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女
舒育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唯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姨女嫁焉。”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其父,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塘,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
——干宝《搜神记》
(一)赵夫子、周油抹、萝卜车
赵夫子小心翼翼地窝在堆满萝卜的车里,大气都不敢喘。为什么躲在萝卜车里?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三天没吃饭了。再健硕的人若是三天水米未进,也准成了一根风中的芦苇。更何况这个教书先生呢?赵夫子感叹着世风不古,村子里的人竟都不让家里的孩子来他的私塾。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还有“赵夫子讲半部《论语》都放不出屁”。因而,赵夫子的“束脩”自此断了。
赵夫子真的连“半部《论语》都放不出屁?”通过赵夫子的口,可以听出并未见得——一张嘴就是儒生经典的人必不会“半部《论语》都放不出屁”。然而赵夫子过得并不如那些看都没看过《论语》的农夫过得舒适一点。农夫播种的时候,赵夫子嘴里诵着“暮春者,春服既成……”表达自己在春天更愿意洗澡的宏愿,而得到那群不解风情的农夫的白眼。到了秋天,农夫在地里忙收成时,他又来转着圈,嘟囔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以期能有一个农夫摆脱愚蠢,送孩子来他的私塾,顺便给他点麦子过冬。然而这群农夫始终冥顽不灵,赵夫子也就总是饿肚子了。唉,那肚子里的四书怎么就不能在饥肠辘辘时变成四块腊肉呢!赵夫子时常这样感叹。
但也不是所有的教书先生都和赵夫子这样惨,赵夫子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有一间瓦房,那里是“周油抹”的学堂。农夫叫他周先生,赵夫子当面也这样叫他,背地里却叫他“周油抹”,不为别的,就为每天赵夫子都能看见周油抹在吃完饭后一边抹着嘴一边散步。为什么他周油抹就能收上弟子来?他既没赵夫子那圣人的架子,每天散了学后还都跑到地里干活,还浇水!这等人能教出什么好人物来?赵夫子一直纳闷儿,可聚在周油抹门下的学生越来越多了。赵夫子也只能感叹世道不古,农夫愚蠢无知来徒增烦恼了。
有句老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周油抹家的富裕让赵夫子的老婆眼馋了。赵夫子的老婆是“贼”?如果世间万物皆平衡的话,圣人赵夫子的老婆一定是个贼,所以姑且这样称呼吧。贼都是贪婪,可又不想干活的,于是脑筋里生了邪门歪道——她让赵夫子去周油抹那里“带回”点东西来。换句话说,偷。
赵夫子自然是决意不肯的,可架不住老婆的嗓子和巴掌,但要是让他去明抢,这确实绝无可能——周油抹三餐吃饱,还有劲,一拳挥过来非得把赵夫子送到孔夫子那里去!但老婆的铁掌也不是闹着玩的,这个婆娘每次打他的时候就像刚吃完二斤饼和酱牛肉似的。赵夫子琢磨半天,想出了这个主意:把周油抹提前准备好的萝卜搬出来些,自己再藏进车里,等周油抹卖出萝卜后,他再说自己被萝卜困在里面出不去,差点憋死,来换一些赔偿。这也不算丢脸,没偷没抢,就不算丢脸!
