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心高气傲，却又善良仁慈，她对于那些看起来老弱病残，生活困苦的人，总是同情大于讥讽，许是自小过惯了贫苦的日子，母亲从来不会像有的人那样，瞧不起穷人或者是残疾人，相反母亲常常力所能及去帮助那些人。
母亲是我们村第一个外来的媳妇，后来村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外地女人，除了周宗丽阿姨是母亲亲自带过来的，还有一位和周宗丽阿姨一起来的，母亲她们三个是正儿八经的老乡，在老家还有亲戚关系，因此到这里之后算是最亲近的人！
那些年不断地有四川的女子往河南这里来，母亲也认识了不少的老乡。
母亲每听说来一个四川女人，她都要感慨好多天，心里不断地为她的老乡担忧，怕找不到好人家，又怕老乡在这里挨打受气。
那天我和妹妹从外面玩耍回来，忽然发现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是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听口音和母亲一样，是四川人，母亲让我们叫她杨阿姨。
杨阿姨身边还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女孩忽闪着大眼睛打量我们姐妹，杨姨指了指我们，对女孩儿说，快叫姐姐！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声姐姐，我和妹妹一边拉着她的一只手出去玩了。
我纳闷母亲何时又多了个姐妹？肯定又是她的老乡吧，母亲把她认识的和她一样来自四川女人通通叫做老乡。
每次母亲出去碰见一个老乡，热心肠的她总是和人家聊的不亦乐乎，不消半天功夫，就成了好朋友。
她们在一起聊天就常常回忆老家的山山水水，以及娘家的亲人哥嫂，通常是说着说着就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远嫁而来的女人们，无不对家乡有着深切的怀念，然而以当时的条件，想要回一次老家势比登天还难。有的女人来了半辈子都没回过娘家，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悲哀！
据母亲说杨姨是她有一次去镇上赶集遇到的，她听到杨姨在和卖东西的小贩讨价还价，口音和她一模一样，她遇到了乡音顿时激动万分，就急忙上前搭话，杨姨一听母亲浓重的乡音也热泪盈眶，两个人就在大街上攀谈了半晌。
自此以后，母亲的老乡中就多了杨姨一员。
杨姨在我家住了三四天，听她和母亲絮絮叨叨的聊天中，我大概知道了杨姨来我家的原因。
杨姨家在离我家十几里外的另一个村子，她找的丈夫比她大着十几岁，杨姨来的这十几年，先后生下了四男一女，儿子们都大了，这次来就带了最小的女儿在身边。
杨姨哭哭啼啼地告诉母亲，她那个男人不是东西，脾气暴躁，一点不对就对她拳打脚踢，她生了四个儿子，在农村本该是重男轻女儿子越多越高兴的，她那个男人偏偏是个另类，总是嫌儿子多是累赘，压力大，张口就骂杨姨是个生孩子机器，净会给他生儿子让他受累！
杨姨欲哭无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男人，儿子多了欢喜还来不及，他还嫌弃。
男人不但脾气不好，还嗜赌如命，每次输了钱就回来找杨姨的晦气，杨姨经常被他揍的鼻青脸肿。
杨姨无数次想要逃离那个没有温度的家，无耐男人把她看的太紧，也不给她一分零花钱，她想走也走不了。杨姨还舍不得几个孩子，就这么一天天的委屈着过了。
这次男人又出去赌博输了钱，杨姨说了他两句，遭到一顿爆揍，杨姨满腹委屈无处可说，忽然想起那天在街上遇见的老乡，也就是我母亲，于是趁男人睡着时候偷偷带着女儿出来了。
杨姨边走边打听终于找到了我家，见到母亲那一刻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拉着母亲的手痛哭失声。母亲一边安慰杨姨，一边掉眼泪。
两个命运相似的女人相互安慰，相互鼓励，共同的经历使她们的关系就像亲姐妹一样亲近了！
杨姨在我家住了几天，母亲天天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出去干活也拉上杨姨一起，不认识的人还以为是母亲的亲妹妹来了。
杨姨看着父亲天天忙进忙出，对母亲百依百顺，不仅羡慕道，还是你有福啊，看你男人对你多好，脾气又好，又不来赌，人还勤快。
