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阿九茫然站在后山顶上,看着寺里的僧人哭喊着救火,心中一片空白。
明明是她手刃了仇人,然而她心中一点也不快乐。
甚至连她自己也没发现,有一丝疑虑,悄悄爬上她的心头。
阿九不知道,无悔端坐火中的时候,他嘴角带着微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
一个青年走在上山的小路上,他约莫有二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作道家俗家打扮,身后背着一柄长剑。
他代师父去灵山寺送书信,彼时日已过午,天气和暖,树上有黄叶飘落,路旁的低矮灌木,有的仍有几分绿色,有的却已开始结出小小的浆果。这景致虽比不上春夏之时,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不由地慢下了脚步,嘴角露出了祥和的微笑。
师父常说他性子慈悲和软,比起道家,实际上更适合佛家一派。
他听了笑笑,他的确是对佛法颇有兴致,然而自小入了道门,也便学了下去。
山路一拐,前头多了个孩子的身影。
那孩子一手拎一个陶罐,似乎装满了什么东西,拎得有些吃力。
奇怪的是他的袖子很长,遮住了双手,看他衣衫破旧,想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衣裳并不合身。
他向来热心,表明身份,帮他提起了罐子。
孩子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只好任由他提着。
他一直送到了后山,那孩子不肯让他再送,方才作罢。
他行了善事,很是高兴,搓了搓手心,那陶罐的绳子不知被什么润湿了,有些油津津的,闻起来似乎有股香烛味。
师父与灵山寺的住持是旧交,他也并非第一次来,知客僧对他也很熟稔,直接引着他去见了住持。
住持正听寺里的管事报些零碎事情,他无意间听了一耳朵,似乎是管事的抱怨近日寺里的灯油莫名短了不少。
他心中一动。
也许只是个买不起灯油的穷苦孩子,他安慰自己,虽说那两罐灯油,对平常人家来说太多了些。
那个眼睛漂亮的孩子,额头上有一大块黑渍,却总是缩着手低垂着眼睫。
他想了又想,终究没有做声。
住持要带寺内众人下山做大法事,他没有久留,顺势告辞。
当晚灵山寺着火后,他紧急上山,要去寻那个孩子。
然而奇怪得很。
人都说,是灵山寺走了水,因为风劲草枯,引着了半个灵山。
然而那火明明是从后山燃起的,又细细地沿着一线烧向寺里。
似乎有人特意引了过去。
他那时正掐着避火诀,一寸一寸翻遍后山的地皮,却一无所获。
他极其灰心,信步乱走,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鼻中忽然闻到了一股焦糊味道。
那是与草木燃烧迥异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他转过山坳,眼前的景象仿佛炼狱。
数十只烧的惨不忍睹的动物,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一处略高的空地上,一个小小的法阵屏障隔开了火,一只白狐在苦苦支撑。
只是它已到强弩之末,不断有火苗扑进阵中,半边身子已成枯焦。
似是感应到有人,白狐睁开眼睛。
“修道之人,”白狐苦笑一下,口吐人言,一股血箭从它口中喷了出来。
它气息一散,法阵弱了许多,火顺势扑了进来。
白狐没有丝毫犹豫,右爪抬起来从脸前划过,随即扔了一团东西出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抬眼看去,白狐已成了一个火球。
“劳烦道友保管我的额心毛,我的孩子自会寻来。”白狐断断续续地说,“我白狐一族潜心修炼,从不害人,岂料全族之祸,竟因成见而起……”
它话未说完,已被烈火吞灭。
他心内一片茫然,参不透白狐的话,放眼望去,灵山已是一片火海,再寻不到那个孩子。
他想用剑气斩断火线,却发现火势太大,根本于事无补。
他手心攥着半丛狐毛,跌跌撞撞下了山。
此后三十年间,那场大火一直烧在无悔大师的心里,不曾熄灭。
事后他才知道灵山烧死了无数生灵,其中便有道法不弱的白狐一族三十二口。
他内心难安,散尽了全身的道法,转投了佛家,然而在夜里诵经时,却总能想起那个孩子的眼睛。
极漂亮的眼睛,像狐类一样清澈明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疏漏了什么。
直到看到师兄新收的弟子,他方才惊觉。
眼前的少年跟当年的孩子一样,眼神清澈明亮,然而眼底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毒意。
便似黄蜂尾上针。
师弟说这个少年叫陆离,是他捡到的,虽是半妖之体,然而悟性极高,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师弟法术高强,已位至国师,然而因沉迷修道,许多与官员打交道的俗事,都是陆离去办的。
少年相貌俊美,气质高雅,言辞恳切有礼,办事得力,很得师兄欢心。
陆离说,拜见师伯。
他倒了一杯茶,和着心头的疑虑一起咽下。
那晚阿九在窗下,他与师弟不去理会,一笑置之。
他二人本不是迂腐之人,不会一见妖类,便拔剑杀之,若不然也不会收下陆离。
他下了一子,心中一动,当年白狐的话犹在耳边。
竟然真的是寻来了么?
