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记事开始,就知道我妈和别人的妈不一样,不是说她相貌奇特或者是性格身体有缺陷,相反我妈挺漂亮的,这是我跟她一起出去从别人艳羡的目光中感觉出来的。
我妈和别人的妈不一样是因为她的口音,她要是不说话,没有人会觉得她有何不同,但是她只要一开口,别人立马会讶异地说,你是个“蛮子”呀!
我妈听到这两个字尴尬的笑笑,可不是嘛,我是个“蛮子”。
我知道母亲虽然表面上在笑,其实内心却在暗骂那人言辞不雅!
每当这个时候,我也会在心里骂那个喊我妈蛮子的人,因为每次母亲被别人叫做蛮子,她回家总是要唠叨几天,意思就是别人在嘲笑她的口音,这样次数多了,我也对蛮子这两个字厌恶之极。
不希望从任何地方,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词语,仿佛别人一提,我就觉得是在嘲笑,即便是后来外出打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人知道我母亲的身份,我听到这个词还是会十分敏感。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最后一年的年底,勉强算做八零后吧。
我记事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那个时候农村的生活才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离小康生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我家的房子是三间青砖瓦房,外搭一间养牛的偏房,还有一间狭小的灶屋,院子里一棵大枣树,枣树下是堆积的牛粪,羊粪,猪粪甚至人粪的农家肥!
没有院墙,一般秋后玉米杆收获回来了,父亲就把玉米杆一字排开码在一根横着的树杆上,权做院墙,到了春夏时节玉米杆被烧火做饭用光了,院墙也就随之消失,秋后玉米收完再这样码,如此周而复始。
院子里常年堆着农家肥,因此一到夏天苍蝇乱飞,屋里蛇鼠乱窜,一不小心就有摸到长虫的可能!
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在堂屋里坐着看书,一条蛇就这么毫无征照地从大梁上掉下来,差一点落在我身上,我和小伙伴们尖叫着逃出堂屋,从那以后我看见蛇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个时候我记得平时吃的最多的就是红薯疙瘩玉米粥,一年到头难见腥荤,每年冬天母亲就会腌上一大缸的白罗卜,等到来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当做下饭的菜。
幼时吃了太多的咸罗卜块,以至于我到现在提起罗卜还翻胃!
那个年代在记忆中唯一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穷,而我家,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特穷!
而导致我家贫穷的主要原因就是母亲说的,父亲太老实,缺心眼,不会投机倒把,种地除了会下蛮力,种不出什么像样的庄稼!
母亲虽然是个蛮子,却是个头脑灵活,心细如发的妇女。
母亲还有女人的通性,虚荣心强,爱面子,喜欢新奇的事物。
父亲的老实古板和新潮虚荣的母亲形了鲜明的对比,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言,吵架闹别扭就成了家常便饭!
母亲是个“蛮子”,这是我从懂事起就知道的事!
所谓“蛮子”,其实就是我们豫西南一带对四川,湖北,湖南几省人的总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四川那边大山沟里生活条件,远不如我们河南这边好过。
当然河南这里生活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美好,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娶不上媳妇的年轻小伙子!
不知道是哪位有远见的能人开的先例,河南这里的小伙子花上一笔钱,可以从人贩子手中买个川妹子做媳妇。
那时候川妹子来河南讨生活的成千上万,也许是第一个来的妹子回老家讲述了河南的各种好,川妹子们对河南这个地方充满了向往,纷纷跟随先来一步的亲戚,或者是正二八经的人贩子,来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寻找婆家!
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员!
母亲的到来让父亲欣赏若狂,父亲兄弟姐妹众多,家庭条件可想而知。
父亲快三十岁了还孑然一身,父亲花了爷爷奶奶省吃俭用拼凑的一百块钱,从人贩子手中把母亲带了回来!
那年母亲才十八岁,正是花骨朵般鲜嫩的年龄,并且母亲生的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名符其实的美女一枚。
人贩子把父亲带到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羞涩地看了一眼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长相也还不差,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人贩子告诉母亲,这个男人忠厚老实,你跟了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母亲别无选择,到了河南,寻婆家是由不得她的,她想只要能吃饱饭,丈夫真心对她好日子就能过!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就是因为父亲的忠厚老实,成了她们日后不断争吵的导火索!
母亲对父亲极度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地跟着父亲生下了五个孩子,大哥二哥,还有我们姐妹,三哥在不满周岁的时候幺折了,后来母亲又生下我们姐妹!
据母亲说三哥生下来最好看,白白嫩嫩的还是双眼皮,几个孩子中长得最像母亲,可惜三哥却因为一场大病失去了生命,因为这个幺折的三哥,母亲很多年都不肯原谅父亲。
母亲回忆说生三哥的时候正是隆冬,天气冷的出奇,三哥落地就鼻塞流涕,气奄息息。
父亲把才一周岁多点的二哥交给爷爷奶奶照顾,他一边照顾大哥一边侍候母亲。
那个年代物质馈乏,母亲坐月子连口补充营养的饭也没的吃,因此奶水不足,三哥饿得日夜啼哭,母亲看孩子哭也跟着哭!
