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灵棚高展,哀乐低徊,鞭炮声声,人头攒动。披麻的、带孝的、拉着的、抱着的,老亲旧眷,近门同宗,四代人齐聚,闻名十里八乡的唢呐班卖力演奏,一代光棍王二光子的丧礼可谓风光无限。前来看热闹的邻人里三层,外三层,不识字的老一茬儿会说,二光子这辈子,值!识字的人会马上想起四个字:虽死犹荣!
”二光子”在近千人的下里王村可算妇孺皆知。原名已不可考,他在兄弟中排老二,又因辈份高,一般都得叫个二伯,二爷的,大号反而无人在意了。他一辈子爱剃个光头,一辈子打光棍,”二光子”是现成的。
二光子这一生,他的不幸是生在兵荒马乱的解放前;他的荣耀是吃食堂、大集体的六七十年代;他的人生淡季是晚年孤苦;他的回光返照是死前。
二
据说二光子有姊妹七个,五男二女,民间迷信说这样的组合不吉利。总之一场饥荒下来,饿死了三口,最小的弟弟妹妹都去了。弟兄们长大,都到了成家的年龄,爹妈犯愁,还是二光子先站出来:我不娶人儿!于是长得并不丑、生得并不傻的王老二,终于变成了“二光子”。
大集体时,同门的五叔,老队长看他人直正,处事公道,想让他接班子。“二光子”却捋着光头,嘿嘿笑了:“五叔,叫别人当吧”!老队长气得直骂他娘,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让他当保管。实践证明,老队长是知人善任,二光子在当保管的十数年中,上不蒙天,下不欺地,凭良心做人,踏踏实实干活,这颗光头,在下里王村那就是一张刚刚的明片。
俗言,人无完人。别人说他好,可他的几个弟兄,包括侄子辈们提起他来,可是一个个气得直哼哼:啥人,死劲儿头,没个远近。我们说,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书本上说勤劳勇敢一点不亏,但也不乏劣根性,那就是爱占便宜。每次中午或傍晚分粮食,分东西可是村里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几百双眼望着,同原始社会沒啥区别。
一次分瓜,会计提前计算好每一户的人丁、斤两,剩下就是保管的职责了。轮到二光子本门几家时,他那些个大大小小的侄子们总是捣乱,趁大人过秤时偷偷往自家堆上添瓜,正好让二光子看见,随手一巴掌,打得小孩子哇哇大哭,他的弟兄们脸上挂不着,便和他大吵。一次两次,渐渐生分,不和他来往。二光子倒落得清静,依然那个脾性。
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天空不光是蓝天白云,不时有乌云遮天,狂风暴雨的。学校里娃儿们不上课了,整天背语录、喊口号、斗人。村里大人也分成了造反派和保皇派,整天是红旗招展,批来斗去。二光子不识字,也不懂啥叫政治,眼见一个个平时不错的干部、校长老师不两天都成了“坏人”,他想不明白,又没法与人商量,只能随波逐流,暗地里吸着旱烟叹气。
他这人,从解放前死里逃生活过来了,大阵仗也见过,胆子也不算小,但就是苦于没文化,脑子笨。粗活还行,一涉文事算彻底没辙儿了。那时饭前要背“三忠于”,平时要背“老三篇”,忆苦恩甜,这可难坏了二光子。例如他会把“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背成“砖头砸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说成“屋里咣荡来不及”。往往让周围群众捧腹大笑,让干部们脸下不了台。平时开批斗会,他也不上前;人家让他参加这派那派,他也一口回绝不干。好在王家在村里是大户,同族同宗的,又念及他没个家室,人老实,没人跟他上纲上线,否则一句话也敢定他个反革命什么的。
二光子真的不明白了,话也更少了。除了每天晚上听听收音机上的评书,便是不停的坐在暗地里吧嗒吧嗒吸着旱烟袋。
一天,队长派人叫他商量事。赶到饲养场院的临时队部,打眼一看,见村里几个主干都在,还有老少几个生人。队长先介绍了乡里的领导,李副乡长和小赵助理,然后便是一家四口人,两位大人和两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大人满面风尘,两眼凄惶,但看样子是文化人。队长说,这是从外地老远过来的,到咱这里插队锻炼,大家认识一下,以后要多关照他们。按着李乡长讲了一番大道理,并严肃地告诫一家四口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别自找麻烦。
送走了大小干部后,队长把安置一家四口的任务全权交给了二光子。
二光子这才有空仔细打量眼前的一家人,男的中等偏上个头,大约四十来岁,穿着破旧的军上衣,军裤,军式旧皮鞋;女的剪发头,穿一件旧的花格子上衣,旧,但很干净,蓝裤子,平底带绊黑布鞋。两个小孩都很瘦,但白净。行李不多,两个旧皮箱,还有一些被窝炊具什么的。
这年头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见多了,二光子抱着不多问,也不岐视的态度,把他们四人先安排到空落的库房里,又嘱咐一番,才离去。