当阿九以为他是杀害白狐一族的凶手时,他无言以对。
毕竟,就算他不是刽子手,也是递刀的那个人。
他将白狐的遗物交还少女,便再了无牵挂,一把火燃尽了自己。
三十年来,他身虽未在火中,心却早已煎熬成灰。
他已安排妥当,寺内事务更是早就交给徒弟们历练,他很放心。
隔壁屋中储满了成袋的沙土,即便阿九不理会,火势也不会波及全寺。
无悔大师在火中念了句佛号,微微一笑。
那面目,竟跟寺里的佛,有几分相似。
阿九又回到了别院。
她内心有些茫然,却仍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白狐的额心毛。
白狐一族认为,双眉之间,乃是灵力汇聚所在,那里的毛发,甚至能带着肉身的记忆。
同时这也是白狐身上最宝贵的地方,若遇上强敌,白狐必先自将额心毛毁去,断不会任它落入敌人之手。
所以当拿到阿娘的额心毛时,她一直坚认的无悔杀害白狐一族之事,开始微微动摇。
更何况,阿娘当年法力高强,又机警,已执掌族长之位多年,以她对阿娘的信任和了解,这一定有什么蹊跷。
她设好了屏障,在厢房内盘膝坐下,将狐毛托在手心,深深地吁了一口气,默念咒语,阖上了眼睛。
甫睁开眼,就看到十四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
不过两三岁的婴孩,圆头圆脑,玉雪可爱,张开双手笑嘻嘻地走着。
她愕然看着,十四身后有个身穿绿衣的女孩子正快步走来,喊道:“小十四,你慢点儿。”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急忙转身,白衣的女子蹲下身拥抱着孩子,语气十分温和,“十四想阿娘了吗?”
“阿娘……”少女喃喃道,不知不觉间泪淌了满脸。
阿九十分确定,她这是入了阿娘的记忆,正是三十年前,二叔生辰的那一天。
她在这段记忆里是个幻影,别人看不见她,她虽能看见,却碰触不到任何东西。
她看着阿爹放下成筐的果子,顺手拍了拍二叔的大肚子,豪爽地笑了起来;
族中的长老们,年纪虽已大了,精神却好,三三两两地坐着吃茶;
二婶喝着孩子们别乱跑,阿娘手指微动,结界笼罩的狐狸洞里顿时开满了鲜花。
她泪盈于睫,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这种平常又熟悉的画面,是她三十年来求而不得的。
待到她平复了心情,众人已挤挤攘攘地坐了下来,石几上摆着各色干鲜果点,几个小童合力将酒坛子抬了过来。
她定了定神,快步走到阿娘身边。虽然阿娘看不见她,但她想离阿娘近一点,再近一点。
阿娘正低声跟阿爹说着话:
“前两天从山下收来的那几个孩子,在洞里已有这些日子了,我看有几个资质还不错的,过几日跟长老们商量一下,让他们也开始修行吧。”
她模糊记得,狐狸洞里来了几个生面孔,只是那些孩子怕生的很,她又只顾着玩,不曾多留意。
阿爹喂了怀里的十四一块栗子糕,问道:“有玉竹的那个孩子吗?”
阿娘浅浅地抿了口酒,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有些犹豫地说:“那孩子……资质倒是不错,只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阿爹饮下一大口酒,捡了颗花生米嚼了,“娘亲亡故,父亲不认,说到底……”
十四突然哭闹了起来,阿爹哄着他,话没有说完。
二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大喊:“大哥,今日的酒不错,就是劲儿大了些啊!”
阿爹爽朗地笑了起来:“不酿些好酒,你喝了定要说,瞧我这大哥,自家弟弟生辰用的酒,都喝不倒人,定是掺了水的,也忒过小气!”