所以三哥从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勉强支撑到快周岁的时候,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三哥被寒气入侵,上吐下泻,母亲抱着他踏着积雪跑到十几里外的镇卫生院救治,仍然没能挽回三哥的性命。
母亲每次回忆起这段往事,几十年过去了还是会泪流满面,她总说对不起老三,三哥走的时候按风俗葬在了乱坟岗,,母亲说他那么小的娃娃孤单单地躺在那片坟地,是那么的可怜。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总要朝着父亲瞪两眼,都怪你狠心的父亲,那时候我看老三病的严重,让他陪我一起去医院,他只顾着给爷爷奶奶干活,说什么都不肯去,然后母亲一个人去了,到医院医生已经不肯医治了。
母亲抱着冰凉的三哥恍恍惚惚回到家里,父亲还不以为然,该吃吃该喝喝,跟没事人一样。
母亲恨父亲的粗枝大叶,儿子没了还有心情吃饭,可是做为父亲来说,一个大男人,没有女人感情细腻,他要承担一家人的温饱问题,确实没有太多悲伤的时间。
三哥成了母亲永远的痛,三哥走后,母亲也大病一场,差一点离开人世,后来有了我们姐妹,才慢慢从失去儿子的阴霾中走出来!
母亲是坚强的人,也是脆弱的人,她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怀疑别人是看不起她,她因为自己外来媳妇的身份,既自尊又自卑。
父亲是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孩子,父亲低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叔叔们都娶了本地的姑娘做媳妇,母亲和妯娌们口音不同,因此母亲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在和妯娌们的交往中,她就认为婶子们都看不起她这个大嫂。
有一年,我的一个姑姑到了出嫁的年龄,说成了一门亲事。按风俗男方要给女方的嫂子扯一块花布,当做订亲礼物。
母亲妯娌三个人人有份,母亲拿到那块花布也开心了好几天,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心里盘算着可以做成一件上衣了!
那个年代人穷,平时都是穿的打着补丁的衣服,偶尔能做一件新衣服都是十分奢侈的事情。
不知道多少年没添过新衣的母亲,那天去镇上赶集就打算把那块花布拿去做成衣服。
到了裁缝铺子师傅上下一比划,告诉母亲,这块布尺寸不够,做不成衣服,只能做成短袖衫!
母亲当时没说什么,回家就范起了嘀咕,为什么我的布不够数呢?是不是小姑子的婆婆家少给我了,还是孩子她奶偷偷给我剪去了一截。
母亲越想越不对劲,她跟父亲提起此事,父亲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块布吗,多一寸少一寸又能怎样?
母亲不依不饶,她说这不是布多少的问题,这分明就是看不起人,凭啥弟妹们的都够,就我的不够,我一定要弄个清楚!
母亲平时心眼居多,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问两个婶婶的布料怎么样,婶婶们都说做一件上衣足够的。
母亲当时就来气了,看来就我的少了,凭什么呀,怎么说我也是大嫂,一家人这样子太看不起人了!
母亲让父亲去逼问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不肯去。母亲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还亲自去质问奶奶,奶奶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答不出个所以然。
母亲敲定了是全家人觉得她傻唬弄她,天天唠叨,终于把父亲给吵吵烦了,没见过像你这么事多斤斤计较的女人,你给我滚吧!
母亲听父亲骂她滚,当时心就碎了,老实巴交的父亲原来发起火来那么可怕。
母亲说我跑几千里来跟你过日子,给你生儿育女吃苦受累。你们全家人还看不起我,其他人看不起也就算了,连丈夫也看不起,那这日子还有什么意义,你让我滚,那我滚好了!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父亲在和母亲一顿争吵之后,抗着锄头上地干活去了。
哥哥们也跟着父亲去了地里,我和妹妹当时才六七岁,跟在母亲身边,看父亲和母亲吵架吓的禁若寒蝉。
母亲吵累了坐在椅子上休息,过了一会儿母亲说你们两个去把奶奶叫来,我有话要说。
我们两个信以为真,急忙跑去找奶奶,找一圈没找到又跑回家中,却发现母亲不见了!
屋里屋外包括厕所都找过了,也不见母亲的踪影。
我和妹妹慌了,母亲肯定是走了!这不是母亲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早在我三岁多的一年,母亲就曾经带着我们想离开这个家,那次母亲收拾了一包裹衣服,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妹妹,准备乘火车回到她四川的老家。
还记得那次也是父亲和母亲争吵之后,母亲把我们姐妹叫到面前说,你们是跟妈亲还是跟爸亲?
当然是跟妈亲了,我们两个不假思索地说,母亲满意地点点头说,那我回你外婆家不回来了,你俩去不去?
我俩高兴地点点头,我们去。
母亲说跟我去了外婆家,见不到你爸了,好不?
我们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妈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母亲果真拉着手带我们走了。
我们还从来没有去过外婆家,每次听到别的小朋友从外婆家回来,眉飞色舞地描述外婆是如何疼她们,给她们做好吃的,我们就羡慕嫉妒恨,我们的外婆在几千里之外的四川,母亲回趟娘家比登天还难,更不用说还要带我们两个小孩子了。
就在我俩心里暗暗高兴终于可以去外婆家的时候,母亲拉着我们没走出半里地,就被闻讯而来的父亲和哥哥追了回来。
两个哥已经稍稍懂事,狠狠地拿眼瞪我俩,你俩真傻,妈说要走也不拦着,还跟着一起走?笨死了!
