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几年前就想写一篇文字，怀念我的父亲，可是关于父亲，是一篇太复杂的命题作文，一想起来就千头万绪，感觉无从下手，于是一拖再拖，心里总觉得有件事还未完成。又一个父亲节过去，父亲那慈祥的面容，父亲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再一次浮上心头。

年轻时候的父亲，英俊潇洒

我的父亲就是我的叔叔，我一岁的时候就到我叔叔家了，由我的叔叔、婶婶养大。

父亲已经去世二十二年了。二十年的光阴，磨平了青春年少的棱角，磨灭了或浅或深的记忆，可是父亲的音容笑貌，他的慈爱安详，他的睿智通达，他的深谋远虑，他的博大胸怀，他的超前意识，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让我深深感叹佩服。

父亲就像一座宝库，我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感受到他的丰赡深厚；父亲又像是一本好书，让我越读越觉得意味无穷。

父亲对我们很慈爱，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顶多就是找我们语重心长地谈话。可是在我们心中，父亲就是一个威严的所在，我们都很怕他，不仅我们小孩子怕他，连他的几个兄长都很服他管，他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大家长。按说这样一言九鼎的大家长，一般都会脾气大，说一不二，甚至以自我为中心，可是，父亲不是这样。他既是一个严父，又是一个慈父。记得夏夜乘凉，我们小孩子躺在竹床上睡觉，一般人家都是当妈的负责给小孩子赶蚊子，扇蒲扇。我们家不一样，俺娘跟我们一起躺着睡觉，父亲则走来走去给我们点烟熏蚊子，给我们扇扇子，等半夜我们进屋睡觉后，父亲自己才躺下来休息。现在想想，父亲白天还要干活呢，可是为了让他的妻儿能安享夏夜的清凉，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最后，照顾好一家人后，他才得半刻的清闲。在大男子主义盛行的乡下，父亲的做法堪称一股清流。

父亲对俺娘很包容、体贴。俺娘是一个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爱好看甚至有点虚荣的女子，父亲可以说充分满足了俺娘的好胜心、虚荣心，在那个封闭年代的乡下，许多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俺娘是最潮流的，第一个穿呢子大衣、第一个穿皮鞋、第一个用上自动伞，走到哪里，那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乡下的厕所跟正房是分开的 ，晚上俺娘一个人上厕所害怕，父亲就在外面陪着、守着，从不例外，这也是全村的唯一。俺娘更年期那几年，有的时候难免无理取闹，我们都看不过去，父亲一不跟她吵，二不跟她闹，无条件包容，给我们一个和平、安宁的成长环境。

父亲心思灵巧，总能想出一些别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点子 ，减轻俺娘繁重的家务负担。夏天对家庭主妇来说简直是酷刑，因为且不说做饭热到汗流浃背、一身痱子，光是烧一家人的洗澡水就令人望而生畏 。看到俺娘辛苦，父亲想了一个妙招，他让人绕着灶台安装了一圈加热管，联通一个容器，在容器里加满水，做饭炒菜的时候灶膛里的柴火就会顺便把水烧开，一顿饭做下来，能烧五六瓶开水，一家人的洗澡水、饮用水就解决了，吃完晚饭后俺娘也不用再坐在柴火边烤火，能跟我们一起歇歇了。那时候家里还养了蚕。养过蚕的人都知道，这可是一件辛苦的活，蚕宝宝娇气呀，每天都要清除蚕粪、桑叶梗（老家叫提蚕，就是把蚕从原来的匾里一条一条抓到一个干净的匾里），不能太热，不能饿着。我家养蚕量比较大，提蚕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一家人累死累活整天围着蚕打转 ，尤其是我们小孩子，叫苦连天。父亲又想了个办法，他专门留出一间养蚕室，从天花板上悬挂一个架子，架子几乎铺满屋子，只留出过道，蚕宝宝长到四眠（第四次蜕皮），就把蚕宝宝在地上铺一层，架子上铺一层，这样就做到了既通风又凉爽，再也不用提蚕了，当我们踩着砖头撒桑叶喂蚕时，天女散花一般，那感觉简直不要太爽！等蚕宝宝要结茧了，一般的做法是选稻草经过繁杂的程序做成茧山、一条条对着光照蚕是不是已经到了结茧的程度再把蚕放到茧山上去，也是繁琐得要死的活，父亲一反传统做法，把催老剂一打，砍了竹枝晾到半干往地上架子上一铺，蚕宝宝就有了结茧的好去处了，用竹枝做茧山的好处是干净清爽，摘茧的时候不会搞得满手脏兮兮的。关于食物的储存，父亲也有妙计，他用沙子把板栗和红薯埋起来，这样，板栗红薯既不会腐烂也不会风干，最大限度地保持了食物的本来面貌，到了寒冷的冬天，我们就能吃上新鲜的板栗红薯了。父亲用他的智慧，让我们平淡、辛劳的生活过得不那么苦，不那么累，令我们能有闲暇与闲情领略生活的美好。

