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让人咀嚼出生活的味道,在端起与放下之间体会五味杂陈。
1
很巧,连着几天清晨上班时,我都会遇到这个女人——高耸的发髻、鲜红的唇色、厚重的粉底,着装的颜色也时常鲜亮,在黑白灰的人群中特别惹人注目。因为是饭点,她手里总会提溜着一套食盒,绿色,配上她或红或黄的外套,挺直脊梁迈进电梯。
早晨的电梯会比较拥挤,医院上班的职工和赶来送早饭的家属都会被塞进同一个箱子上上下下。各家早点的味道混在一起升腾在电梯的上空:韭菜包子的味道比较好强,总会第一个占据鼻腔;葱花馄饨味道有些绵长,来得晚却能久居不散;红枣赤豆粥的味道如同小家碧玉,窝在碗里不肯出来,一旦有那么点散出来,就能让大家喘上一口气。
那天进电梯时,地板上摊着一堆面条,估计是上一趟的人不小心洒的,大家踮着脚尖走进去,自动地围着面条形成一个圆。女人略提起自己的食盒,皱着眉头说:“哎呀,谁这么没公德,弄洒了也不知道清理!医院里面的保洁员呢?”女人旁边的大妈说:“电梯里面人多,哪有不挨挨碰碰的,大家都体谅一点。”站在我身边的大爷一直盯着地上的面条,他慢悠悠地说:“能吃面条就是好事,好事啊!”
女人没再说什么,提溜着的食盒渐渐垂了下来。第一次见到这女人时,我还惊叹她发色的乌黑,而那天,就着电梯里不甚明亮的灯光,我隐约见到她已有丝丝白发。
再见到这女人时,冬天已快过去了,科里不怕冷的姑娘们开始穿上雪纺长裙、羊绒外套,扎堆在电梯门口时特别养眼。而她,站在人群的外围,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嘴唇有些紫绀,面色蜡黄,套着一件黑色羽绒服,我差点没认出她,还好她左手里的绿色食盒,依旧鲜亮,右手还紧握着更鲜亮的红色保温桶。
她挡着电梯门,让端着一大碗白粥的阿婆先进来,然后缩身电梯门里,微笑着跟里面几位相熟打招呼。端白粥的阿婆跑得有点着急,还呼哧喘着气,女人腾出一只手,帮阿婆扶住碗,轻声说:“别洒了。”相熟的大妈说:“哟,今天你妈的饭量有点大啊,这夜里照顾人啊,最辛苦!”她忙摇摇头,举着红保温桶说:“我家的那口子,今天能吃了,能吃了!这桶里是我给他熬的米汤!终于能吃了!”她眉梢上扬,眼里透着光亮,被岁月逼仄出的皱纹在那一刻突然舒展开来。
电梯里的暖洋洋的,空气里夹杂着的各种食物香气,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时间让人咀嚼出生活的味道,在端起与放下之间体会五味杂陈。
2
在医院的西南角是肿瘤大楼,我很少去那里,除非遇到气管插管。
那是一个冬天的后半夜,等我到病房的时候,家属们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
有人这样说过:人最后的死亡有两种状态,插管和不插管。插管意味着临终前还有一线希望,但有可能也就是最后的挣扎;不插管意味着直面死亡,或是平静或是无奈。DNR(DO NOT RESUSCITATE,“拒绝心肺复苏”)这在国外意味着“尊严死”的方式,在有着仁孝道义中国医院,很难有家属下后一种决定。
病人是一位八十岁左右的男性,值班医生一边向家属交待着病情的危重,一边做胸外按压。
“你们决定好了么?”我问。
没人回答我,一个五十几岁男子只是不断地朝手机的那一头重复:“怎么办?怎么办?你是哥哥,你决定!”
“决定好了么?”我再三追问。
“不救了!”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老太太说,“不救了,就这样让他去吧。”
老太太说完,慢慢地扶着墙走出病房。病房里安静下来,打电话的男子也收了声。
我披上外套,准备从楼梯走下去。相比较病房,楼梯间的温度低了很多,寒意在推开门的刹那便将我包裹起来。令我意外的是,刚才那位老太太正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
在这栋五层楼的最上一层楼梯间里,从上到下,密密地码着饭盒,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因为病房里面温度高,带来的饭菜容易变质,很多家属将饭盒用塑料袋扎好,放在楼梯间台阶上靠扶手的一侧。有次路过时,我细细看了看,有枸杞炖鸡汤、豆腐鱼头汤、爆炒猪肝、山药百合等食疗药膳,也有豆沙馒头、茶叶蛋、年糕等方便充饥的,这每一袋食物的背后是一户家庭,每一户家庭在这里也都有着自己的酸甜苦辣。
楼梯间里,灯光有些昏暗,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塑料饭盒,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抱着,仿佛还能抱着过往、抱着回忆。我悄悄掩上门,走电梯下楼,生怕惊扰老太太,对时光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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