母亲听了杨姨的诉说有一瞬间也觉得自己命还不错，父亲虽然老实，但是没有丁点不良嗜好，烟酒不沾，也不打牌，一年到头除了干活还是干活，钱财上更是分文不拿，都在母亲手中掌握着。
也许我真的该知足了，母亲暗想。
杨姨住了几天心情恢复了正常，要离开了，她临走对母亲说她不想跟那个男人过了，回去了她要离婚，走了她要把女儿也带走，母亲劝她慎重考虑，杨姨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牙说，我是真的过不下去了，等我有了新的地址再和你联系！
杨姨带着女儿走了，母亲失落了好多天，天天念叨不知这个妹子到底离婚了没有，那时候通讯十分不便，一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再也没有杨姨的任何音讯了。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年的暑假，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儿，和我一起放羊，一起玩耍的情景，只是不知道她后来生活过的怎么样！
二
当然也有来到这里生活过的不错，找的男人称心如意的蛮子，比如母亲带来的两个阿姨，生活过的都不错，也从来没有挨过打受过气！
有一次母亲从一个老乡家拉家常回来，唉声叹气。
我问母亲咋了，母亲边擦眼泪边说，李英文的心也太狠了，对她亲弟弟都那样子，叫我是没那个狠心，唉，人穷志短啊！
母亲所说的李英文也是她的一个老乡，比母亲晚来没几年，在河南也生活了十来年，育有两儿一女，都已十来岁光景。
李英文的丈夫聪明能干，在村里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村干部，因为相貌不佳，不得已才娶了外地媳妇。但是生活条件一直过的不错。
李英文家条件好，不由得有点趾高气扬，瞧不起像我家这样穷的人家。母亲和她是老乡，偶尔还是有一些交往。
那天母亲听说李英文老家来了亲人，母亲激动的就像自家来了亲戚一样，急忙跑去迎接。原来是李英文的亲弟弟来了！
李英文的弟弟当时才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鞋子烂的能看见脚趾头，头发乱七八糟的顶在头上，活脱脱一个叫化子模样！
弟弟说家里没人了，老爸早年去世，老娘又在不久前离开人世。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日子凄凉，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姐姐嫁到河南来了。听说日子过的不错，就跟随人贩子一起前来投奔姐姐。
母亲听李英文的弟弟哭诉，她也跟着掉了不少眼泪，她心想李英文应该把弟弟留下来，好好照顾。
李英文当时却一脸黑线，仿佛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给她丢人现眼，被别人知道了她娘家的囧况。因此李英文对弟弟非常不满。
弟弟无处可去，李英文只好勉强让他留下了。
从那以后弟弟就成了李英文家使唤的佣人。李英文每天天不亮就扯着嗓子喊弟弟起来挑水。
弟弟瘦小的身板一天要挑上十几桶水，水挑完了还要帮姐姐做饭，喂牛，放羊。
晚上就睡在姐姐家的牛棚里，牛棚四下露风，李英文只给弟弟一条薄薄的棉被，冬天被冻的瑟瑟发抖。
李英文偶尔改善下伙食还背着弟弟，让自家三个孩子大快朵颐。
身体的劳累也许不算什么，最让弟弟无法忍受的是几个外甥的嘲讽。
外甥们在姐姐的默许下，欺负舅舅成了家常便饭，张口闭口喊他死蛮子，最小的外甥甚至让舅舅给他当马来玩。
李英文的弟弟经常是眼含泪水，忍受着外甥们的百般刁难。
有一次弟弟出去放羊，一个没留意羊啃住了拌过农药的庄稼，死了！
弟弟吓得提心吊胆，知道这顿打在所难免了，果然晚上姐姐回家发现少只羊，大发雷霆，骂他没用，连一个羊都看不好。笨蛋蠢猪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弟弟挨了骂不敢吭声，吃饭的时候外甥见舅舅像只小狗一样蹲在地上还吸溜着鼻涕，他跑过去一把夺去舅舅的碗，啪一下摔到地上碎成两半。
还好意思吃饭，把我家的羊都毒死了，你滚吧死蛮子！
弟弟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默默地拾起地上的碎碗，饭也不吃去牛棚睡觉去了！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外甥第几次骂他滚了。