父亲很有经济头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家就是万元户，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波人。那个年代，农村经济单一，基本上都是种植粮食，可是粮食多了又不值钱，所以乡下人家都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父亲不满于现状，也不满足于只是自己致富，带领乡亲们种板栗，真正做到了先富帮后富，先富带后富。作为经济作物，板栗带来的收益远远大于普通粮食，家家户户的物质条件都得到了改善。现在我们那里满山遍野的板栗树，也算是父亲造福乡里的见证吧。等板栗成熟了，怎么卖出理想的价钱也很有学问，父亲会关注新闻报道，敏锐捕捉市场信息，在最恰当的时机卖出，以取得最佳经济效益，村里比较机灵的老乡后来也学乖了，只要跟着我家卖就不会错了。除了种板栗，父亲还养过蜂，记得家里当时有一本养蜂大全，我还翻了翻， 也看不懂，但是，有最新鲜的蜂蜜吃就好了。父亲还会给人照相，小时候的一个记忆就是父亲躲在暗房里冲洗照片，在小小的我眼里，那是一个神秘的所在，虽然很好奇，也不敢掀开帘子打搅父亲，因为一点点光就会把所有的底片都毁了。等大人们都不在家，我会偷偷从带锁的抽屉里拿出父亲的海鸥牌照相机 ，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虽说不会玩，哪怕摸一摸也是好的。

父亲摄影作品，猜猜哪个是我

这是小时候父亲给我哥、我姐、我表哥还有我照的相，从这张照片可以看出父亲的聪明之处。先看布局，既有高低错落，又有前后层次，我的个子矮，为避免落差过大，就站在藤椅上，整张照片看起来就很和谐了。再看照片的镂空花纹，这是父亲采用套印技术做出来的艺术效果。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视的年代，父亲在黑暗里摸索，洗个照片都这么有创意，让人打心眼儿佩服。

父亲很睿智，永远保持一种接受并学习新事物的心态，与年轻人打成一片。父亲丰富的阅历，过人的见识，无尽的智慧，让他拥有超越年龄、超越阶层的友情。父亲跟我的表哥、堂姐夫都是忘年交，他们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可是特别谈得来，经常一起喝酒聊天，父亲的思维不会老化，年轻人喜欢跟他聊天，觉得受益匪浅，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可是越是有知识、有文化、有地位的人越是敬重他，这也可算是一种奇观。是的，父亲简直是一个智慧老人，我只恨以前的我懵懂无知，不懂得父亲的各种好，更谈不上从中学习传承，现在回想，父亲的很多想法、做法都是超越时代几十年，甩了同时代人不知道多少条街。

父亲很爱美。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在美化庭院的道路上努力，虽然阻力重重，关于阻力来源，后面我会细细道来。父亲先是不知从哪里搞来几棵水杉 ，栽在院子里，当时，水杉是濒临灭绝的树种，父亲很是宝贝，每天劳作过后，父亲一边抽着烟喝着茶，一边端详着他的水杉，在他眼里，水杉那像羽毛一样的叶子是那么美，怎么也看不够。可是，我家养的老母猪也盯上了水杉呢，它发现了一个蹭痒痒的好去处 ，每当身体发痒，它就大模大样地找一棵水杉蹭呀蹭，今天蹭这棵，明天蹭那棵，虽然父亲试图用篱笆把水杉围起来，可是成了精的老母猪嘴一拱，就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防线，可怜的水杉遭了殃，只有一棵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在老母猪的魔爪下劫后余生。还好，这棵大难不死的水杉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平安长大，在我家的庭院里、在我的脑海里留下她那摇曳的身姿。父亲跟老母猪的恩怨还没有了结。父亲爱什么，老母猪一定会来捣乱。这一次是茶花，父亲说云南茶花是最美的花，于是弄了几棵种在院子里，一心盼着开花的那一天，一开始还相安无事，父亲也没想到老母猪会对茶花感兴趣，所以也没做什么保护措施。某一天，当父亲从地里收工回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几棵茶花尸横遍地，惨不忍睹，再一看旁边的老母猪，嘴里若无其事地嚼着什么东西，嘴边还有绿色的末末，看着气定神闲的猪婆，父亲气不打一处来，可也无可赖何，毕竟老母猪是我家的大功臣，一年从它身上可产出好几千大洋呢，所以，这老母猪是有恃无恐，坏事做尽，你还不能拿它怎么着。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养过茶花。虽然水杉树只活了一棵，茶花只见了个苗苗，可我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原来，生活不仅仅是吃饭穿衣，我们还可以有更美好的追求。

