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恋 第三十四章没有硝烟的战争（1）
海伦娜跟着雷娜特朝一幢木板房走去。
从那幢木板房里传来了手风琴的弹奏声和一首群情激昂的《霍斯特·威塞尔之歌》：“Kam'raden, die Rotfront und Reaktion erschossen, Marschier'n im Geist in unser'n Reihen mit. Die Straße frei den braunen Batallionen. Die Straße frei dem Sturmabteilungsmann! Es schau'n aufs Hakenkreuz voll Hoffnung schon Millionen. Der Tag für Freiheit und für Brot bricht an! Es schau'n aufs Hakenkreuz voll Hoffnung schon Millionen. Der Tag für Freiheit und für Brot bricht an! Zum letzten Mal wird Sturmalarm geblasen! Zum Kampfe steh'n wir alle schon bereit! Schon flattern Hitlerfahnen über allen Straßen. Die Knechtschaft dauert nur noch kurze Zeit! Schon flattern Hitlerfahnen über allen Straßen.（歌词大意：战旗高高举起，队伍排列整齐！冲锋队员们踏着坚定的步伐前进。同志们倒在赤色分子和反动派的枪林弹雨中，我们的队伍更加豪迈地前进，迈向统一的德意志。万人空巷，道路已经清空，这是突击队员们在前线浴血奋战。纳粹党的‘卐’字旗是人民的希望。我们期待着自由，期待着面包。此时此刻，行动的号令吹响了。战斗吧！我们箭在弦上。让我们将元首的旗帜插满大街小巷！苦难结束后，迎来的是天堂。）”
海伦娜走到木板房近前时，这恼人的歌声已经停止了，接下来是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海伦娜觉得很奇怪：“德国人怎么把新年聚会安排在早晨？难道还要邀请我出席？如果我有权选择的话，我宁可在猪圈里搂着猪睡觉，也不愿意跻身于这些衣冠禽兽当中。”
雷娜特走到房门前，卫兵把门打开，雷娜特示意让海伦娜进去。
屋子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拉花和气球，墙上靠着许多面“卐”字旗，正面墙上和其他营房一样，挂着阿道夫·希特勒的头像。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霍夫曼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目光紧盯着海伦娜，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海伦娜环顾了一下这间宽敞的休息室，只见正面、左面、右面的墙边上放着三张长桌子，上面摆着一些盘子，里面盛满了糕点、巧克力和干鲜果品，一只只冒着热气的杯子里散发出咖啡的淳香。三张长桌子后面各坐着四名德国将军，他们嘴里的香烟、雪茄和烟斗把整个休息室弄得硝烟弥漫，但还能依稀看清他们的脸，有的看上去凶神恶煞，有的文质彬彬，有的老奸巨滑，十二张脸谱特点各不相同，但也有相同点，他们一个个飞扬跋扈，胸脯挺着，活像是刚刚完成了交配的公鸡。海伦娜不知道他们的尊姓大名，也不想打听，对他们都是什么军衔也不感兴趣，只知道他们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强盗团伙的爪牙。他们每个人面前除了放着自己绣着纳粹鹰徽的帽子以外，还放着一张摆好了棋子的棋盘。
海伦娜这下明白了把她叫来的目的：德国人要在这间休息室里，以一场胜利来庆祝新年的到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现任世界棋后，号称犹太之花的海伦娜·奥本海默女士。”
霍夫曼这么一介绍，海伦娜发觉整个休息室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自己简直就像是一只被推进屠宰场的羔羊，前后左右全是屠夫，特别是那个号称死亡天使的女刽子手，他们和往常一样，把磨得十分锋利的屠刀高高地举了起来。被团团包围的、势单力孤的她心中不免有些恐惧，她脸色煞白，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互相撞击着，两条腿在不停地颤抖，特别是那一只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让她不由得联想起那些每天都冒出一缕缕黑烟的大烟囱。
霍夫曼走了过来，对海伦娜说：“很抱歉，没事先通知你，今天安排这场棋赛，我们是临时决定的，希望你不要见怪。”
“哼！我不见怪。你们入侵波兰的时候，不也是事先没通知你们的对手，临时决定的吗？”海伦娜根本没有正眼看这位党卫军上校，而她的回答更是让霍夫曼无言答对。海伦娜又用讥讽的口吻对霍夫曼说，“你们日耳曼人真不愧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即使是临时决定的事，也能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就像精心策划过的那样。”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她心中的恐惧感一下子消除了很多，腿也不再颤抖了。
霍夫曼更加理屈词穷了，他挠了几下自己的光头之后，找出了一个适当的话题：“八点三十分准时开始，十二点结束。”
“随便。”海伦娜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不屑一顾的笑容。
霍夫曼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手表，离棋赛开始的时间只有十几秒钟了，整个休息室鸦雀无声，犹同一场大的战役即将爆发之前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当红色的秒针转动到12时，霍夫曼抬起头，用德语大声宣布：“开始吧！”