父亲没舍得骂我们,但是那次跟随母亲离家出走的事件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
这一次母亲却偷偷地走了,没打算带我们!
这一年我不过才六七岁,却也知道没有妈的孩子有多难过。
我哭了一会儿,大人们都干活去了,也没人理我们,我给妹妹说咱俩追妈去。
妹妹哭着说好。
就这样我们两个六七岁的小丫头,一前一后离开了村子,来到母亲上次要带我们走经过的道路!
天气异常炎热树上的知了吵的人心烦意乱。
我俩边走边抹眼泪,路上有干活的大人讶异地看看我们,有熟悉的邻居问我们要去哪里,我俩也不搭话,一直往前走。
快走到一个村子的时候,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和人谈话,母亲给那人说她走了,两个儿子大了她也放心,最放心不下幼小的女儿,母亲要那人转告父亲,好好照顾女儿。
我俩加快了脚步朝着说话声跑去,果然老远就看见母亲在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母亲也远远地看见了我们,她急忙转回身迎接住我俩,您俩咋会跑来了?
我们想跟你一起去外婆家。我和妹妹哭着说。
母亲眼睛里闪着泪花说,既然您俩追来了,就跟妈一起走吧,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两个拉着母亲的衣服,不顾火烧火燎的大太阳,向着镇上的方向走去,因为镇上有汽车通往市里,到市里再乘火车轮船就可以到外婆家了!
到了镇上我们已经累的精疲力尽,衣服被汗水浸的湿透,沾在身上痒痒地像有无数个虫子在爬。
汗水流多了自然口渴难耐,我感觉嗓子里要冒出火来,看母亲一脸愁苦又不敢提出找水喝。
那个年代的交通十分不便,母亲带着我们足足等了两个小时都不见一辆汽车经过。
听附近的商户说去市里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今天的早就发车了,要坐车的话还要等到明天!
此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我和妹妹又热又累,又渴又饿,昏昏欲睡,眼睛勉强支撑着眼皮!
心里却在盼望着班车快快到来,让我们赶紧坐上去外婆家。因为母亲每一次的离家出走都被父亲带着亲友成功追回,这次我倒是希望父亲不要发觉母亲的意图,更不要带人来追。
就在我昏昏沉沉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远远地看见邻居家的两位叔叔,正急匆匆地朝我们走来。
当时我就想,完了,叔叔肯定是来追我们回去的。
果不其然,母亲也发现了叔叔们的到来,她急忙拉起我和妹妹就跑。
无耐叔叔们年轻力壮,三两步就来到我们身边,一个叔叔上前拉着母亲道,嫂子,这大热天的你咋跑这来了,看把俩孩子热的。
母亲挣扎着说不用你们管,我要带她们回四川。
叔叔们说什么都不肯松手,还指着我和妹妹说,你俩真傻,你妈要走你还真叫她走啊!去四川可是有大恶狼的。
叔叔吓唬我们。我和妹妹在大人的争执中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父亲也赶到了。父亲知道母亲带走了我们,还特意拉着架子车来了。
父亲把我俩抱到车上,对母亲说,天热成这样,你还让她俩走那么远的路,你是真疼假疼她们。
母亲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被叔叔们劝服了。
父亲看母亲不走了,就让她也坐上架子车,他拉着我们向家里走去。叔叔们则跟在后面一路护送。
父亲汗流浃背地拉我们回家,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问我们渴不渴,我俩说快渴死了,父亲看见一个老奶奶在门口看门,就去讨了一碗水,我们咕噜咕噜喝下半碗,这才舒服多了。
后来回到家里听父亲说他去了地里干活,回来发现母亲和我们都不见了,又打听村里人说看见我和妹妹往镇上的方向去了,就急忙喊了叔叔一起出来追我们。还好那时候交通不方便,要不然那次母亲真的带我们走了。
这是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母亲的离家出走!
母亲回一趟老家花费不菲,因此她很少回家,在没有和父亲闹别扭的时候回趟老家,起码也要住上三个月才回来。
记得有一年我刚刚记事,母亲悄无声息地走了,等我们放学回来母亲早就登上了远去的列车,我们问父亲妈妈去哪了?
父亲怕我们闹,就撒谎说你妈去地里干活了,晚上就回来了。
幼小的我们信以为真,真的以为母亲只是去锄地里杂草了,很快就会回来了。
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还是不见母亲的身影,时间长了老是有邻居问,你们想妈妈吗?
想,当然想了。我天真地说。
后来过了好久父亲收到母亲寄来的信件,信上说她何时到家,父亲咪着眼睛笑着告诉我们,你妈快回来了,我们就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母亲还有多久就到家了,天天盼天天念,天天跑到母亲从镇上回来的路上张望,希望前方的人影就是母亲。
那年母亲一去就是三个月,父亲一个大老爷们不会管孩子,我和妹妹头上生了满脑袋的蝨子,天天钻心的痒,粗心大意的父亲只知道干活,对我们的卫生问题视而不见。
母亲回来后看见我和妹妹头上的虱子心疼的直骂父亲,父亲知道自己不对低头不语。
有一年大年初五的中午,全家人和往常一样,或蹲或坐,在狭小的厨房用餐,每个人手里端着一碗红薯疙瘩玉米粥,我和母亲以及妹妹三个人围着一汤盆由海带丝,大白菜,以及白罗卜红罗卜,还有少许的大肉组成大杂烩。
父亲的菜直接盛在红薯疙瘩玉米粥的碗里。两个哥哥各吃各的,互不打扰!
