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公众号 龙只
作者:南斋居士
我认识冉希的时候,是在妇产科的手术室里。她有一些沮丧,也伴随一些惶恐。为了手术的顺利进行,我尽量用最柔和的口气与她交流。我询问了她的婚姻状况,意外地知道她属于再婚家庭。前夫是一个政府的小职员,结婚五年,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孩,一个男孩。离婚时,她带走了女孩。再婚时,她嫁给了一个财政局的会计,八年之内又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如今,她三十六岁了,最小的那一对双胞胎已经满五岁。听完她明晰的陈述,我觉得眼前的女人很不容易。离婚、再婚、生育过四个孩子,青春就在不停地孕育生命中消失了。正当中年的时候,致命的宫颈癌,像一把牵制她生命咽喉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女人最隐秘的部位。她体重一百三十斤,性生活十八年,癌情Ⅳ级,宫颈上皮内瘤样病变及早期质浸润癌,需要切开耻骨宫颈韧带,向外侧推开输尿管,切除全子宫。
那一天冉希的手术三点开始,六点一刻结束。子宫的三分之二被癌细胞吞噬了,坏掉的子宫,就像一堆腐烂的蟾蜍的脊背,我毫不犹豫地全部切除了。当我摘除她的子宫的时候,仿佛拿走了她身体里的百宝盒,一件宝物都没有给她留下。我想等她清醒的时候,一定是轻松的,也是忐忑的。去掉了子宫,一个女人不可能扬起高傲的头颅。那一堆血肉模糊的子宫,静静地躺在托盘里,好像累到极点的一个人,耷拉着肌肉,无所傍依地仰卧着。或者准确地说,它也像蔬菜市场肉案上摆放的一堆动物的瘦肉,新鲜地泛着血色,冒着热气。这堆肉安放在冉希体内的时候,孕育了四个孩子,接受了两个丈夫快乐的性爱,现在它像一个身负重伤的功臣,悄悄地在主人睡着的时候隐退了。后夫戴维走进手术室看见妻子的子宫放在托盘里,有一些惊恐。
从我第一次执刀切除一个女人的输尿管至今二十五年了,我怀疑自己是人类的屠夫而不是医生。我用手里这把灵巧的尖刀划开女人细腻的肚皮,用钳子夹住一些小器官,或切断、或疏通、或缝补、鲜血在我的手里流淌。女人的子宫既是她们自身的百宝箱,也是我手术的宝盒,里面的物品任由我翻检、拨弄、摆放。是否拿走她们的百宝箱,完全取决于我的判断。女人在这个时候,在我面前完全是开放的。她们无论年轻与衰老,富贵与贫穷,只要一进入我的手术室,全都屈服在我的手术刀下,她们的隐秘以及生命都掌控在我的一念之间。有时候,我也心生杂念。如果病人塞了红包,我掂掂分量,手术就细心一些。如果病人在手术前一切按部就班,我就漫不经心地做完手术。面对女人的躯体,我常常想到男妇科手术医生经历了女人的各种隐秘与痛苦,如何对待女人的身体呢?我不得而知。或者,我多么想亲手为我的情敌做手术。当她有机会躺在我的手术刀下的时候,我会最大限度地保留她的子宫、输卵管?
每一次拿起手术刀面对女人的躯体时,我暗暗地问自己:是天使,还是屠夫?冉希的手术当时在全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极为顺利。手术前,我没有收到任何红包,处于女人对女人的怜悯,我慎重地给她做完手术。缝合伤口的时候,我也很细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尽量用最细的线给她规则地缝合。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手术一周之后,癌细胞处理不干净扩散到腹部腔内。如果不及时手术,又可能蔓延到其它部位。然而,病人刚刚切除掉子宫,尚未复原,无法再次手术。几位专家会诊之后,只能用药物暂时控制病情的继续恶化。面对如此变故,我像费尽心力做了一件劳而无功的事情,私自沮丧了一阵子,这大约是我最尽心的一位素不相识的病人了。
冬天的早晨,似乎能将世界冻裂一条缝,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范围降雪天气,打乱了每个人的思绪。广袤的中国大地承载了异常猛烈的冰雪之灾,到处是白皑皑的积雪,到处是厚厚的冰层。恰巧轮到我值夜班,我躺在值班室温暖的床上看电视。傍晚时分,我接到救急的呼叫。冉希突然呼吸困难,后夫戴维急忙拉下氧气罩,她还是休克了过去。戴维情急之中,拉响了床头的警报。我赶到病房,随同我一起走进病房的还有三位护士。四人经过一番抢救之后,冉希恢复了微弱的呼吸,泪珠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见状,想要给病人心灵上的安抚,越是安慰,她的眼泪越多。我想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最温暖的话语了,而这一切,却不能帮助她延续生命。这已经是手术后第三次抢救了。抢救结束之后,戴维用他粗大的手,抹去妻子脸上的泪痕。他闷闷地端起水盆出去打了些热水,用毛巾给冉希擦脸。
“ 脸洗过,不能再哭了!”
