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不足是，所有的东西都太老了，太旧了，也太干净了。
老旧是过去的时光留下的印迹，干净却是鲜少使用同时又时常被打理的结果。似乎从某个时间开始，这些物品突然被停止了使用，只是作为屋子里的一种摆设而留存下来。
光线很暗，决明在屋子里这摸摸那摸摸，昏暗中看不清楚的，就用手去感知。
决断也在屋子里，这个地方他已经住了很久，就算蒙上眼睛，他也能在屋子里行动自如。
“这些东西都是以前的，看上去很久没有用过了。”决明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细细地看。这是一个很小巧的茶杯，只是桌面上众多杯子中的一个。杯壁略厚，周身布满细碎的裂纹，层层叠叠如花瓣一般。
“的确很久没有用过了。我只是小心地保管着它们，哪怕只是略有蒙尘，也会赶紧擦拭干净。”决断坐在屋子的另一面墙下，如豆的灯光照不到那里，他就坐在一片暗影下。
“为什么？”决明追问。他转头去看父亲，却看不太真切。
“因为这个杯子是你母亲的。”决断微微笑了笑，“你手里拿的，正是她最喜欢的那个。”
母亲？决明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个善良而慈祥的妇人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她只是个平凡而普通的妇人，偶尔也会喝茶，却没什么讲究，更谈不上去为了喝茶而专门准备一套茶杯。
用这样漂亮的杯子喝茶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这个茶杯又为何很久没有用过了？
“母亲……”决明喃喃道，“母亲在哪里，我怎么没有见到她？”
“她就在这里。”决断的目光望着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深褐色的陶罐，摆在一个高台的中央。他坐的位置和高台并排，都在暗影中，以至于决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东西。
决明的心沉了下去。
“母亲也不在了吗？”决明的嗓子有些干哑。在外界，父母惨死，回到谷中，原以为能见到亲生父母，能找回养父母身死的线索，可回谷的第一天，却一连接到两个噩耗。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篇，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决断的声音比决明的更暗哑，他缓缓道：“准备送你出谷的时候，这个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失去的痛苦并没有减轻分毫。只是，他已不会再为此流泪，他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等着决明回来，他要看到决明继承衣钵。至于永别的痛苦，则早已深入骨髓，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为什么？”决明忽然冲到决断的面前，盯着决断的眼睛，喊道：“为什么要送我出去？明知道这样会害死母亲，为什么还要做？”
“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她想护你平安。”决断从暗影中起身，走到高台边，手掌贴在罐子的外壁上，动作缓慢而轻柔。
他未曾将骨灰下葬，就将它摆在这里，日日可见。屋子里器物依旧，他细细打理，唯恐蒙尘。屋子里的光线调到最暗，他习惯坐在暗影里，看着一屋子熟悉而亲切的朦胧，高台就在身边，她从未离开。
当他坐在恢弘的大殿里的时候，他是巫回的谷主，为全族人的安危负责，但从大殿向后走，回到这个朴素的家中，他只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儿子多年前就已离开，下落不明，妻子在儿子离开之前同时殒命，他突然成了孤家寡人，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守护和等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决明才发现，眼前的父亲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年轻，即使发色依然黑亮，即使动作依旧敏捷，可他在精神上已经完全是个老人。这种感觉会从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来，他微微地垂着头，望着深褐色的陶罐，陷入回忆中。