那年的雪特别大,从大年初二一直下到初四,初五才稍稍有点停止的迹象,门外的积雪有一尺来厚,西北风野兽般肆无忌惮,把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刮的枝丫乱颤,几只觅食的麻雀在寒风中飞来飞去,希望可以找到裹腹的食物。
母亲絮絮叨叨一边吃饭一边又提起了大哥的亲事!
大哥今年才十七岁,母亲已经开始操心他的婚姻大事了!
按母亲的话说就是,大哥脾气不好,还吊儿郎当,不听父母训教,早点给他成个家,有媳妇管着,他就知道怎样过日子了!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二哥也已经十四岁了,过不了几年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两个儿子压力太大,早点把老大安排好了,再全力操心老二的事,父亲母亲也能缓口压力!
话题扯开了就刹不住,父亲母亲以及大哥就这个问题讨论不休,二哥还有我和妹妹插不上话,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父亲小心翼翼地说,一个亲戚从南方带来一个姑娘,听说挺水灵的,如果老大愿意,可以领过来看看。
大哥一听坚决反对,我就是打光棍,也不会娶个蛮子。
父亲叹了口气,那倒也是,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爹也不想让你娶个蛮子!
父亲说话时小心地偷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果然火冒三丈,“啪”一下摔了手中的碗,蛮子怎么了,蛮子配不上你们啊,我就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几千里从四川跑到您家,就这样被你们小瞧,我真是命苦死了!
母亲碗里还有没吃完的半碗玉米粥,被母亲狠狠一扔,碗摔出去砸在坚硬的冰面上,瞬间碎成两半。
那几只眼尖的麻雀旋即俯冲下来,咚咚咚,一阵啄食,半碗玉米糁很快就叨光了!
我和妹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原本开开心心的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倾刻间因为一句话母亲又变了脸色,我知道,这个年又过的不得平静了!
母亲气呼呼对着父亲又吼又叫,父亲自觉理亏,嘴里嘟囊着,就说句这值得发那么大火,起身收拾碗筷去了!
哥哥们也都吃的差不多了,大哥气鼓鼓地道,反正我是不会娶个蛮子的!说完转身出了厨房找他那些哥们儿玩去了!
二哥也识趣地放下碗筷,溜着门嗤溜一下没了影!
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父亲,大意就是她跑这么远来找个父亲这样的窝囊废,还被一家人嫌弃,她真是太委屈了等等之类的话!
父亲被吵的忍无可忍了,停下正在刷碗的手,顺手推了母亲一下,你要真不想过,你走,反正现在孩子们也大了,离了你我也能养活他们!
母亲一听此言更加来气了,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全家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要赶我走是吧!那好,我走,我走中不,让你们爷几个在家顶天立地去吧!
母亲说着话也不顾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呼啸,回到卧室收拾了一下衣服,就准备离家出走!
我和妹妹吓得大哭,一人抱着母亲的一只手臂,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母亲试图甩开我们,都怪你们,要不是因为你们俩,我会能忍到现在?
我和妹妹顿时感觉自己就像两个累赘,母亲都是因为我们,如果不是我们,母亲就可以放心地远走高飞,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了。
母亲吵一阵累了,蒙头大睡去了。晚上父亲做好了饭打发我们姐妹喊母亲吃饭,母亲头都不抬,也不答话,看样子是又要闹绝食了!
我依然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更不敢嘻笑玩耍,母亲在生气,我们却开怀大笑,怎么都讲不通!
晚上我睡到母亲被窝的另一头,母亲把床暖的热哄哄的,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母亲还在呕气,我小心地把腿放进被子里,轻手轻脚脱了衣裤,默默地躺下了。
母亲没生气的时候,我天天晚上都要抱着母亲的脚睡觉,感觉只有这样才有安全感,因为母亲三番五次的离家出走,如果我晚上不抱着她的脚,真怕一觉醒来母亲已经离我而去!
今天母亲在生气,我不敢抱着她的脚睡觉了,自觉地放在一边,身子僵硬地生怕一有动静就惹起母亲的一顿责骂!
第二天早上,母亲还是不肯起床吃饭,我轻手轻脚地把父亲做好的饭端到母亲床头柜上,两只手摇着母亲的身体,妈,你起来吃饭吧,你看你都几顿没吃饭了,要是你饿死了,我们咋办呢?
母亲动都不动一下,听到我的哭腔她躲在被子里默默抽泣!
父亲实在没办法了,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闺女,你去喊你姨来吧,叫你姨劝劝你妈,她就起来吃饭了!
