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

「一」

这是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的第一天。

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已经死了。

我应该是跳楼死的。

脑海中（如果我现在还有脑的话）最后的印象只剩下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和不断放大的水泥地。

我挺佩服生前那个我，跳楼还敢睁着眼，不管之前怎么样，起码死的时候是条汉子。

为什么跳楼？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忘记了许多事情，生前的经历像烈日下的干冰，挥发得一干二净。

不过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死都死了，想那么多干嘛。

「二」

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挺奇怪的状态。

我被困在这具身体的四周。

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上帝视角”，对，就那个，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气球，飘呀飘着，整个世界都在绕着我旋转。

我看见空中无数的尘埃，远处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就在我的耳畔响起。

这种感觉很奇怪，又让人着迷。

但我很快发现了不对。

我尝试着向一个方向冲刺，可飘不出一米。

没有什么玄乎的空气屏障，我感觉自己看不见的身体还在蹬着腿，可就是动不了。

我是个上帝，可惜天堂的直径只有两米。

真邪乎！我（感觉自己）撇了撇嘴。

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兴致，转眼就被我抛到脑后。

我浮在半空中，惬意地转着，飘着。

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我却感到了无与伦比的自由。

「三」

“我回来啦！”稚嫩的童声把我吓了一跳。

这是个约莫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穿着纯白校服，小学生模样，我现在才注意到。

没有回应。

他好像并不意外，熟练地从书包的夹层里取出钥匙，咔嚓，走进了屋。

厚实的防盗门迎着面向我撞来，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抱住了头。

砰！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显然还不具备一只鬼应有的觉悟。

呸！丢鬼！我感觉自己鬼脸一红，羞耻地开始扫视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普通的小公寓，阳台上摆着两盆小花。

夕阳的余辉穿照亮了屋内的一角，柔和的光线洒在男孩小小的背影上，金灿灿的，像一幅画。

家里没人。

我看着屋内摆放整齐的一切，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凑到男孩跟前，仔细打量着。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长相，带着小孩子应有的稚嫩。

但奇怪的是，我记不住他的脸。

我闭上眼睛，尝试着回忆，所有细节一一浮现，却只有一张脸是一片空白。

说实话，这画面挺诡异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我倒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我都这鬼样了，还有啥好怕的。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构想过今后的无数种可能，却没料到事情会是这种情况。

这是个小孩，还是个世上最奇怪的小孩。

吃饭、上学、睡觉……

吃饭、上学、睡觉……

哦，对了，还有发呆。

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就像闹钟的时针，好不容易转了一圈之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我从没见过这小屁孩的母亲，倒是偶尔见到他爸。

穿着个西装，每个礼拜日的早晨，会在家里待两个小时，往茶几下面压几百块钱。

这里面肯定有故事，或许又是一段感人肺腑的伦理巨制。

但我没兴趣。

如果说世界是个大机器，那他就是机器上蹦出来的一个螺丝。

“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我突然想起一句话。

他总喜欢下课一个人靠在栏杆上，对着楼下的操场愣神，而这时就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

不要笑，比起重修一遍小学五年级课程，能看着一群小屁孩追来追去已经让我十分的满足了。

我不知道到我生前活得怎样，但我觉得起码应该比这个强点……

吧？

我有些犹豫，然后被自己整笑了。

一个跳楼的人居然在嫌弃别人的生活，哈。

「五」

我本以为这种平淡到枯燥的生活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转变来的如此剧烈，杀个我措手不及。

我快瞎了，在困在这具身体里的第三千六百四十五天之后。

我知道这很离谱，我或许会是世界上第一个成了瞎子的鬼。

这其实都怪我自己，怨不得别人，老早之前我就注意这情况了。

一开始只是偶尔出现的一两个黑点，它们在你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的眼前。

有点难受，但并没有多大影响。

一点、两点……

一点、两点……

我隐隐也有预感，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些黑点增长的速度是如此缓慢，以至于让你提不起注意的念头。

我原以为这是场温水煮青蛙，却没想到有人突然往里添了壶开水。

我本应为此感到恐惧，但随之一股从未有过的平静突然包裹住我。

一块块黑斑遍布在我的眼前，像一团团散着冷气的黑火，一点点蚕食着所剩无几的光亮。

我终于放弃了抵抗，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最后一点画面消失在我眼前，世界从未如此的安静过。

黑，一望无际的黑。

我朝着一个方向走着，走着。

没有了参照系，世界好像再一次广阔了起来。

也许一分钟？又也许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但即使看不见一切，我也清楚的明白自己走了多远——

一米。

小屁孩的呼吸声还在我的耳边起伏。

我突然有点难过。

这条路上，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像三千六百四十五天前的日子一样。

「六」

如果你问我现在是什么感受，我会告诉你——

感觉不错。

我终于敢跨出那一步，去思考。

思考我存在的意义，思考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思考我自己。

我想了很多。真的很多。

我让自己缩在一个角落，听着小屁孩的呼吸。

有时候，还会听到他的哭泣。

小小声的，在全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那一刻，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有一个解释。

真相其实一直就在我的面前，只是我一次次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我为小屁孩感到内疚，他不应该再经历这一切。

我也感到释然和解脱。

时间对我已经没有了意义。

或者说，时间，对我而言，始终就没有存在过。

我已经无法分辨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几天，但我知道这一切都快要结束。

我合上双眼，静静地等待。

「七」

虽然夏天才过去不久，但空气中已有了一丝凉意。

远处天边刚刚映出晨曦，空旷的街上一个年轻人慢慢地走着。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对大多数人而言，除了他。

他埋着头，双手揣在兜里，紧紧裹着厚实的黑色外套。

他轻数着自己的步伐，有时候也会抬头看看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富有生机，充满着活力，就像梦里的那样。

可惜它不属于自己。

他也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但日子久了，倒也没觉得什么。

他偶尔也会羡慕，但这念头往往是转瞬而过，并不强烈。

毕竟一开始就未曾拥有，也就谈不上什么失去。

嗒、嗒、嗒……

轻轻的脚步声一下、两下，像家里的挂钟。

终于，目的地到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高楼，从容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