弟弟第二天出门碰见了我母亲，哭着诉说他的委屈，母亲陪着掉了半天泪水，她安慰着李英文的弟弟，忍忍吧孩子，我去劝劝你姐，只要叫你吃饭就中。
弟弟摇摇头目光坚定地说，姨，我要走了，我长大了一定要干出个人样来给姐姐看。
母亲劝他不要走，可是弟弟下定了决心，没有几天就离开了姐姐家。
后来母亲听说这孩子走的时候姐姐连路费都没给，他就穿了一身破烂衣服，一路讨饭去了湖北的一个砖厂，在那里找到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小小年纪肯吃苦，拼命挣钱，果然发了大财，几十年后他再次来到姐姐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一身破烂的小可怜了！
母亲听说后悔不迭，早知道他就那样走了，再穷我也要给他几个钱当路费，讨饭走了，真是太可怜了！
后来母亲每每提起这件事，都感慨万分，她常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个穷困潦倒的少年居然还有发财的一天，人啊，永远都不要瞧不起任何人。
三
母亲对于她的每一个老乡都有出乎寻常的热情。
有一次邻居李婶回趟娘家带回来一个女孩。李婶说是她的娘家弟媳，老家也是四川的，刚来河南没有多久，李婶带她来住几天熟悉熟悉生活。
母亲听说了赶紧跑去看看，这个女孩才十八九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材娇小，标准的美人胚子。
母亲偷偷地感叹，这么漂亮的女孩咋也像我一样傻，怎么会跑到河南来了！
李婶平时和母亲关系不错，就把弟媳妇介绍给我母亲认识，女孩听说母亲也是四川人，当时就感觉亲近了不少。
女孩天天吃完饭就往我家跑，和母亲拉家常，母亲问她怎么来的，女孩立马红了眼眶，她说自己家是县城里的，她父母还是教师，她中学毕业后想出去找工作，没想到被人贩子给骗到河南来了！
母亲感慨万分，心想这么识文断字又漂亮的女孩真是太亏了。
那时候我正在读小学，女孩看见我做作业不会，她还帮我指点一二，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美丽善良的大姐姐。
只是女孩美丽的大眼睛时常流露出忧郁的眼神，一天到晚也不怎么看见她笑，柔柔弱弱的惹人爱怜。
每次母亲做了好吃的，就打发我去喊女孩过来品尝，母亲说这姑娘大老远的来到这里，孤苦伶仃太可怜了，要对她亲近。
母亲却忘了自己也是那样子走过来的，只是她先来一步，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已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方式了！
有一次女孩问我讨要我做作业用的白纸，然后拿起我的铅笔写了满满两大页，边写边哭，泪水打湿了纸张。我当时识字少，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只觉得她的字好漂亮，像她人一样娟秀美丽。
女孩把她写的纸藏在了内衣里，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后来李婶悄悄来我家给我说，以后姐姐要笔和纸你不要给她了，她想给家里写信逃跑。
我被吓到了，我差一点就成了女孩逃跑的帮凶。幸亏李婶及时发现了她弟媳妇写的信。
其实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非常希望女孩逃跑成功的，我曾经偷偷给母亲说女孩为什么不跑，李婶的弟弟我见过，长的五大三粗就像个屠夫，怎么看也配不上秀丽的女孩。
母亲瞪着眼让我不要乱说，被李婶听见了可不得了，我吓得再也不敢吭声了，母亲话虽如此，其实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曾经听见她在跟父亲说，多好的姑娘啊，亏死了！我们四川人就是命苦呀！
我知道她也在为女孩婉惜！可是很多事情都不是母亲能左右的，她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又何谈管别人的事！
后来听说女孩究竟是没能逃脱，为李婶的弟弟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在一岁多时又因为吃错药成了哑巴，再后来我长大外出打工去了，女孩也没有再来过李婶家，现在生活的怎么样，再没听母亲提起过！
每一个远嫁而来的女人们，无不对家乡怀着深深的思念，不管日子过的是好是歹，对老家的那份感情到何时何地都无法忘却！。
