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应该在你的IPhone上看电影。”
在导演李安眼里,看电影就应该在电影院,所以必须做出一些改变,让去电影院变成一件让人兴奋的事。
秉持着这样的理想,李安先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试了试水,最大亮点3D、4K、120帧,被誉为“突破了电影史上的最高规格”。
结果,口碑和上座率都不是很理想,技术的威力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带劲儿。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然而,当观众都在哀悼李安为追求技术而忽视故事本身时,《双子杀手》开始宣传了。
同样,《双子杀手》也采用了60帧+3D的效果,让可以放映的影院一下缩水了不到4万家。同时还有120帧的版本,全国总共加起来也只有40个电影院hold得住。
《双子杀手》这一次舆论翻转得更凶猛。10月18日正式公映,几场点映之后,烂番茄新鲜度仅29%,MTC为33分,创李安MTC执导生涯最差记录。
李安似乎陷入了技术越好,口碑越差的漩涡里。
不过,有一个现象特别有意思。无论李安又搞砸了哪一部新电影,大家说起他来,都特别温柔,那语气里,仿佛一丁点儿错话都不愿给他。
华人电影中如此受爱护的导演,不得不提李安。
01
1954年10月23日,李安出生在中国台湾的屏东潮州,是第三个孩子。
因为是男孩,也是长子,老爸特别高兴。可这个孩子,却总给家里闹麻烦。
李安身体不好。两个姐姐出麻疹,他被传染了,正好又赶上老爸换工作,要搬家到别处,还没好全就要一路颠簸,此后肠胃老出问题。
人瘦小,老是病,却爱玩得很。不是斗狗斗得满脸是血,就是掉进深潭里差点淹死,不过,在所有的尝试中,李安最不爱的就是学习。
他可以看表演看一天,可以和弟弟上台表演,时不时还可以来段相声,可一到学习上就头大。
童年很快乐,学习很糟糕。似乎是所有父母的软肋。
李安(右一)和父母、弟弟合影老爸想不出以后他有什么出路,才高一上学期就把大学志愿表给他了。说是未雨绸缪。李安一看,理工医农,外交新闻外语,无一样是倾心的。
“我都不喜欢,我要当导演。”
李安很认真地表明心态,大家很认真地一笑了之。
那时候谁知道导演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即便要当导演,也还是要高考。
李安第一年考试,六分之差,落榜了。第二年,因为太紧张导致腹痛难忍,头冒大汗,眼睛发花,数学考了个零分,再次落榜。
失魂落寞的李安难受极了,常去海边散步。家里人都以为他想不开,还派弟弟盯着他。
综合大学进不去了,考个艺术专科总可以吧。李安试了试,果然考上了艺专影剧科。
这一次,人轻松了,精神向好,数学还考了个68分。
可李安没想到,从这时起,他吃的苦才刚刚开始。
李安在台湾国立艺专的第一年艺专校舍很差,老鼠沿着墙嗖嗖跑,仅3个平方米的宿舍里,塞着7个床位,两张桌子。
老爸一看就伤心了,回去哭了一大场后痛定思痛,问李安,“儿子,要不要重考?”