随后生产队给一家人分配了工作:男的下劳力,不久后帮着会计记工分;女的随妇女们干活;两个半大孩子割草放牛。总之,时光如流水一般,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二光子的生活波澜不惊,不因一家四口的到来而有任何改变。
相处长了,才知道男的姓郝,当过兵,在部队是军官,可能官还不小;女的是教师。男的打成右派了,一下子从几百里外的城市贬到小乡村。二光子看这一家人不由激起农人天生的善良和怜悯,平时分东西时有意关照,不时地送点柴米油盐什么,虽不多,却让那一家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来二往,两家相熟了,孩子们见他亲热地叫”二伯”,二光子应在口中,喜在心里。
四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祸事往往偏爱倒楣的人。老郝在一次战天斗地的打坝筑塘工程中伤了腰,干不成重活了,只有干轰雀赶鸡,看庄稼的活儿,工分自然低不少。
二光子心痛他们,分粮食时一如既往。这回可捅了蚂蜂窝儿。本家那一堆人早看他不顺,这回找到了口实,还不要他好看。事情先闹到队长哪,嫌队长偏心袒护;又闹到大队部,大队一向知二光子为人,也和稀泥;村里反对派不死心,又闹到乡里。亏得乡里一把手清楚老郝的底细,把上告的一群人收拾了一顿,这个分粮风波才算勉强压下去。
但随后一些人的毒眼却盯在了这可怜的一家四口身上。先是村里小孩子们寻衅滋事,欺负外来户,接着一些户鸡子、猪吃了生产队庄稼,老郝说他们,那些人不服,借机找碴儿。好在几位村干正气,竭力护着这一家子,但眼见在村里要呆不下去了。
一个冬天的晚上,二光子听完评书,吸一袋烟,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呯呯急促的拍门声,夹杂着孩子带哭音的叫声:“二伯,二伯,开门!”是老郝的两个孩子,二光子顾不得多想,猛地打开门,看到两个惊慌流泪的孩子,立感到老郝家里出事了!
他顾不上多问,箭一般冲向了夜幕……
还未到地儿,远远便听到争吵声,嘻笑声……二光子猛地推开老郝家的门,只见屋里杯盘狼藉,村里几个无赖娃都在,本家的两个亲侄子也在,有几个装醉架着老郝,有几个对老郝媳妇动手动脚。二光子见状,肺都气炸了,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住手,娘了X,反了!”顺手操过一把铁锹,要下手打人。无赖娃儿们一见这尊神来了,一边叫着“二伯,闹着玩的!”一边抱头鼠窜。
老郝慢慢坐下来,嘴唇发抖,面色苍白,无语也无泪;妻子坐到床边,号陶大哭;两个归来的孩子茫然失措,靠在门边,六神无主。
二光子见状,愤怒了,真的愤怒了。他一句话没说,用锤头把门砸得山响。
接着几天,人们见二光子不停地穿梭于队长家,大队部和乡政府大院之间,见熟人也崩着脸,一言不发。
开春一天,村里人忽然见老郝一家搬进了村里的小学,随后老郝和妻子都成了教学的,两个孩子也进了学堂。人们再见二光子,声音也亮了,脸上不停地挂着笑。
转眼又是几年。一天傍晚,二光子回到家门,转身看到一个孩子站在院里树下。原来是老郝家的大娃儿,几年不见,个头高了,估计上初中了吧。“二伯,我爸让你过去。”“有事吗,大娃儿?”“有,”大娃儿吞吐着,偷眼打量二光子。“到底啥事?”“二伯,俺门可能要搬走了。”“啥,又出事了?”“不是,二伯,听说我爸平反咋的”。二光子猛一拍脑门,哈哈大笑,吓了孩子一大跳。“二伯早知有今天,你娃儿福气到了,走,去你家,二伯说啥也要抿两盅儿!”
老郝一家走时,来了军车,还有小轿车,县里乡里重要领导陪着。人们猜,老郝来头不小,当年那几个坏娃儿更是吓得走亲窜友,躲难似的。二光子也躲在人群中看热闹,但仍被老郝的妻子认出来,老郝上前用力抓住二光子的双手,笑着,眼含热泪。随后又在二光子耳旁说了什么,二光子连连点头,又不住摇头。
村里人私下议论说,二光子这回可要沾光了,人家郝老师这一步登天,肯定不会忘了二光子,估计还会接到大城市里享清福哩。听到这话,二光子不置可否。
五
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二光子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虽然尚能自理,但毕竟风烛残年。人们经常会在田野里看到一个孤独的光头老人,慢吞吞地赶着几只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路人偶而停下给他打声招呼,他会指指耳朵,然后面带微笑对你。
一叶知秋,院里的大树落叶成堆。二光子的生命快到头了。
村里突然有了一个传言,说老郝后来做了大官,两个儿子也长大了,都成了大老板,要回来报当年恩情。更有玄乎的说法,说老郝当年走前送给二光子一件物什,估计是宝贝,谁得住,可要大发了。于是二光子的侄孙辈们一夜之间如醍醐灌顶一般孝心大动,开始关怀这位耿直的孤寡老人。他们一致认为:二光子二伯、二爷是下里王村的道德模范,是王姓族人的骄傲。老人生前德高望重,死后一定要风光大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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