在我小学五年级的那年，母亲因为没钱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了。那个通讯困难的年代，母亲渐渐失去了和外婆家的联系，以往的信件被父亲藏了起来，怕母亲看见一次哭一次。
有一天父亲和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在家照看门户的奶奶带着一个男子过来了，男子看见母亲就说，你是阿迪吧，你家妈妈想你了，叫我给你带个信！
母亲闻言心脏速跳，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妈的信呢？
那人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皮纸，递到母亲手中，这不，这是你哥给你的信，她们太想你了，让你回去看看。
母亲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纸，上面果然有一些字迹。
母亲不识字，叫父亲念给她听，父亲拿过纸念了出来：阿迪，你在河南还好吗，如果一切还好，就回来看看，妈妈太想你了……
母亲还没听完就哭得几乎不省人事，原来送信的人是附近村里的，他的妻子也是四川人，他和妻子一起回四川，刚好妻子的家离外婆家不远，舅舅听说了就急忙过去打听，母亲已经好几年没有音讯了，外婆和舅舅已经思念成嫉！
舅舅找到那人诉说了母亲的情况，又把我家的地址告诉那人，由于当时太匆忙，连张正经的信纸也没找到，就随手用一张烟皮写下了那几行字。
舅舅再三叮嘱，一定要亲手交到母亲手中，来回转手纸条容易丟失，那人不负舅舅的嘱托，回来后马不停蹄地找来了！
母亲拿着纸条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她不识字，但是这纸条是舅舅亲手写下的，握着纸条就像感受到了亲人的温度一样了！
母亲对那人千恩万谢之后，随即回屋收拾行囊，一分钟都不想耽误，立马让父亲送她去了车站，登上了回四川的列车！
那次母亲一住就是三个月，后来母亲回来说，她到家的时候外婆已经病重了。
外婆因为母亲远嫁河南，常年思念成疾，每天都要去山上眺望，希望看见母亲背着包裹出现在她面前，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母亲始终没有出现，外婆终于病倒了。
母亲回家听了外婆的诉说，恨自己的不孝，恨自己当年怎么就脑子一热去了河南，如今早已生儿育女，儿女们又成了她的牵挂，想要再回到四川又是一番难舍难离了！
母亲在家全心全意侍候了外婆几个月，看外婆身体好转，又挂念着家里的儿女，不得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临走时母亲哭着说不想离开外婆，外婆安慰道，妈老了，还有你哥哥和姐姐们照顾，你那些娃娃们咋办呢，没有你在家可就可怜了！
母亲心如刀绞，一边是疼她爱她的娘家亲人，一边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最终还是在外婆的一再坚持下做出了艰难的选择，回河南！
后来母亲回来不久，外婆就病重去世了，母亲得到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母亲对着四川的方向磕了无数个响头，悔恨自己当初的一走了之！
外婆去世后没几个月舅舅也因病去世了，舅舅年仅四十八岁，就撇下表姐表妹离开人世，舅母早在表姐们小时候就去了！
舅舅家从此就剩下两个表姐相依为命，那时候表姐也才十五六岁。
母亲得到舅舅去世的消息昏了过去，外婆和舅舅的相继离世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没能亲自在家送外婆和舅舅最后一程，成了母亲这一生永远的痛！
每次和我们提起外婆和舅舅的离世，母亲就泣不成声，她有心想把表姐接来我家，无耐我家也是捉襟见肘，实在无力再多养一个孩子了！
我对不起你外婆和舅舅，这是母亲常常对我们说的话！
后来我和妹妹长大成人，母亲再三嘱咐，无论去哪里打工，挣不挣钱都不要紧，就是千万不能谈恋爱，找个离家近的地方，妈跑这远都后悔一辈子，你们千万不能再走我的老路！
我和妹妹谨记母亲的教讳，并且自幼亲眼目睹母亲远嫁的悲哀，所以在外面打工，外省的男孩再好都不会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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