘴角,晦暗地凝固在几近光滑的平面上,而光镜外轮却始终不曾产生一丝与之相呼应的细纹。每当他有所动作,与月卫形状一致的圆润光点就会在这双赤红光镜的弧面上扫动,仿佛留下了什么。
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那颗光点同样落在红外瞄准镜的物镜外,安静得像嵌在将死之人眼中。
枪弹高速旋转出膛,玻璃碎裂的声音跑得比光慢得多。合作愉快——场面人惯用的客套话,一种足以证明谁死谁活的套路,愉快不愉快还真得另算。活的目标不是画圈的靶子更不是储水的罐子,随随便便是个人端把枪说打就能打,因此优秀的狙击手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闹翻天将填有聚合物的垫袋收进子空间里,把嘴里快要嚼化的口香糖从左侧的后槽牙倒去右侧的后槽牙,这才向一个中间几位显示为乱码字符的加密内线号戳了条消息过去。
啧,起风了*。
时间太长,甜味褪去只剩下胶基的怪味,在口腔中受压、拉伸、滚动,嚼到最后就会变成一小滩浑浊的粘液,搁在便利店收银台上头给顾客买东西凑整或者找零用的那种而已,质量不怎么样,但胜在便宜大碗。其实只要出价够高,他就可以受雇于任何人,干任何事。善后是另外的价钱,免费附带服务?呵呵,别逗了,钉是钉铆是铆,一码归一码,钱没给到位就没得商量,回家躺床上做梦去吧。说起来,这个内线号也确实是用不成了,等定金外的80%到手就得立马想办法换个新的。
玻璃碎裂的声音,玻璃碎裂的声音——能在闹翻天的脑海里富有意义地多存活一秒都该算奇迹。
自由落体砸穿双层玻璃的碎裂声。
撕断腕带并不危险,爬上天台并不危险,向上一步并不危险,向前一步并不危险。在这个夜晚,没有什么事情是危险的,没有,如果有,那就是某些居芯叵测之人着手编织的骗局。断口参差的医疗识别带被红蜘蛛随手从正中掐了一道,像初学握笔的幼生体第一次画出的拙劣简笔画,一笔就能画好的雁与鸥;也像造型粗糙的迷你扑翼机,在顶楼放大了数倍的风里,中邪般焦灼着。
与光有关的全部物品都在膨胀,并以一种十分均匀的速度逼近他——于是红蜘蛛松了手,即使他本来就捏得松松垮垮。这只不具备任何生命特征的白鸟会飞,它主动将飞行方式改为非自主的滑翔,绕过红蜘蛛脚下众多低矮的建筑,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然后不知所踪。
即使多年以后,惊天雷还是会想起那个充斥着噩梦的遥远深夜。当时,运行至周期起点的月卫被窗棂切割成整齐而宽大的块状物,冰冷地散发出光芒——光芒,属于主恒星的光芒,经历过一场能耗高达93%的反射,就变得不像它本身了。冷凝液顺着管线与装甲层间狭小的缝隙攀爬,在换气扇逐渐趋向平稳的功率中拖下黏重的水痕。
日光之下无新事,月光也一样,普通人坠楼事件连街头巷尾不入流的小报头条都上不了。可那感受却过分真实,真实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故意从天台跌落的飞行者。钝痛沉闷无比,化作迟迟不肯退下海岸线的潮水,弥留般一遍遍舔舐那分布着密密麻麻传感原件的脆弱背部结构,层层推开痛楚,送进周身每一条灵敏的管线回路。最近压力太大,一定是这样,惊天雷想。梦境总是无序又荒谬,从经历、见闻、幻想乃至潜意识的子集里随机抓取材料,视角混乱地来回切换,像剪辑错了的片子,刻意夹带着一段由没有固定好机位的摄影机猛然砸穿双层玻璃板坠入水中后、被浮力推起所意外拍摄到的几秒镜头,电池和存储卡还在漆黑的插槽内微微发烫。
惊天雷的居住环境很是简朴,房间不算大,横竖走上几步就基本可以量个清楚的卧室里此时挤满了抽送空气的白噪。文字工作者的生活起居不值得羡慕,在一纸足以把甲乙双方的关系在法律意义上绑定的合同之余或许还能聊聊精神富足、谈谈芯灵自由,可那些摸不准以后会不会派上用场的废案废稿依旧码在桌角,整齐地堆叠成几摞,投下特别的影子,随一切自然光拉长推短、缓慢转动。
我从未见过他,更不认识他。惊天雷自问道,这太荒唐了,世界上怎么可能会存在除了涂装颜色外长得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好吧,机体改装也不困难,然而到底是有多大的恶趣味才干得出这种事来?无动于衷地目送另外一个“自己”从顶楼一跃而下,又将灵魂填进——或是与那个坠落的躯壳进行了离奇的交换,也不知道要鬼才到何种程度的导演才有胆色拍出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
真意外,有人捡到了它——这张断裂的“字条”,因好奇芯作祟而将它翻过来辨认,旋即像是无意中抓到了一块烧得通红发亮还在徐徐冒烟的铁片,以活到今天能做到的最快速度甩开这倒霉的玩意儿,生怕与这根本没有传染可能的恶疾扯上一丁点关系。
当记录名字、医院与疾病的载体随风而去,身份信息、所在地址与疾病名称便随之消失,那些杂乱程度与粘性更甚于蛛网的关系统统归零,被社会强制定义的属性统统褪色,人没有那么容易死,人需要再次成为人。
数据板因元件而无法续航,能量块因变质而无法食用,一条新的医疗识别带捆扎在了红蜘蛛的腕部轴承上,比先前那根扎得更紧。微循环部分受阻使他容易感到不适,像是机体的一部分浸泡在了某种不饱和的二元弱酸溶液里,由外向内扩散。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有时是一声巨响,有时是一声呜咽,有时是一声叹息。*
*起风了:一种黑话,通常情况下指被发现或有极大概率暴露,需要立刻更换或使用备用的身份、地址、通讯方式等。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英】 艾略特 《空心人》,有兴趣的话可以配合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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