十三年前，谷中出现异动，决断收到消息，有人想推翻现在的秩序，重建新天地。起初，他也没觉得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接二连三的噩耗呈报上来。
总管全族食物调配的杜忠暴毙家中，他死于蛇毒，毒液从屋瓦间的缝隙中漏下来，正好滴在杜忠的嘴里。
负责外围安全的首领赵勇突然失踪，多日后才被一小童发现，他被困在一个山坳中，声嘶耳聋，于找到后的次日身亡。
掌管货币流通的孙点机突发癔症并迅速恶化，疯癫不治，持刀伤数十人后自杀。
……
这些人在族里都不是普通角色，但都死得离奇又突然。事后追查许久，也找不到一点头绪。
而这些死去的人，在死去的那一刻都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决明。
那个背后的黑手，似乎并不太着急，他并没有急切地推翻现有的统治，他要的是决氏再无继承者。
那时的决断还是个中年人，他渐渐感觉到了压力，巨大的压力。类似事件的接连发生，如果不及时阻止，动摇的将是决氏在整个巫回族人中的声望和信任。他不想让传承毁在自己的任下，于是，他跟莫素音商量，把决明送出巫回谷。
莫素音是他的妻子，这是他心中最亲近的人，也是他最敬重的人。
她是莫家最聪明的后人，五岁能施针，十岁已将药灵养的灵性逼人，到成年，造诣已跟苏木的师父不相上下。她如此聪慧，更重要的是，她心性纯良，只想救人，从未存一丝害人之心。决断很早就已跟她定下了婚约。能得到她的垂青，这是他心中最感幸运的事。
送决明出谷的事情已经定下了，莫素音万般不舍。但局势凶险，对手在暗处，他们对其几乎没有概念，也就更谈不上做出防御。她已别无他法。
但在送决明出谷之前，她先去见了一相大师。
一相大师是巫回谷里最年长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在每个人的记忆中，从自己出生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在那了。很少有人真的见到他，他就像一个不老的传说，存在于缥缈的仙山，只有在某个难以破解的危急时刻，才会指点一二。
在莫素音看来，现在就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所以，她去见了一相大师。
她知道一相大师在哪里，对决氏来说，这不是秘密。
她跪在一相大师面前，虔诚地合起双手，向大师说明来意，请求得到大师的指点。
前面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脸上皱纹密布。风吹过来，须发皆动，飘飘然如蓬莱仙人。他一动不动地盘坐在草席上，双目微闭，右手放在膝上，手指急速捻动。良久，他才停下动作，眼睛微微张开，缓缓道：“你该把决明送出谷去。”
莫素音脸色颓然，来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抱着一丝期望，也许一相大师能给出一个不一样的方案，也许可以不用把决明送出谷去。
但大师也说，送出去吧。
莫素音默然点头，她向大师拜了拜，起身离开。既然无可避免，只能抓紧时间。决明在谷中多留一天，危险就多一天。
但没走出三步，大师的声音在背后叫停了她。
“不仅要将他送出谷去，还要封印他的药灵，切断他与药灵的联系。”一相大师的眼睛已完全睁开，他甚至已从蒲团上站起来，将那段话重复了一遍，从未有过的严肃。
“为什么？”莫素音惊道，“药灵是他的半条命，怎能轻易割离？再者，如果切断了他与药灵的联系，日后我再想找到他，又该如何去找？”
如果有药灵伴身，她会有办法在自己和决明的药灵间建立联系，这是她的独门绝技，也是她最骄傲的技能。可决明的药灵若是被割离了，她没了最基础的支撑，绝技无可施展，又该如何去找他？
“你没有选择。”一相大师缓缓道，“药灵伴身，你能找到他，但绝对不止你一人能找到他。而你所要面对的，远比想象的更强大。”
莫素音怔在原地。
一相大师已缓缓坐回蒲团上，闭目盘膝，不再看她。
割离药灵，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在实践中操作过。古籍中对此有所记载，但记录并不完整。
照古籍所载，割离药灵，需先配一副药，制药者灌注自身灵力在其中。
说起来虽然简单，但实际上却并不容易。
药灵伴生，想要将它剥离出来，必然会遭到服药者自身灵力的抵抗，所以才需要先服一剂药，将这种抵抗消除掉。配药者的灵力必须远远高于服药者，才有可能将抵抗压制住。
而配药者灵力倘若不够高，甚至极有可能在配药的过程中就遭受重创。
这配出来的不是普通的药丸，所用的自然也不是普通的药材，所有的成分都必须是药材中的极品，半点也马虎不得。好在巫回谷中环境极好，药材的问题相对容易达成。莫素音曾为了配一副药，想寻到一支上好的人参，最后总算寻得一支，收在家中，那参须极细极长，看上去近乎成了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