老爸劝,别人也劝,还说主动要给李安补习。
李安笃定:“我觉得我属于这方面呢。”
最后协商的结果是,不重考了,但是有个条件,毕业后去留学。
家里人忙着操心,李安在影剧科的日子却是没心没肺的那种。他看尼科尔斯的《毕业生》,看伯格曼的《处女泉》,看安东尼奥尼的《蚀》。
得到平生第一台摄影机后,立刻出手了第一部18分钟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
写作经验也有。他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小说,讲述自己的拍片历程,发表在《艺专青年》上。
艺专环境虽差,李安却很开心。他活在他的艺术世界里,而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里,他还没遭遇任何打击。
临毕业,他准备留学,本来打算去法国,因为法国新浪潮正流行,后来法语学得头昏脑涨,便去了美国的伊利诺伊大学。
1980年,戏剧学士毕业后,李安申请了伊大戏剧研究生和纽约大学电影研究生。
老爸听说后,虽不是很满意,但也松了口,答应会帮付学费,拍电影要钱,家里也会给。
纽约大学四年,李安飞速成长,真正从尝试拍片的爱好者变成了一个电影人。
他大二拍的《荫凉湖畔》,获得了金穗奖最佳短片,大受鼓励;所以大四时,他便倾尽全力,调动父母,女友资助,自己积极打工挣钱,拍摄了毕业作《分界线》。
之后女友嘉惠成了妻子嘉惠,说过一句特别对味的话:“你不拍电影就像个死人。”
纽约大学毕业后的李安02
从纽约大学毕业后,李安真正的人生开始了。他发现,自己除了会当导演,什么都不会。
《分界线》在纽约大学影展上得了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当晚,威廉·莫里斯的经纪人对李安说,“你在美国有很大发展,留下来吧。”
决定留事小,站稳脚跟事大。李安与别人合写剧本,跑了三十多家公司,都石沉大海。本来看到《分界线》的公司,让他回去再改改剧本,最后也改到了无音讯。
家人朋友赶忙劝导。见他饭做得好,岳父岳母建议他干脆去开餐馆。朋友则邀他写稿,才写了两个月,就感觉要疯掉了。
李安和太太林惠嘉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来了又走,李安不得已成了家庭主夫,每天负责做饭,接孩子,内心绝望又难过。
有一天,他呆坐在沙发上,嘉惠一看立刻吼说,“不要坐着,做点事,不赚钱的也行。”
李安不想离开电影,于是主动请缨去帮人看器材,做剪辑师,当剧务,甚至是出苦力,扛沙袋。
李安想 ,如此下去,就算机会来了,我也快不行了吧。
谷底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时,剧本《推手》《喜宴》在台湾得奖了。
剧本得奖,问题也随着来了,李安看了看银行卡,账户上只有43美金,机票要一千美金,怎么回去领奖呢?
还是有人帮他。
台湾“新闻局”的负责承办人谢慧鹃正好也是纽约大学毕业的,算是校友,帮李安申请了专案。
回到台湾后,弟弟拿出了他的西装和领带给李安穿上。
徐立功一见李安就说,“我们一年想要拍三部片子,其中一部给新人机会,你去拍,只要女主角不太丑就好。”
六年没碰摄影机,这一开就撒开了干,说不慌那是假的。
这时,侯孝贤点醒李安。“我以前只有800万,我们也拍,有机会就拍。”
《推手》在美国拍,预算有限,限期四周。怎么拍?李安只能把家里能搬来的都搬来。对联、锅碗瓢盆搬了还不够,家里的饭桌也得贡献出来。
后来,徐立功来家里吃饭,还奇怪李安家没桌子。“你没看到《推手》里那张被砸烂的餐桌?”
《推手》努力会换来回报吗?
这一次会了。《推手》本来票房平平,没想到在金马奖大放异彩,最佳剧情片、最佳男主角等一一收入囊中后,票房大涨。
《推手》成功,让李安多年深埋心头的武侠梦复活了,可徐立功建议拍《喜宴》。
预算只有一丁点儿,帮忙的人却超多,尤其是华侨。
在中国人最多的法拉盛,喜来登大厅,从早到晚敞开,欢迎李安拍片。群演很难找,可许多朋友都自告奋勇当群演,所以气氛抓得刚刚好。
就连李安都鼓足勇气亲自露脸说了一把心里话:“那是中国五千年来的性压抑。”
《喜宴》《推手》和《喜宴》,加上后来的《饮食男女》构成李安早期电影里的“父系指南”,也成为了中国电影标志性的巅峰。
1993年,《喜宴》入围柏林影展,当时在柏林的还有谢飞的《香魂女》,两部电影都被看好。
张艺谋也在柏林,评审团问他,如果两部电影并列,会如何?张艺谋很高兴,说,“我相信所有中国人都会很高兴!”