父亲不仅给了我们富足的物质生活，在精神上，他也是我人生最早的导师。夏夜乘凉，父亲会给我们讲故事、说见闻。比喻说，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县老爷乘着轿子经过一条道路，路上有两个小孩子在建造城堡，随从叫小孩子让路，小孩子说：“只有轿子绕开城堡，哪有城堡给轿子让路的！我出个对联，要是县老爷对出来了，我们就让路，好不好？”县老爷一听，好呀，就你两个小毛头，难得倒我堂堂县老爷不成！小孩子说：“您听好了，上联是踏破磊桥三块石，请对下联。”县老爷一听，好家伙，这怎么对得上？他也不好意思叫小孩子让路了，灰溜溜地回家了。回到家，县令夫人发现县老爷垂头丧气的，不对劲呀，一问，县老爷如此这般告知夫人。夫人当时正在裁剪衣服 ，说：“这有何难？下联对剪开出字两重山，不就行了？”县老爷一听，拍案叫绝，赶快跑到小孩子那里找回丢失的面子。这个故事，是对我最早的对联启蒙，文字，是如此巧妙，如此有趣！

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打工潮还没有兴起的时代，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父亲会挖白蚁，总能找到别人找不到的白蚁巢穴，很多富贵人家或者机关单位会请他主持寻找蚁王、捣毁蚁穴的工作，所有经常会到处走动。回来后，父亲会给我们讲述异地迷人风光、风土人情，比喻说湖南某地重丧葬，一个人去世基本上要分走属于他的那份家产；有个地方民风淳朴，父亲帮忙一所学校解决蚁患，全校师生一人带一个鸡蛋给他以示感谢（想想都是感人至深的场面）。我对地理的最初概念也来源于父亲，他给我们讲述西游记取景地湖南冷水江波月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西湖，使我知道，美丽的西子湖畔有三潭印月，有虎跑泉，有断桥，有灵隐寺，父亲带回来的西湖风景照片（那时候还没有明信片这种东西），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神往了多少回。长大后的我，爱好一切美好的事物，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芽的吧！

父亲在灵隐寺 父亲在西子湖畔
父亲与友人在灵隐寺

父亲颇有公益意识。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组织一批人商量事情，整夜整夜，讨论安装自来水、修路的事儿 ，这些乡下人听都没听说过的新鲜玩意儿，父亲恁是领着乡亲们从无到有地搞出来了。在此期间遇到的各种困难，无法想象，资金短缺，技术难题，人力动员，每一道关卡在当年的乡下都是千难万难。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我们村成了附近所有村子中第一个安装自来水的，第一个修出直通街道的村路的，这不但方便了大家的生活，也开拓了我们小孩子的眼界，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可是小时候，我并不理解父亲，甚至在心里暗暗埋怨他：干嘛要自讨苦吃，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整天忙里忙外，一点没做好就有人在后面说风凉话，这又是何苦呢？等我长大了，通过电视宣传，我知道了父亲当年所做的事情现在叫作公益事业。在那个闭塞的年代，在那个偏远的山村，父亲用他的见识和阅历，用他的热心和责任，用他的担当和无私，帮助乡亲们解决饮用水问题，解决出行难问题，善莫大焉。

父亲千好万好，就是无福消受。我大学毕业仅仅半年，父亲就患脑脓肿医治无效去世，我甚至没赶得上见父亲最后一面。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刚刚完成对我们的责任，卸下肩头的担子，还来不及享受一下生活的轻松惬意，就与世长辞。在我来说，我只享受了父亲二十多年的无尽关爱，没有对父亲尽半分孝心；在父亲来说，他只承受了养育我们的苦，没有享一点养育我们的福。对我们，父亲只有付出，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虽然他也不求回报。我常常想，要是父亲还在，那该多好，他可以喝喝小酒，跟他的女婿以及外孙女儿聊聊闲天，他可以去外面跟老人们下下棋喝喝茶，他可以逛逛公园钓钓鱼，他可以带着老花镜看看那些年轻时候没空看的闲书，他甚至可以炒炒股，充分利用他那敏锐的经济头脑，发笔小财。新的时代，新的生活，父亲一定会适应得很好，父亲是那种会吃生活的苦，也有能力享受生活的乐的人，可惜，天不假年，父亲来不及跟我们一起分享生活的乐，就溘然长逝，留下无尽的遗憾。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二年了，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的我已为人母，才体会到做父母的艰辛。当我面对孩子的教育束手无策时，回忆父亲当年对我们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引导，我就想，如果我有父亲十分之一的智慧就好了，那我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孩子也会走得更顺利，更轻松。我很幸运，有这样循循善诱的父亲，让少年时代的我能努力向上生长；我很惭愧，我缺乏父亲这样的能力和智慧，让我的孩子也受到这样的荫庇。

父亲的好，诉说不尽；父亲的恩，铭刻在心；父亲的爱，山高海深。在我心中，父亲一直都在，给我力量，伴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