哥哥们对母亲的呕气早就司空见惯,谁也不愿意进屋劝慰一句,父亲能指望的,只有我和妹妹了。
父亲所说的姨叫周宗丽,是和我母亲一样,从四川来的妹子,不过母亲比她早来几年,那年母亲生了大哥,已经两年没回家的她思乡心切,就让父亲凑了一些盘缠,丟下路还走不稳的大哥,回了趟娘家。
母亲跟着父亲这两年,爷爷奶奶以及父亲对她呵护倍至,从不吃大米干饭的一家人,为了迎合母亲的胃口,节省下口粮换来白花花的大米,做给母亲吃。
爷爷奶奶和姑姑们就吃玉米糁红薯面等粗粮。
老实巴交的父亲更是把母亲捧在手心,生产队的活都尽量不让母亲参加,父亲生的人高马大,又十分吃苦耐劳,一个人挣的工分足够维持两个人的基本生活了!
母亲的老家在四川的大山深处,道路崎岖不平,种田也是分散的小块,脚底下就是悬崖,干活时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山沟沟里头去。轻则断手断脚,重则丧命。
母亲到了豫西南地区也感受到了平原的魅力,出门就是平坦的田地,车马牛羊人等无论怎样走,也不会有危险的发生,因此她对这里生活有了几分满意。
母亲在河南的日子过的不错,,回到老家自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周宗丽阿姨和母亲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对母亲的描述动了心,那年二十来岁的姨,在家插秧收稻,放羊割猪草,累死累活干了一天还要做一日三餐,辛苦的劳动使她看起来像个男人一样泼辣!
听母亲说河南吃穿不愁,又不用肩挑背抗那么辛苦,周宗丽阿姨央求母亲也带她去,母亲征求了阿姨爹娘的同意,果真把周宗丽阿姨带来了!
母亲来河南两年,在父亲的村子也渐渐熟悉起来,她帮周宗丽看中了其中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名叫袁阔成,清秀帅气。
母亲心想她带过来的人,一定要帮她找个好人家,袁阔成父亲早年病逝,和老娘相依为命,人非常聪明能干,母亲就把周宗丽阿姨介绍了过去!
就这样周宗丽和母亲一样,成了外来媳妇。
周宗丽阿姨家离我家有几百米的距离,我穿上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阿姨家走去。
说实话我极不情愿去求阿姨,因为母亲隔三差五就会这样绝食一次,每次我都去搬来阿姨规劝,我早就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请阿姨出马了!
阿姨和袁阔成两个人感情极好,袁叔叔能说会道,头脑灵活,很会哄女人开心,和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大相径庭,袁叔叔一家人合合睦睦从未闹过纠纷。
我去求周宗丽阿姨的时候,袁阔成总是会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我,觉得我家事情太多了,老是去找他们麻烦。
虽然我一百个不情愿,可是想到母亲还在床上躺着不吃不喝,我还是得硬着头皮去求阿姨帮忙!
我一路蹒跚,脚下打滑还摔了一跤,浑身湿冷来到周阿姨家。
到了阿姨家我苦着脸哽咽着道,姨,我妈又不吃饭了,你去劝劝吧!
周阿姨和袁叔正在屋里烤火,袁阔成嘴角一撇,带着嘲笑的口吻道,你妈又不吃饭了?你不会端住碗跪到她床前求她,你一跪她就起来了!
听了袁叔的话,我的脸像火烧一样火辣辣的疼,自尊心被碾得粉碎!眼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如果有地缝,我恨不得立马一头扎进去!
周阿姨弹弹烤火落在身上的灰尘,走,孩子,我去看看吧!
周姨跟我来到母亲床前,一惯大嗓门的她吼了起来,你这是又怎么了,姐,这大过年的,咋又生起气来了?
母亲听见阿姨来了也不好意思再睡着不起,她披上棉袄翻身坐起,你是不知道呀,我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儿子看不起我,丈夫又要赶我走,这个家我哪里还有待下去的意义?
姐,你说的是气话吧,你看看,你家大儿子都十七八岁了,都会帮你干活了,俩闺女还乖巧懂事。姐夫勤快老实,对你百依百顺,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别提了,他勤快是勤快,就是太老实了,脑袋也不会转弯,不说话还好,一张嘴就能把人气个半死!
这过日子吧,咱女人不就图个丈夫老实勤快,咱才能少干点活,你看姐夫整天把你侍候的多好,家里家外都不指望你,你多享福呀!
哪像我家老袁,油嘴滑舌,就会拿嘴去哄,这地里的活可全指望我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母亲一时语塞,她知道周宗丽阿姨说的也是实情,袁阔成虽然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却不是吃苦耐劳的人,仗着自己多识了几个字,他自认为是文化人,不肯像普通农家男人一样,抗包拉犁,却尽捡轻松的活来干,周宗丽阿姨是干农活的好手,本来是该男人干的活,袁阔成全推给了周阿姨!
袁阔成油嘴滑舌把周阿姨哄得团团转,虽然做为女人比男人还累,周阿姨还是心甘情愿!
你就知足吧姐,姐夫除了人老实点,说话直了点,还有哪里不好的,你看人家一日三餐也不指望你做,地里活更是勤劳苦干,你说说你还想啥呢?
我家老袁连水都不想去挑,天天早上还喊我起来挑水,姐呀,你说你给我介绍的算是啥人吧!
周姨嘴巴厉害,一顿连珠炮似的说教,把母亲说的破涕而笑了!