这种从未体验过的紧张、凝重的气氛使刚刚消除的恐惧感再次卷土重来，紧张的神经使海伦娜没有意识到这场惨烈的战役已经拉开了帷幕，她的嘴唇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两条腿也开始战栗。
“怎么了，棋后？”霍夫曼见海伦娜站在原地没动，想趁机挖苦她几句，“如果你怕丢面子的话，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海伦娜瞟了他一眼，没有答理他，向左边那张长桌子走去。
四张棋盘上，白子都放在将军们那一边，给海伦娜留的全是黑子，海伦娜转过身去看另外两张桌子，情况也是这样，十二名将军都已经走了第一步，一个个坐在那里，有的悠闲地吸着烟，有的喝着咖啡，有的哼着小曲，不以为然地等着他们的对手做出回应。
海伦娜暗暗地告诫自己：“别害怕，犹太之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这才觉得自己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些，可是那颗心还在“咚咚”地跳动着，就像敲鼓一样，尤其是看见别在德国将军们腰间的手枪套时，她的脸色变得像雪一样苍白，下巴在不停地颤抖着。“我以前打过两次车轮战，一次是在前年的逾越节，我一个人对十六名犹太儿童，还有一次是前年八月份，庆祝波兰象棋协会成立十周年纪念日，有很多热情的棋迷前来一试身手，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携带武器，而今天这场车轮战，所有参赛的棋手都带着手枪，一个个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还有那么一股子杀气。”
海伦娜感觉到整个休息室的气氛越来越凝重，甚至让她窒息，足足半分钟过去了，生性怯懦的她没有在任何一张棋盘上走任何一步棋。
霍夫曼走到海伦娜身后，阴阳怪气地说：“你怎么了，犹太之花？害怕了？这也难怪，那些在这次战争中丧命的犹太人，大部分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吓死的。哈哈！”
海伦娜一听霍夫曼这句讥讽的话，还有那招人厌烦的笑声，回过头看了霍夫曼一眼，当两双眼睛交会的一刹那，霍夫曼从这双美丽的蓝眼睛里看懂了眼神中的含义：“在战场上，你们是取得了一些暂时的、微不足道的胜利，可在棋盘上，你一个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他赶忙收敛了笑容，躲开海伦娜愤怒的眼神，正了正头顶上的帽子，背着手走开了。
海伦娜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把注意力转移到每一张棋盘上，依次对每一名对手做出了应对。她仿佛看到，这十二张由六十四个方格组成的小小的棋盘变成了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的战场，十二名德国将军手中的一百九十二枚棋子仿佛变成了一辆辆坦克、装甲车、一门门大炮、一架架飞机和漫山遍野的能征惯战的士兵，在她那双美丽而忧郁的蓝眼睛里，浮现出波兰骑兵的尸山血河，浮现出一座座被炸得满目疮痍的城市、一座座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村庄、一幢幢坍塌的房屋，德国士兵们端着冲锋枪向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扫射，其中有老人、妇女、儿童，还有吃奶的婴儿，有的德国士兵还用火焰喷射器向躲在早已千疮百孔的房子里的孩子们喷射火焰，被烧得浑身是火的孩子们从熊熊大火中跑出来，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儿，仿佛看到瓦砾堆里躺着的、维斯瓦河里漂浮着的一具具面目狰狞的、散发着恶臭味的尸体，看到在面目全非的街道上无家可归的人们，看到一面面“卐”字旗在空中迎风飘摆。在她的耳边，回荡着枪炮声、坦克的轰鸣声、炸弹的呼啸声、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军乐队的鼓声和军号声、耀武扬威的德国士兵们“夸夸”的皮靴声和狂笑声、在一片废墟中身受重伤倒在地上挣扎的妇女痛苦的呻吟声，失去父母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不远处，从动不动就冒出可怕的黑烟的大烟囱旁边的几栋木板营房里传出来的成百上千的冤魂的凄惨的哭喊声。她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几天前，哥哥、嫂子和雅各布惨死在惨无人道的法西斯的枪口之下的情形，浮现出叔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痛苦地抽搐时的情形，浮现出在华沙火车站的服务台，父亲寻找她时那焦急的眼神，浮现出她的好友艾琳·斯特恩伯格倒在血泊中的情形，裹在她亲手帮艾琳缝制的一半是白色一半是红色的小被子里的还在哺乳期的萨缪尔被那个恶贯满盈的死亡天使残忍地杀害了，浮现出在但泽火车站候车室里遇到的那个头部受伤的小男孩和落下终身残疾的小女孩，浮现出在维斯瓦河畔的一个小山坡上，那个为了给她采摘野草莓而不幸踩着地雷身亡的不知姓名的小弟弟。她把颤抖的手伸进囚服口袋里，掏出那张全家福照片，低下头看了一眼，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她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知不觉，她潸然泪下。终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转过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棋后？”霍夫曼问。
海伦娜没有理睬他，在场没有一个人过来挡住她的去路，而是目送着她走出了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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