两部电影都得了金熊奖。
“父亲三部曲”后,时隔三年,《理智与情感》再夺金熊奖。
《理智与情感》夺奖之路,正式开启。
不过,这时候的李安开始重视内心的真实回响。
《推手》到《饮食男女》,他始终感觉是以学生心态在拍片,因为老乡,海外华侨,朋友全在帮忙。
到了《理智与情感》拍摄期间,合作对象都是最专业的人员,是李安所谓“能独当一面”的人。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算是有一份职业了。
同时,他也意识到,华人导演也可以拍西洋文艺片。不仅可以拍,还别有风味。
《理智与情感》比如之后的《冰风暴》里的美国中产,《与魔鬼共骑》里的黑白不同种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印度男孩与猛虎,如今的《双子杀手》里的克隆父子,都是李安话题探索方面的点睛之笔。
03
对于李安而言,探索当然不是浅尝即止。
如果说跨话题与种族的尝试是横向的,探索自身则是纵向,更为深刻而困难的尝试。
90年代初,李安的武侠梦被徐立功按下了。
《饮食男女》宣传期间,机缘巧合,李安读到了王度庐的小说《卧虎藏龙》,时机来了。
《卧虎藏龙》拍摄现场拍电影是李安的命,武侠则是李安的梦,为了拍出好的效果,李安拜访武术名家,总览武学典籍,不断打磨剧本。
演员定下来了,他把主演们集中在北京紫玉饭店从早到晚集中训练,学枪学棒还不行,行走坐卧,各方礼仪没一个落下。
开拍后的八个月里,李安连半天休假都没有,一直保持着最亢奋的精神状态。他有肌腱炎,所以从北京到上海再到新疆,不是包脚就是坐轮椅。
拍摄后期,他的整张脸是黑的,血压,神经,胆固醇一起失调。一到晚上就四肢充血,呼吸骤停。
因为害怕自己睡过去,每到夜里就如临大敌地挺着,一直熬到晨光出现,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卧虎藏龙》拍摄现场如此付出值得吗?
2000年,奥斯卡颁奖礼,李安累垮,在家里休息。
结果,《卧虎藏龙》拿到了最佳外语片,最佳摄影、最佳艺术指导、最佳音乐四项大奖。
杨紫琼、章子怡成为了真正的国际明星,而周润发则成了一部电影的标志,与《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卧虎藏龙》这么苦,还要继续拍吗?
《卧虎藏龙》后,《断背山》在2006年斩获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和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2007年,《色,戒》来了。张爱玲原著,集色欲、爱情、人性的大熔炉。于李安而言,这是另一部《卧虎藏龙》。
《色,戒》十多年前,李安很戏谑,对着镜头大喊性压抑,这次他把这种压抑,以更深刻,更复杂的方式来表现。
“因为离自己的恐惧最近,忌讳也最深,拍完后觉得损耗跟受的内伤也最重。”
投入太多,容易走火入魔。在《色,戒》片场,李安哭了,梁朝伟看见了,上前安慰:导演,我只是露皮肉,你要保重。
12年了,《色,戒》作为极露骨的电影长留影迷心中,而真正看到故事的人,都会被它的丰富、广阔与大胆震撼到。
这些丰富性,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哲学一样,令人着迷,困惑,爱不释手。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04
用电影来展现人性的复杂,是李安的拿手好戏。
然而,这并不只是电影技术的功劳,是台词,是编剧,是演员的表演层次的合力作用。
人们常说,情绪写在脸上,到了电影里就只有表演,只有独白,写着故事的那张脸,却被掩盖了。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后,李安就开始求变。美剧破除了荧幕限制,场面越来越大,那电影呢?
电影更应该有新的技术支撑。
CG技术+动态捕捉技术,并不是全新技术,今年的《狮子王》就是这一技术的集大成者。
但于李安而言,这一技术的最佳使用方式,不是“真兽片”,而在真人——只有运用在真人身上,才会将时空彻底碎片化,实现从新我与旧我最近距离的对话。
《双子杀手》《双子杀手》中,“史皇”(威尔·史密斯)面临的杀手,正是年轻了20多岁的自己。
或许有人说,用最撞脸的新旧演员来演也可以。但只要看一眼电影里那双惊恐、惶惑、欲言又止的眼睛就知道了,技术革新是必要的。
它拉进了角色与角色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角色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并迫使观众以新的方式去观看电影。
因此看电影时,你永远都知道这是同一个人,是威尔·史密斯,而不是任何一个装作年轻威尔的不知名的小演员。
《双子杀手》拍摄现场如此近乎野蛮的,不事先通知的技术入侵,才是李安的定心丸。
“父亲三部曲”如此,《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是如此。
可是,跟上脚步还不够,现在的他开始探索,期盼,等待,甚至“培养”观众。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会跟着他走吗?还是他永远独自一人?
这个问题,我们在问,李安也在问。
《双子杀手》里,杀手是自己,猎人也是自己,都是最顶尖的,最强悍的人物。唯一不同的是,一个老迈,正打算金盆洗手,一个年轻,未来的大门已经敞开。
是谁需要被拯救呢?
是猎人,还是杀手?
是新一代的自己,还是历经沧桑的自己?
以及那个终极问题:两者之间,谁才是最靠近灵魂的真我?
现在65岁的李安,或许早已胸有成竹:
为电影而狂的他,才是真正的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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