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在铺了九路石板的院坝里,一只刚开了个头的竹编话筒,懒洋洋地躺在那儿。而它的近处,另一只已经完了工的竹编话筒,正鄙夷不屑地望着我,仿佛是冲我有头无尾的懒惰行为来的。再稍远处,是竹子摆弄的各种姿势,如锯短了的竹节儿、破开来弄成了薄厚不匀的竹板儿,以及刀在它们身上摩擦下来的竹屑……这些废料,正耐心地等着主人来清理,然后倒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虽然我那时只有几岁的光景,一方面是受父亲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被好奇心怂恿了,对编话筒这种新鲜事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很少停下脚步的父亲,在屋内屋外都是个大忙人。屋外,他要代表我们全家去队里挣工分,只有挣多多益善的工分,才能养活我们全家八口人。生产队出工不出力可不行,所以他每天晚上回家就像才从战场上拼杀下来的伤兵那样,只想安静地坐在那儿,话都不想与我们多说;屋内,我们五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外加一个年迈的婆婆(奶奶),母亲常年疾病缠身,他这个顶梁柱还要操心一家人的生计,再说自留地里的重活儿,也还在那儿等着它呢。
好面子的生产队长,早就安排了每家每户至少要准备一个竹编话筒,说是要像对面那匹山上的人家那样,每天用话筒宣传最高指示。由于没有人能给父亲当个帮手,编话筒的事,我们家肯定是拖了全队的后腿。好在生产队长还没有腾出手来去一家一户检查,否则一旦查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砍竹子、划成篾条、晾干,到把一个话筒编好,还是耗去了父亲几个晚上的零星时间。我站在旁边看得起劲,每一个环节都不曾漏掉。也并不是我心灵手巧的原因,我把那过程铭记于心,在父亲编第二个话筒的时候,我在观摩学习第一个的基础上,居然也像模像样地编了起来。只是在耐心耗完之后,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但有一点,这不怪我,是我人太小,没多少力气,完全没办法在老竹子的竹节那儿,把篾板均匀地破成条,而这是在编话筒之前要首先完成的步骤。是父亲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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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要不务正业去学编这个话筒,真正的诱因,还是缘于老师黑板上画的那幅画。
全班四十多人围坐在教室里,算得上是个万金油的张老师,不但包干了要教我们语文算术这种主课,还要把唱歌画画这样的副课也一并带上。上主课的时候最多,一星期大概会“漏”那么一两节课的时间,来给我们调换口味。
每次上美术课了,我们没有一个不心花怒放的。
也就是在那节课上,老师把话筒画在了黑板上,要我们照葫芦画瓢的学着画。因此,我对话筒的好奇一发不可收拾了。尤其在他给我们讲起了“时下”最革命的话筒的故事后,让我强烈地产生了自己一定也要有一个话筒的想法。
老师不是常常教导我们要自力更生吗?那我就自个儿做一个话筒好了。
但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光看是无法体会到啥叫眼高手低的。虽然父亲也在竹节那儿已经帮我规划好了“路线”,我只要照此“走”下去,就应该有收获了。可问题是我刚一动手,快如刀样的篾条,在我细皮嫩肉的手上留下了鲜红的印记。父亲仍只顾忙他手上的活儿,我只好睹气地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终于发了声。爹,我手整着了。
父亲朝我这儿斜了一眼,可能是这一眼,让他发现了问题并不那么严重吧,他说,用你自己的尿淋一下就好了。
我举着带血的手站在他旁边,他正在给两个一模一样的编好的话筒糊报纸,我试图帮他往报纸上抹浆糊,想以此换来他帮我编个话筒的机会。由于他在之前就已告诉我说过,家里只需有一个话筒,就算完成了生产队长布置的光荣任务。如能把那多出来的一个给我,就再好不过了。管它是大人用的,或者小孩用的,只要是把我这小小的虚荣心满足了就行。
因为,自从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个“话筒” 后,我们班里就陆续有好几个小朋友带上了小话筒上学,他们那自得其乐的样子真让人羡慕。即便我带的话筒是大人用的,但有一个总比那些还没有的要好吧?!