我在旁边看着母亲终于露出了笑脸,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
不知不觉周姨坐到了中午时分,父亲早已做好了午饭,准备留周姨在家吃饭,周姨说什么都不肯。
我赶紧去盛了一碗大米粥,给母亲端上,母亲不再反抗,乖乖地喝下了!
转眼到了春天,母亲养的几只小兔子越来越大了,我和妹妹就负责每天放学后挎个小筐,去田野里挖些野草来喂兔子,小兔子看见我们扔的青草,争先恐后地过来啃食,我们开心地看着可爱的兔宝宝,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一天放学后我们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准备去挖草喂兔子,刚走到胡同口就听到我家门前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母亲向来是个大嗓门,老远就听到她在吼。
你们就欺负我娘家远,分家业太不公平了,要是我娘家近,看谁敢这么欺负我吧!
母亲来河南也十多年了,不太标准的河南口音夹杂她的一口四川调调,哭喊起来音调非常怪异,我和妹妹心里一紧,这又是在跟谁吵架了?
我们快步走到跟前,母亲正坐在地上边拍着大腿边哭喊着她的委屈,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我感觉自己的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我和妹妹一人搀着母亲的一肢胳膊,妈,回屋去吧,你看这么多人看着,多丢人啊!
丢人,啥叫丢人啊,他们全家欺负我一个蛮子,那才叫丢人呢!
我今天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评评理,到底我说的对不对!
母亲向看热闹的人群巡视了一圈,嘴里开始唠叨,我家的牛养了好几年了,在一起干活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要把我家的牛分了,大家伙评评理到底该不该?
看热闹的邻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确实有点不对呀,牛是大家在一起买的,怎么能分给他一个人呢,没理由呀!
母亲这次吵闹的对象是爷爷奶奶,奶奶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太太,笨嘴笨舌说不出个所以然!
爷爷踱着脚指着母亲骂,就你最粘牙难说话,要没有你我儿子啥都听我的!
母亲不依了,那你有本事别让你儿子娶我呀,你让他打一辈子光棍,永远都听你的!
你,你,你太粘牙了!
爷爷气的哑口无言!
父亲在旁边看着母亲惹爷爷生气,火气蹭地上来了,他走到母亲面前啪给了母亲一耳光,好好的一家人被你搅得不得安生,你就是个扫把星!
母亲挨了一巴掌发了疯似的站起来撕打父亲,我和妹妹看这阵势吓得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了!
看热闹的人群讥讽表情的人居多,没有几个是真心想帮忙的,邻居李叔和李婶离我家最近,每次母亲和父亲吵架,他们都来劝架,这次也不例外。
李叔李婶上前拉住母亲,有啥事慢慢说,吵架解决不了问题,走,嫂子,咱进屋说去!
在李婶和王叔的奋力拉扯下,母亲被拽回了堂屋!
母亲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我和妹妹出生的那一年,国家开始推行农村包产到户政策,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得同等数量的土地。
原来生产队的牛啊,犁子,耙子之类的劳动用具,统统发放给农民了,有的人家没分到,就要自己花钱去买,那时候爷爷奶奶和父亲一起,买来了一头大黄牛,那个年代生产力溃乏,一头大牛能顶几个劳力,在农业生产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
这头牛是一只非常争气的母牛,不但在劳动中为我家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每年还能下一头小牛卖了补贴家用。
所以这头牛对整个家族来说非常重要!
就是因为这头牛,爷爷奶奶和母亲生了一大场气!
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刚结婚两年,年轻气盛的他为了证明自己能干,想要和爷爷奶奶分开单过,所有的一切都分配妥当没有异议了,唯独这头老牛,成了一家人的必争之物!
叔叔的意思是他刚刚自立门户,还未站稳脚跟,没有一头牛他家的活没法干,所以他想把牛据为己有。
母亲一听就不干了,虽然牛是叔叔没结婚之前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买的,但是我家也出了钱的,凭啥要把牛分给他自己,他那时候年龄小,也没帮爷爷奶奶干啥活,而我父亲却是整个家族出力最多的顶梁柱,这牛要分也只能分给我家!
庄稼佬,老向小,此言一点都不假,爷爷奶奶心里老觉得叔叔还是个孩子,就想什么事都让着他,叔叔说要牛,爷爷奶奶当然痛快答应了,父亲向来老实巴交听爷爷的话,他也没有表示异议,母亲可不会当叔叔是个孩子,她不依不饶,说什么都不肯松口,最终爷爷没办法,让我家出了一少部分钱,把大黄牛买下了,从此以后那头大黄牛就是我家的私人财产了!
那年代能遇到一头忠实能干的黄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母亲拼死也要争到手!
母亲因为父亲的老实,常常心怀不满,父亲为人太过善良,无论是和自家人或者是邻里之间打交道,母亲总是一百个不放心,她敏感多疑,每次都认为父亲会吃亏。
有一年的夏天,麦子收完要改种玉米了,母亲向来心细,她和父亲一起播种玉米的时候,越看越觉得自家的一亩田地比别人的少了半尺。
那个从土里刨食的年代,少一丁点地,就意味着要比别人少打粮食,粮食少了收入也少,生活自然没有别人过的富裕。
母亲疑心重,她认为是别人欺负父亲太老实,故意把地里的界石挪了挪,使得我家田地窄了半尺。
母亲边干活边向父亲提出疑问,老陈你说咱家的地为什么比别人家少半尺呢?