赵夫子在车里坐着,感受到车子已经开始移动,便平躺了下去,等着显身的那一刻。
(二)大兔子、晕倒
赵夫子闷在车里,越来越惊慌——周油抹怎么跑得这么快?而且始终听不到市场上该有的叫卖声,路途也不顺利,一会儿就颠一下,一会儿就颠一下,从不让人消停。他想露出脑袋来看看,可实在没有胆量。
就这样过了有很长时间,赵夫子觉得最起码颠了一年——车停下来了。赵夫子把耳朵贴近了车沿,想听听外面有没有人说话,可脑袋顶上先出了状况,有人搬萝卜!赵夫子万万想不到这种事情发生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面,等脑袋顶上的萝卜搬空后,他看到了这样一张脸。
长耳朵,红眼睛,三瓣嘴,长长的白色绒毛长满脸……这那里是周油抹呀!这分明是只大兔子!赵夫子大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愣是从萝卜堆里站了起来,丝毫不像好几天没吃饭的人。他站起来后,那只大兔子像是被闪电劈到了,嘴里发出了极难听的“吱——”的声音,又跳了起来,高的简直能摸到天。落地后朝萝卜车的反方向没命的狂奔,赵夫子眼光追着他,看清了整个景象。
这是个什么地方呀?!很空旷,但四周黑魆魆的,散发着叶子腐烂的味道,一群人,确切说,是一群和人一样大的兔子,怀里都抱着几根萝卜,怔怔地看着赵夫子,动也不动一下,而那只没命狂奔的兔子现在躺在地上抽搐着,也没人扶起来——兔子们都盯着赵夫子看呢。
赵夫子一时呆住,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好像在翻装在里面的四书,看看圣人有没有见过这种大兔子,结果很遗憾,圣人没见过,或是见过了也不说。赵夫子查完四书后想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哪知脚底下那根萝卜作怪,滚了一下,赵夫子就势翻出车外,摔了个马趴,竟昏迷过去了。
(三)加冕,大雨,先知答辩
赵夫子嚼着手里那根大白萝卜,不住的点头。他觉得自己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萝卜,又脆又甜还带着那么点辣劲儿!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汁水,子曰“三月不知肉味”,是因为听了音乐。他赵夫子也吟了一句“三月不知肉味”,是因为这根大白萝卜——这可不是普通的大白萝卜,这是兔王才能吃到的大白萝卜,就是不一样!
赵夫子昏过去的时候,搬萝卜的兔子们又吓得跑远了,不必说的,又有几只胆子小的跑死在路上了。活着的兔子们跑出洞外后藏在了附近,瑟瑟发抖。这其中有一只胆子顶大的兔子,他对着其他兔子吱吱呀呀了半天(应该是兔子语),具体说了什么没人清楚,但那几只兔子都跑远了,这里只剩下了这只胆子顶大的兔子看守。过了不知多久,那几只兔子带着一群兔子来到洞口,这其中有一只老兔子,后来赵夫子知道,这是兔国的先知,见多识广,虽然也怕人,但总之能沉得住气,先知让兔子们把赵夫子抬回了兔国的“首府”,其实就是个大坑。用萝卜汁把赵夫子救活了。
赵夫子醒过来的时候,满嘴的萝卜臭气,衣服还破了。他本是刻意挡着不该露出来的地方的,可坐起来的时候手就放开了——老兔子带着一群小兔子,爪子里捧着萝卜,瞪着红眼珠看着赵夫子,赵夫子惊异不定,那老兔子又上前一步,爪子里的萝卜捧的更高了,几乎要送到赵夫子嘴里去了,赵夫子闻着味道,甜丝丝的,咬了一口下去,所有的兔子顿时抬起头来,吱吱地肆意叫着。从那以后,赵夫子再没为饭食担忧——总会有一个兔子送来香甜大萝卜或是清脆大白菜为他果腹。
还是那句话,子曰“三月不知肉味”,所以过了三个月,赵夫子“知肉味”了,他不想吃萝卜白菜了,他想要肉,这段时间里他跟着先知学会了不少“兔语”,并和先知表达了他要肉吃的想法,但先知无能为力——兔子不吃肉,也不敢偷肉,因为偷萝卜不会有人追,可偷肉一定会被人追。但又不能惹恼赵夫子,不管赵夫子在“人国”活的卑微与否,总之是比“兔国”人尊贵的。这是兔国人的一个信条:外国的,永远是最好的。所以先知只能闭口不谈,含混不答,这也是兔国人的一个信条:敷衍。
然而赵夫子终究是尊贵的王,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上午,赵夫子把先知带到了“首府”前的一片大平地,质问他。
“我要的肉呢?”
“正在……啊,正在……”先知出汗了。
“我是王!王!”
“是,您是王,王……”先知要晕过去了。
“王现在要吃肉,听见了吗?!王要吃肉!要吃烤羊肉!”
先知踉跄着,像是要逃走的样子,被赵夫子一把抓住“王要吃肉!”