不料父亲却说,一个是我们自己用的,另一个拿给孙家婶她们。她们一定不能没有话筒,不然又要挨批斗了。
一说要给孙家婶她们家,我无话可说。她们是我们队里有事无事斗得最狠的地主,张表叔就是在燃得最旺的火堆旁,被活活给斗死的。
看来,我自己的小话筒非自己动手不可了。我又一次在心里盘算着。
暗暗地,我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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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产队处在山的顶部,与对面那匹山形成了“对峙”的局面。连接两山的,是山脚下的那条小溪,它是东河的一条小溪流。我去那溪沟里捞过浮萍草,干涸的小溪已经衍变成了无数的、彼此不相连的小水塘,只有在暴雨到来的旺季,它们才彼此混为一体。
但对面那山上有些什么情况,我就无从知道了。
从对面那山上传出的广播的声音,在我们这座山上也听得很清楚。每次只要一广播,我就寻找那声音的方向,都一无所获。
我相信,我们那血气方刚、不愿服输的队长,肯定更是想“挖出”在他看来是挑衅的声音的;我肯定也相信,他还派其他人寻找过、只是都落得像我一样找不着的结果。
私下,我猜想那广播筒里传出的声音,一定是个少年,父亲有次也这样说过,不然它不会显得那么稚嫩;我还猜想,他肯定是带着某种指令来广播的,不然他不会把时间选择在中午煮饭时,而且酷热严寒天天如此,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时,没有钟表,煮饭的时间也没个准。婆婆只要一听对面山上的广播响了,就知道该烧火做饭了,便分秒不差地开始忙碌了。
它传出来的内容,每次都是“最高指示”。而且用的话筒,就是像父亲编的、我在心里期盼的那种、用报纸糊了里和外的筒。
一提起“最高指示”,我印象中,“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要斗私批修”、“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才能目张”……用排笔写的石灰字,在土墙上、大石头上……到处都有,醒目可见。
好多年前的细节,我已经无法记清楚了,整个小学的学习阶段,我是在我们大队、那在今天看来怎么也不像个学校的王家祠堂里完成的。在学校开阔的周围,听到了它清楚的声音,仿佛有种离它最近的感觉。有时在我们关了门的教室里,也能隐约听到。
听到它时,心里就想这下该放学回家吃午饭了。有时在放学的路上,我们还朝对面山上、说不清是什么目的地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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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筒对我的诱惑,并非只在对面山上,而且还在学校,还在……
我的小话筒,终于在父亲忙里偷闲的帮助下完成了。不过,那也为我日后利用编话筒卖钱提供了契机。
在那个年代,拥有一个话筒与没有一个话筒,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结果,话筒是用来宣传革命道理的,倘若没有它,肯定你思想形态有问题。
也就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我把编话筒的技术学会了,有时还拿到小伙伴们中间去炫耀。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将来也肯定能靠混碗饭吃。但当我后来把自己精心编出的话筒拿去卖时,才知道这想法有多幼稚,它早就成了个过时的产物了。
今天看来,我们那个想走又红又专道路的生产队队长,他提出的一家一户必须至少要有一个话筒的要求,应该也是出于“忠”与“红” 的考虑吧。他的觉悟之高,当时生产队的那些人们不一定都能接受。大家之所以最后都那样做了,也许就是抱着不想找话说、不想引火烧身的态度吧!
我脑袋里还藏有这方面的记忆,只是那记忆太深刻了,才没有忘记。
等一家一户把话筒做好后,有一天我跟随父亲到了开会的晒场上。冷风侵袭的夜晚里,升腾的柴火映红了人们一张张简单的面庞。
社员同志们围坐在火堆旁,一人一段地用自己手上的话筒,高声宣读学习 “老三篇”。
孙家婶和她的七八岁大的女儿,站在火场外,生产队长要她背诵“为人民服务”,而她一个字也背不了,当时就招来了一顿棍棒与咒骂。
看到人们端端正正站起来、对着话筒发声时,我忍不住想笑,幸亏父亲及时推搡了我,才让那笑没发出声来。
那晚,全队社员同志们热情洋溢的“演练”,反倒让队长开始担心了。要是上级来人检查政治学习情况,肯定是过不了关的,他这个队长可就要倒霉了。
从那以后,我们队里就出现了一道奇观。每当早上出工前,人们都能从话筒里听到宣读“最高指示”的声音。一家一天,采取轮班制。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本来也想在中午那个时段,用我们这边话筒的声音震住山那边话筒的声音,只怪大家不给力,只好把这时间选在了早上对方还没发出声音之前。
※ ※
突然有一天中午,由于婆婆一直没听到对面山上有广播的声音,她也就一直没有准备煮午饭,当看到父母亲收工回来,她还自我解嘲地说,怪了,今天没广播。
那天下午,父母吃了赶制出来的午饭去出工,发现大家都迟到了。才知道它的影响是广泛的。
不过,就在大家都纳闷之时,生产队长却发了慈悲,不扣大家迟到的工分。他的那股高兴劲儿实在难以言表。
在他心里,那一定是我们这边山上话筒的声音,终于把对面给压住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对面山上的广播从那天起,就一直没再发声了。不知对面的人们习不习惯,反正我们这边的人们开始是很不习惯的。
但当我们这边的话筒,也不再向对面山上的人们传递信息时,我们大家也终于习惯了这种沉默。
不过,我们这边广播不发声的原因,我们谁都清楚,队长那有点左的做法,随着他的下台而停止了。
那对面山上,也是这样的吗?它可是带给我们好处了啊,怎么也停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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