父亲一向粗枝大叶,他说不可能吧,都是村里干部丈量好了按人头分的,咱家怎么会少呢?
母亲还是不放心,她放下手中的活,仔细地用脚一步一步丈量我家田地的宽度。
然后又跑到另一家和我家同样五口人份量的田地丈量。
最后得出个结论,我家少了一脚宽的田地。
母亲继续向父亲唠叨,你来看看嘛,我说少了你不信,你自己来量量。
父亲还是不以为然,手中的活并不停歇,也不接母亲的话。
母亲是个急脾气,唠叨了几遍看父亲没反应,火气蹭就上来了。
她上去一把夺走了父亲手中的锄头,怎么说你像猪一样,咱家地少了,你还给没事一样,你去喊村长来量量,看我说的对不对。
父亲被唠叨烦了,你这个女人真是事多,我就不信地会少!
母亲喋喋不休,看父亲还是不为所动,她气鼓鼓地自己跑去找村干部了!
母亲找了半天终于把村干部拉来了,也许是因为父亲太过于老实,我家在村里又是孤门独户,那些当上村干部的大多是村里大户人家,有钱有势,所以在母亲看来,村里的干部没有人看的起父亲。
村干部嘴快撇到脑袋后面,裂着嘴对父亲说,嫂子说你家地少了,真的假的?
父亲嘟囔道,都是女人们事多心细,我看不出来哪里少了!
母亲气得直拿眼翻父亲,她讨好似的对村长说,老弟,你量一下吧,我怎么看这地都不对劲。
村长既然来了,也只好拿出卷尺比划起来。
量完我家又量旁边挨着那家,母亲一步一趋前后跟着村长,怕他做弊,等到结果一出来,果然被母亲猜对了,我家的地被旁边那家占去了半尺。
母亲得意的朝父亲斜了一眼,看吧,还是我聪明吧。旋即又变了脸,这家人也太欺负人了,竟然这样占我家便宜。
母亲要求让那家人前来当面对质,村长说既然你量出来了,咱就这样挪过来算了,不惊动那家人了。
父亲心底宽厚也不愿惹事,同意了村长的意见。
母亲却不这么想,她说咱不吭声再给挪回来,那家人可恶,肯定会认为咱占了他的土地,所以这个事要当面说清才对。
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下,村长只好喊来那户人家,当着父亲母亲的面,把我家的土地又要了回来。
那家人做了亏心事被揭穿,自然无话可说。母亲也因为这件事,成了村里人人知晓的聪明人。
那个年代每个村子隔三差五就有吵架打架的现象,基本上都是些现在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时候会因为谁家的鸡子偷吃了谁家的麦苗,或者是哪家的狗偷了哪家的鸡子,两家人吵个没完没了。
也有的是弟兄分家不公,因为一只碗或者是一个扫帚,就打的头破血流。
那个物质馈乏的年代,多分一个物件就意味着自家可以少买一个,说到底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大公无私,不斤斤计较。
争权夺利应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劣根性。
记得我小时候的八十年代,隔不几天就要去村里看一次热闹。几乎每个家庭都有过吵架的糗事。而我家,又是次数最多的一家。
父亲和母亲在吵,爷爷奶奶和母亲吵,叔叔婶婶和父亲母亲吵,总之我感觉一年到头都在吵吵闹闹中度过。
当然大多数时候还是母亲和父亲的争吵,印象中每次都是母亲因为一件事唠叨个没完,父亲开始并不搭话,被唠叨烦了就回敬一句,然后母亲马上大发雷霆,脾气如火山爆发,惊天动地。
看热闹是中国人的天性,况且那时候农村人没有地方打工,更没有什么电视手机等娱乐设施,看别人吵架就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母亲的大嗓门很快就能引来全村人的目光,那些鄙夷的目光聚焦在我们全家身上。
幼小的我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别人小声的议论以及指指点点,令我如同芒刺在背,如果有地缝,我想我随时都愿意钻进去,永远都不会出来!
母亲最严重的几次吵架是离家出走,还有更严重的一次是服毒自尽。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暑假。那时候国家要求我们每家每户都种植烟草提高收入。
烟草是一种极为麻烦又辛苦的农作物,从种到收要经过一道道麻烦的手工。
种植还比较简单,到最后把烟叶炕成烤烟才是最考验技术的。
父亲生性愚钝,只适合干粗活,像烤烟这样需要技术的活他是不怎么拿手的。
那个时候通常是弟兄几个合伙盖一间烟炕,一家人齐心协力在一起把烟叶炕好。只要炕出来的烟叶像金子一样黄,就算成功了,烟叶炕的好卖上好价钱,就意味着家里的收入有多了一份保证。
父亲的两个叔叔都是聪明能干的人,烟叶在地里的时候长势就比我家好,我家由于管理不善炕出来的烟叶不是黑焦,就是像麻子脸一样难看。
同样的累死累活干一季子,我家卖烟叶的时候却没有叔叔家钱多,向来心高气傲的母亲受不了了!