先知的红眼睛里淌出了两行泪,更不敢看“王”,只望了望天,突然他把眼睛睁大了,强挣扎着伸出爪子,对着天指了指。
赵夫子疑惑地抬起头往天,一开始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没一会就张大了嘴巴,几乎可以吞下一个馒头。
天上下雨了,确切说,下肉了。一块一块的熟肉从天上掉了下来,噼里啪啦的,甚至越下越大,有一块砸到了赵夫子手上。赵夫子拿起一闻,哎呀!这是真的呀!香,真香!赵夫子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疼的直咧嘴,这不是梦呀!天上下肉了!赵夫子顾不上形象,放开了先知,抓起地上的肉就往嘴里塞羊肉,猪肉,牛肉……赵夫子几乎顾不得管这是什么肉,或是肥与瘦,嘴像深渊一样地吞噬着,直吃到恶心才罢休。想起了先知,便一手提起了先知,问他——
“为什么这天上下肉了?”
先知经过方才的折腾,早就不省人事了,可还是断断续续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兔,兔国人,最尊重,最尊重你们……外国人,所以,兔国,兔国的天,也要听你们外国人的……”
先知说完,彻底昏死过去。赵夫子一手撇开他,放声大笑。
“我是王!我是兔国的王!兔国的天也要听我的!”
兔王当然不知道,在他住的村子里,正流传着一个不幸的家庭的事情——继赵夫子丢了之后,他家那匹老马也找不到了。
(四)偷人,嫁女儿,脱缰
村里人都能看得出,狮母这几日气色越发见好,脸上也多了不少肉。不得不说,这个婆娘是真怪,别人家女人要是寻不见自己男人,最差也得上个吊才能把这事解决咯。可她非但不闹腾着要上吊,反而每天笑嘻嘻的,更何况有男人的时候这一家子都揭不开锅,怎么男人寻不见了她却越来越滋润了?村里人始终不清楚是为何。唯独薛地主家的宝贝儿子薛福知道怎么回事。
别人管赵夫子家的老婆叫“狮母”,是因为这女人凶得很,她收拾赵夫子的时候能把半个村子折腾的鸡飞狗跳,赵夫子又是个先生,他老婆自然就是师母,所以图个乐都在背地里喊她“狮母”;可薛福叫她“狮母”,是晚上和她睡一个枕头的时候得出的结论。自打赵夫子失踪后,狮母就天天在薛家门前晃悠,只要薛福一出门,她就开始抛媚眼,这薛福也不是什么老实的人,一来二去,这俩货就凑一起了。可薛福人品虽差,却死要面子,白天和狮母形同陌路,直到深夜才跑到赵家的草舍幽会,这种情况持续三个月了。
这天晚上,薛福吃过饭就躺下了,但耳朵没歇着,听到外面久久没动静后,就跑了出来,顺着赵家的方向轻车熟路地摸过去,远远就看见有火光,他高兴跑过去,敲响了门“小贱种,开门哪!”
薛福敲完门,冲着左边瞥了一眼,这一眼把薛福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女孩子站在这里!
“官人呀,来啦!”一声媚叫,门打开了,狮母走了出来,看薛福怔在哪儿,想逗个趣话,就顺着薛福的眼光看过去,不由得大叫一声——
“俏儿!你怎么没睡?”
这女孩子就是狮母和赵夫子的闺女。
俏儿一言不发,转身就回自己的屋子了。那薛福见状不敢说话,悄悄溜走了。狮母愣了半晌,突然走进了俏儿的屋子,骂到;“好呀,你个小丫头!这都被你瞧见了!”
“你对不起爹爹!”俏儿哭着说。
“哈?我对不起?你就对得起了?那你去把他找回来呀!去呀!”
俏儿坐着抹眼泪,一句话也不说。狮母更来劲了“你去找呀?不找是吧!好,我找别人去找,谁要是能找找你爹,我就把你嫁给他!”