冉希不吭声,眼泪还是往下流。住院的这些日子,他总是陪在床前床后。
“戴维,我想叫前夫来,商量他女儿的事情?”
“行,随你心愿。”
很快,冉希就拨通了前夫的电话,她怕自己第四次停止呼吸,也许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急匆匆地走进了病房。他皮肤黝黑,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的眼镜。戴维急忙给妻子的前夫让了座,他一扭身坐到了病床上。
“我刚才死里逃生,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死后,你要给咱们的女儿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费。”
病房里开始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连另外两个病人也睁大了眼睛。一阵沉默过后,冉希的前夫说话了。
“咱们女儿,我领回;你走了,她这里也没有亲人了。”
“那好吧,这样我也放心。”
冉希因为事情的结局比自己想得还要圆满,所以,激动得涨红了脸。两个男人看着他们的妻子愉快的神情,从心里都升起一种怜悯。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这个女人,曾经是何等的妩媚。手术之后接着化疗,一头浓密的秀发变成了寸发,根根竖直向上。冉希已经失去了女人的风采,皮肤粗糙,脸上潮红,手上布满了小红点。
“你让女儿收拾一下,我明早过去接。你就安心养病吧!”
“嗯”,冉希顺从地答应着。
后夫送前夫走出了病房,在电梯的拐角处握手告别。我也信步走出了病房。戴维没有及时返回病房,在大厅的座椅上重重地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一串烟圈。我停留在他坐的过道椅子上,想给他一下疏导,未曾想到我无意识中听到一些秘密。戴维说看着烟圈渐渐散去,他想到他的生活就像这些烟圈一样。第一个妻子,二十七岁就死了。第二个妻子,结婚一个月跟人跑了。第三个妻子,如今已经一只脚走进了阴间。每一个妻子,就像眼前这些烟圈,给他带来极大的幻想;不久,又像烟雾一样,一一消散。留给他的,将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他刚四十岁,又将是孑然一身了。听到他悲哀低沉的简短叙述,我找不到妥帖的语言劝慰他,遗憾处理冉希伤口的时候有一些粗糙。戴维忽然想起病床上的妻子肚皮有一些变色,让我再给看看。他扔掉半截烟头,大步走进了病房,我尾随而进。妻子闭着眼睛,显得很安详。他以为她睡着了,刚要解开衣服。冉希睁开眼睛,挡住了他。
“坐下,我也有话给你说。”戴维拉过凳子,坐在冉希的右边。
“我咽气时,你把我抱在怀里;入殓时,最后再吻我一次。”
“行”。
“好好对待咱们的儿女,给他们找个贤惠的后妈。”
“别胡思乱想,儿女你不必牵挂”。
冉希给两个丈夫安排完后事,心中敞开了一片天地,透着光亮。她变得愉快起来,微微地对我笑,感谢我为她检查肚皮的黑色。她说不埋怨两个男人忽略了她的病,而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己。或许临终前她才明白男人是欲望的动物,女人才是自己的天使。我看惯了女人的不幸与痛苦,有些木然。每一个不幸或者痛苦的女人,都是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忽略了自己,最后才醒悟。大约在开春后的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她病情恶化去世了,后夫戴维将她徒步抱到太平间。我的失误,也一同在冰棺里冰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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