众人大笑起来,阿九跟着笑了一下,一个人影靠近,她下意识地让了一下,那青衣小童已斟好了酒,径直穿过她的身子走了开去。
她盯着那小童有些熟悉的背影,不知为何,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转瞬间狐狸洞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奇怪的是,躺了一地的众人,仿佛睡死过去了一般,任由烈火在身上焚烧,毫无反应。
她大喊着伸出手去推他们,手却从他们的身体上穿过。
是了,她在这段三十年前的回忆里,只是个看客。
她看着亲人们在面前慢慢死去,痛苦地抱住了头,大喊了起来,脑中一片混乱。
景色一转,阿娘掐着诀,撑起了一小片屏障,屏障外是滔天怒火。
那火越烧越猛,阿娘渐渐支持不住,法术撑起的屏障不断缩小,突然她惊叫一声,有处屏障薄弱,火苗趁势而入,瞬间就烧焦了她半个身子。
阿九再也忍不住,哭着喊着扑了过去。
她只是一个幻影,瞬间穿过火焰和屏障,扑到了阿娘面前。
她看到阿娘已补起了屏障,苦苦支持,嘴角已有血迹渗出。
阿九五内俱焚,手捶着地面,声嘶力竭地喊着,眼泪未及流出就已被烤干。
恍惚间,她看到阿娘剜下额心毛,交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
她浑身颤抖地看着眉心有个血洞的阿娘慢慢倒下,感觉心痛的像被挖了出来,无力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她重重地跌倒在地。
整整三天,阿九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自那日从阿娘的记忆中出来,她便痴了一样不眠不休。想到白狐一族当年惨死和无悔大师之死,她的内心一阵悲伤,一阵愧疚。
这两种情绪的交替,折磨着她的心神。不知过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阿娘记忆中。
她看到自己偷偷带了十四下山,而语笑嫣嫣的阿娘,大声说笑豪饮的阿爹和二叔,转瞬就变成地上的焦尸。
阿娘临死之前的面庞又出现在她的面前,眉间的血洞冷冷地对着她。
她心痛地不能呼吸,痛哭着蹲下去抱住了自己。
然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努力地想要抓住这个身影,然而它极狡猾,飘忽不定,她苦苦思索,仍是毫无头绪。
她木然地在阿娘的回忆中来回游荡,茫然四顾。
突然,她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她目光所到之处,一个青衣小童刚斟完酒回身,许是有点热了,他用袖子抹了把脸。
阿九死死地盯住他的脸。
他脸上满是污秽,却仍遮不住秀美五官。
被他擦掉一大块污渍的眉心处,有一点红,极似阿娘额前的血洞。
那是一颗红痣。
少年陆离站在殿外,门“吱呀”一声开了,上了年纪的内监迈着小碎步出来,接过他手中的锦盒,引他进去。
殿中的无数条轻纱从高高的殿顶直垂到地面,这是南方的烟霞纱,一匹要一百个织女手脚不停地忙上三个月,贵逾千金,国主喜欢拿来当帘子挂。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走起来悄无声息,这是北方进贡的驼毛毯,每匹骆驼身上可用来织地毯的毛,不过手心大那么一块。
名贵的香料在香炉里慢慢燃成一缕青烟,儿臂粗的红烛用金粉描绘,空气中弥漫着奢靡的味道。
这个国家的主人斜靠在榻上,灰白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示意少年不必行礼。
少年却恭恭敬敬地行了全礼,垂手站在一旁。
“你师父近来身子不适,倒是你来得勤了。”国主身子微抬,看了一眼锦盒里的丹药,笑着说道。
“怎么,你师父的身子还没好些吗?”国主问道,他的声音苍老嘶哑,仿佛是个病人。
“回陛下,”陆离躬身行礼,“师父是陈年旧疾,需要静养。一时恐难痊愈。”
“唔,你这孩子倒也不错,送来新的金丹,孤很是受用。”国主说着,似乎感到有些疲累,停了一停,“就是一点不好,”他就着内监的手喝了口茶,吞下口中的丹药,笑了一下,“礼数太全,过于拘束了。”
“为人臣子,理当如此。”陆离躬身道。
“甚好。年少有为,又不骄不躁,你来日定当比你师父更有作为。”
少年应声行礼,眼底深藏的笑意再也掩盖不住。
陆离缓缓地走在铺了厚毯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印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他走的稳稳当当。
师父体内的慢毒,应当快要发作了吧?
任师父如何小心谨慎,又怎会想到,这毒,是三十年前下的呢?