“不!不!”俏儿惊恐地站了起来。
“不?我说话还不算数了?好,你等着,我明天早上就发消息!早点把你嫁出去,我也省心了!”说完,狮母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俏儿楞楞地站着,往外走了几步,也不知怎的就走到了马厩,那匹老马出着长气,俏儿抱着他的头,哭着说了一切,最后说了一句——
“大马大马,我不想嫁娘找的人,我不想嫁……你能帮我把爹找回来吗?大马,大马……”
俏儿抽泣地看着老马,老马没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摇着尾巴,俏儿绝望地走回了屋子里,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一直到报晓时分方才迷迷糊糊要躺倒时,狮母的一声吼震醒了她。
“马呢?!咱们家的那匹马呢?!”
(五)兔国灭亡,杀马,化蚕
老马识途,说的不止是回家的路,而是他所途径的所有道路。人类是骄傲的,总以为只有人类自己才具有语言交流能力,但这只不过是听不懂动物语言而产生妄自尊大罢了。人会犯这种错误,可马不会,因为马还不够高等。所以老马很快就知晓了兔国的位置,还知道眼下兔王就是自己曾经的主人。
老马本不想管这个事情的,它老了,早已过了善跑的年岁,可那个小姑娘的哭声还是震动了它。娶她?不可能的,不过是报恩罢了——感谢这家人在揭不开锅的时候也没忘记给他口麦秸。所以老马趁黑奋力挣脱了缰绳,向着兔国——现在,这里应该叫“兔墟”了——假使踩着两只兔子尸体,看着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老马懂人类语言的话。
战斗结束了,对于兔王(现在,是不是又该叫他赵夫子了呢?)来说,结局是想象不到的,他被这匹老马单方面碾压了。他手下的兔兵,在遇到老马的蹄子踏过来的那一刻就四散逃离,它们露出了兔子懦弱的本质。虽然赵夫子大喊着“冲锋者,赏三根王才能吃的萝卜”也无济于事。并不是没有胆大的兔子,只是胆大的兔子被同伴困住了脚——那些胆小的兔子看到胆大的兔子向着老马冲锋时,便放了兔国的“流行病”:红眼病。居然有兔子得到王的奖赏而我却没有份?不行,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于是胆小的兔子终于联合起来,把胆大的兔子拦住,并把自己的两颗门牙伸向了同伴的脑袋……就在这种情况下,兔国完成了自己的灭亡。只剩下赵夫子,和只抬了一下腿的老马。说到底,赵夫子不如老马了解兔子,到底只是个人类的一员。大势已去的赵夫子毫无办法,只得上马,向着村子的方向跑去。
一声马嘶,狮母赶忙跑出来,呀!是自己家丢的那匹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衣衫褴褛,膀大腰圆却面色铁青,还盯着一片白菜叶子。他若不开口,狮母觉想不到这竟是自己的丈夫。狮母勃然大怒,一巴掌打在赵夫子脸上:“你个狗日的!还知道回来呀,你别回来呀!!”
狮母没想到的是,赵夫子竟还回去一巴掌“臭婆娘!你当老子想回来?!这破马,毁了老子啦!天呀!”赵夫子吼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狮母想起了薛福带来的种种好处,也不能自已哭出声来,声音惊出了俏儿,俏儿一出门便看到了老马和两个泪人,虽然她不确定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是不是他爸,可俏儿立马反应过来了一些事情——
“妈,别哭了,我……您总不能让我嫁给马呀!妈也!”
狮母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那匹老马,赵夫子站起来,吐了口痰,说:“好呀你个老马!你毁了老子还不够,你妈妈的,老子今天杀了你!”
……
俏儿心里很高兴,爹回来了,虽然不像以前了,但到底是他爹,还拉着他来,把晒在河边的马皮取回来,爹就是厉害,马肉做的真好吃!啊!前边就是那张马皮了,还能卖钱呢!哎哟,有点头晕呢怎么?马皮,马皮怎么飞起来了,哟,眼睛看不见了,是什么东西?看不见了!爹,爹……
赵夫子傻傻地蹲在树下,一声也不哼,狮母站在一旁面无血色,只问了一句:“那蚕?……”
赵夫子掸了掸衣服,嘟囔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便又坐下,好像在等谁给他送来一根萝卜,又脆又甜还带着点辣味的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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