母亲看着满屋子麻黑的烟叶,又急又气,天天把父亲骂个狗血淋头。
父亲自知理亏也不敢还口。
那时候大哥已经十七八岁了,卖烟叶的任务就交到了大哥的手中,大哥带着我家不成样子的烟叶卖了几趟也不愿意去了。因为烟草公司只喜欢金黄金黄的烟叶,我家的品相太差,拿不出手。
母亲拿大哥没办法,只好接着吵父亲,父亲向来笨嘴笨舌,出去了一趟还是原封不动的带回来了。
母亲见状大骂父亲没本事,连个烟叶也炕不好卖不出去,如果不是不会骑自行车,她就亲自去了!
母亲的话越骂越难听,几乎我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爷爷奶奶直摇头,暗地里让父亲打母亲一顿她就老实了。
父亲果然听信了爷爷的话,逮住正在口吐脏话的母亲揍了一顿。
母亲哪里肯吃这个亏,和父亲撕打在一起,爷爷奶奶见状装作前来拉架,又趁乱打了母亲几下子。
母亲是何等聪明,她怎会看不出来爷爷奶奶的真正意图。
母亲被父亲和爷奶奶揍了一顿,顿感心灰意冷,她向来认为自己年轻漂亮,聪明伶俐,以为来到河南可以找个年龄相当的男子,过幸福的生活,然而命运却给她开了个大玩笑,父亲不仅比她大十来岁,人还软弱无能,憨厚愚钝。
贫穷的日子常年捉襟见肘,母亲省吃俭用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钱,生活似乎没有丁点前途和希望,儿子又叛逆不听训教。
母亲躺床上不吃不喝呕了几天,父亲和哥哥们也没有一个人来说句软话。
只有我和妹妹天天守在床前怕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每天端饭到面前求母亲起来吃饭,母亲都不为所动,就连周宗丽阿姨来劝也不听了。周阿姨家里也很忙,不能天天来看她,就这样母亲睡了三天都没吃饭。
我和妹妹也不敢出去玩耍,更不敢大声嘻笑,家里气氛压抑的要拧出水来。
那天上午我和妹妹正在屋里写作业,母亲忽然开口了,你俩去地里割把韮菜,回来我给你们包饺子吃。
已经多天不言不语的母亲突然开了口,我俩心里高兴,以为母亲真的要给我们包饺子呢!急忙拿着一把廉刀蹦蹦跳跳去地里割韮菜了。
种韮菜的那块地离家比较远,我们两个年纪小走不快,等我们割完韮菜又走回家里已经近午时分了。
我们刚走到家门口,就发现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几个婶子大娘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阿迪咋那么傻呢,也不为孩子们想想,这要是抢救不过来,老陈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我和妹妹傻傻的站在门口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看见堂屋门口放着一辆架子车,父亲和叔叔正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抬上车子。
我看见母亲牙关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就像那次看见邻居奶奶去世时的模样。
我当时就吓哭了,听看热闹人群的议论我大概知道母亲是服了一百片安眠药,准备一死了之了!
父亲和哥哥们表情凝重,匆匆忙忙地把母亲抬上架子车,又给奶奶嘱咐了一句,看好俩女儿,就火速往镇医院赶去。
我和妹妹怕母亲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追在父亲身边要跟着去医院,父亲嫌我们碍手碍脚,大声呵斥叫我们好好的在家待着,听奶奶的话。
我们不听,边哭边追着车跑,大哥转手给了我一巴掌,您俩跟着干啥,净碍事,滚回家去。
我们向来惧怕大哥,被大哥一吼只好乖乖地跟奶奶回去了。
中午奶奶做了我们最爱吃的煎蛋,可是我们心里牵挂着母亲,一口也吃不下。
晚上家里只有二哥和我们两姐妹在家,二哥胡乱做点饭我们吃了。
我们在院子里铺了席子睡下了,那年代没有风扇,炎热的夏天一家人就睡在院子里的空地上。
我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却怎么也睡不着,母亲僵硬着身体的模样不断地在脑海中显现。我不知道这次是不是真的要失去母亲了!
泪水打湿了枕头,我和妹妹紧紧挨着,好像只有这样才有一点安全感!
那几天我不敢出去和小朋友玩,因为怕别人问起母亲的情况,只要别人一提,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
那天二哥打发我出去寻找跑丢了的老母鸡,我去转了一圈碰见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她看见我嘻笑着说,嘿,小芳,你妈服毒了,死没有啊!
我听了小女孩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恨她提起我的伤心事,又气自己母亲做出这样让我难堪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尴尬之极,我追着要打那个女孩,女孩边跑边喊,你妈服毒了,你妈服毒了!
最终我没追上那个女孩,但是母亲服毒的事情却让我感觉在小伙伴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自卑,敏感成了我人生中的重要代名词!
母亲住了一个星期的院,终于从死神那里又走了回来。医生说由于服药量大,如果再晚来一会儿,就保不住命了!
由于母亲常年气虚两亏,三天两头闹绝食,导致身体状况非常虚弱,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每天都在吃药,不是中药就是西药,不是头晕就是胃疼,总之我觉得母亲没有精精神神,神采奕奕的一天!
那时候只要听说母亲又要去看病,我幼小的心里就愁成了疙瘩,非常害怕不定哪一年母亲就因病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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