从三十年前家破人亡,被人收留的小乞儿,到今日国师之位唾手可得的得意少年,他走得艰难。
说起来,得感谢他这半妖之体,让他比常人的衰老慢了许多。
也得感谢他的阿娘,嫁给了那个药商……
他在袖中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残手,嘴角酿出了一个恶毒的微笑。
“书呆子,我们得在这呆到什么时候啊?”
小和尚无聊至极,拿一根树枝捅捅张生,见张生不理他,又捡个石子扔过去。
张生这几日被两个孩子闹得焦头烂额,饶是好脾气,也忍不住发作起来:“我哪知道!”
“哟呵!你还不乐意了啊?”
小和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怒道:
“把我们从山上哄下来,只说带我俩去吃好的,倒是吃了一顿烧鸡,可你丢了钱袋也不早说,害的小爷吃了白食,躲在这破院子里几天也不敢出门,若不是小爷出去顺手牵点馒头回来,早饿死你了!”
张生自知理亏,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十四小脸都饿瘦了一圈,有气无力地道:“书生哥,你本是这灵州城人,丢了钱袋,若不肯回家,向亲朋好友告个急,也不至于饿肚子啊。”
小和尚翻了个白眼:“他们读书人清高的厉害,让他问人借钱,还是问亲朋好友借,你不如给他把菜刀让他抹脖子。”
十四似懂非懂,挠挠头又疑惑道,“那我们为何不回山上找阿姐呢?”
小和尚气哼哼地道:“谁知道呢!书呆子说你阿姐闭关几天修炼,不能打扰,我却不信这鬼话。”
他嘴上说着不信,倒也没再发问,拿个冷馒头掰了一半给十四,两人吃了起来。
张生没有说话。
他的确拉不下脸来向亲朋好友借钱,不带二人回家去,却是纠结十四的身份。
阿九说过让十四去往铁城,他想好歹给十四打点些干粮,但身无分文,只好将此事先搁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扶着身旁的柜子站了起来,这柜子有些怪,分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抽屉,抽屉中仍有些干枯的药草,看来这家人原来是开药铺的。
他靠着这柜子,站着望了一会儿灵山。
阿九说过,她与无悔一战,难免伤及无辜,想必动静不小,他这几日便时时望着灵山,谁知一点异样也无。
他们白日躲在这破院子里,消息并不灵便,又缺衣少食,难免焦躁。
天又渐渐黑了下来,张生暗下决心,不能再这样干等着了,明日便带十四与小和尚回家去,到时候再向父母分辨。
他走出屋子,想趁天色昏暗,先上街探探灵山寺的消息,便在此时,看见了门口的绿衣少女。
阿九循着十四的气味,一直寻到一处破败院落。
她皱了皱眉,她让张生安排十四去铁城,怎么竟未出行,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处院子并不大,原本朱漆的门已被风雨侵蚀得发白,看来已有许久没人住了。
门口挂了一个小小木牌,刻着主人的姓氏,似乎是个“陆”字,阿九不识字,扫了一眼,浑没理会。
她挤进门缝,看见杂草丛生的院中,东一处西一处倒着一些架子和匾箩,都快散架,不知是作何用处。
她抬头,看见愣住像木雕似的三人,不由得笑了。
天刚蒙蒙亮,阿九叫醒十四,两人悄悄出了门。
“阿姐,”十四揉着眼睛,他有些起床气,嘟嘟囔囔地道:“我们便这样走了不成?”
“要不然呢?”阿九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们是凡人,应当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那我们去哪?”十四好奇地问,“你昨晚买了那么多烧鸡,我光顾着吃,都忘了问你,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阿九微微一笑,却答非所问,
“我已用法术除去了他二人近日的记忆,又将他们放在一个稳妥所在,也算是报答他们照顾你这几日的恩情。至于你,”
她轻轻点了点十四的脑袋,“有些事情,也应当让你知道了。”
阿九和十四离开灵州城的时候,张生和小和尚两人,正在她口中那个稳妥的所在,睡得正香。
山路上下来一个红衣少女,虽是一身粗布,却也明艳动人,只是她板着个脸,背着个竹篓走的飞快。
她身后不远处,几个和尚推着一辆架子车,边走边抱怨:
“这往日不都是老李头来送菜的吗?怎么今日竟是个女子?”
“嗨,老李头拉肚子起不来床,让他闺女来跑一趟。”
“谁知今日寺里香客多,菜蔬不够,师父让我们跟她下山取菜,这和尚跟未出阁的女子一起赶路,成何体统啊?”
“哟,八师弟,照你这么说,和尚跟出了阁的女子一起赶路,便成体统了?”
“哎六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芷兰听着和尚们小声嘀咕,心里不耐烦,白眼翻个不停。
日头升了起来,雾气渐散,芷兰走着走着,转过一个弯,看见路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这不是来咱们寺里租院子的书生吗?怎么躺在这儿了?”
“这个小个子的是谁?啊!竟然是戒色师弟!我可有好久没看见他了!戒色师弟!师弟醒醒!”
“他二人这是怎么了?是遇上路煞了吗?”
“别问那么多了,赶紧进城找医馆去!来来来搭把手,往车上抬!”
二十年后。
他坐在茶馆的一条长凳上,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先生唾沫横飞:
“书生熬了一宿,正是将亮未亮,天色最暗之时,刚要舒活一下筋骨,一抬头,竟看见个白影儿从梁上飘过!”
“爹!爹!”扎着两个丫髻的女孩拉他的袖子,“娘说今日地里收的菜多,让你回去搭把手呢!”
他笑笑,顺从地让孩子拉着走,穿过人流熙攘的街道,想像到回家后妻子的样子,嘴角不由又弯了弯。
“又去听你自己写的话本子了?”
爱穿红衣的妻子定会这样数落他,
“虽说你写的几个话本子卖的都不错,也不能天天都往街上跑啊!
灵山寺今日有素斋,厨房多要青菜,点名要我李芷兰的菜,这可是个好活计……哎你把那筐萝卜搬过来吧?
算了算了你这点子力气还是留着写话本子去,我自己来……”
他想得入了神,街对面的人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张先生,店里上了时新菜品,什么时候带着夫人来尝尝啊!”小二扬声跟他打着招呼。
“好,改日一定。”他好脾气地笑着回复。
小二将毛巾把儿甩在肩膀上,走进了店里。
柜台后面,掌柜的满头大汗,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一边叨叨着热。
“掌柜的,您本来就胖,这么热的天儿,您还戴个帽子,这能不热吗?”小二忍不住道。
“嗨!你不知道!”掌柜的拿汗巾子抹了把脸,
“我小时候当过几年和尚,头上有香疤,平日里总爱戴个帽子,这不是为了遮丑嘛!话说我也有日子没回灵山寺了,好久没见我那些个师兄弟了……”
“掌柜的您还在灵山寺当过和尚啊?您法号是什么啊?”
“乱打听什么!当心我扣你工钱!赶紧把这坛子酒搬进去……”
千里之外的京城里,一辆华丽的马车徐徐驶出禁城,前后仪仗护卫足有上百人,拥护着马车离开。
道路早已清扫过,稍大块的石子都已捡出,并用细沙子重新铺过,马车走的极稳,车里的青衣男子微阖双眼,面目与二十年前竟然没有什么区别。
路人低声交谈的话语传入他耳中。
“知道么?这是当今国师陆离大人的车驾!”
“就是那个前任国师的弟子吗?”
“可不是嘛!他这国师当了也快二十年了吧?他师父死的早啊!”
“我怎么听说,他师父死的蹊跷啊?”
“可别乱说话!陛下宠信国师的很,听说有些政务都要请教国师呢!再说了,陛下登基已有三十多年了吧?如今也是六十余岁的老人了,身体还不是硬朗的很!那都是国师炼丹有方啊……”
青衣的男子想起那个靠金丹续命的黄袍老人,嘴角微微扯了扯。
他走了这么久,终于离最高的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端详着自己的那只残手,轻轻地笑了笑。
袖中露出里布的一角。
是只有帝王堪用的明黄色。
打头的士兵觉得有些不对,刚才还空空荡荡的路上,怎么突然多了两个人出来?
“来者何人?敢惊扰国师车驾?”他手按刀柄,上前两步,喝道。
奇怪的是,那个青衣少女和白衣少年好像没听到似的。
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两人已向前欺了数十丈,士兵惊觉时,已有冰凉的兵刃抵着他的喉头。
那是把古剑,尚未出鞘,剑身上两个篆字,若是士兵念过几年书,当识得是“承影”二字。
他吓得几乎腿都软了,却不愿堕了威风,颤声道:“来……来者何人?”
少女看了他一眼,她的双目极美,眼角一颗泪痣更添风情。
她轻轻地笑了笑:
“白重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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