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志

作者: 慕闲 | 来源:发表于2018-06-15 21:46 被阅读69次

    文/慕闲

    (一)

    唐,至德二年正月,睢阳私塾。

    远处的厮杀声隐隐传来,不时的巨响震得私塾内几个孩童面露骇色。长身玉立的年轻夫子面容憔悴,却自有一番泰然自若的气度,只见他轻拍身前孩童的肩背,淡然道:“不要怕,有张大人在,贼军进不了城。”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怯怯地道:“夫子,我娘说贼军进城会把全城的人都杀光!”

    那年轻夫子一声轻叹:“如今天下烽烟四起,九州倾覆,这小小的睢阳城又如何能够幸免?”顿了顿,那夫子又接道,“待过段时日,贼军退去,尔等还是偕同家中老小速速离城,往江南避祸去吧。”

    众孩童纷纷应是,靠后的一个孩童,约莫十二三岁,虽然年岁不大,但眉目间的英气隐约可见,只听他朗声问道:“那夫子你呢?也要随我们一同避祸去吗?”

    夫子摇摇头,道:“我就不走了,张大人在城中募兵,我已经报了名,不日也要披甲上阵了。”

    那孩子又接着问道:“夫子,睢阳城能守得住吗?”

    夫子轻笑摇头:“和之啊,我这几个学生里,就数你最聪明,你觉得这睢阳城能守得住吗?”

    柳和之略一思索,缓缓道:“贼军数倍于我,却屡攻不下,可见睢阳如今尚有一守之力,只是孤城之势已成,若无外援,只怕迟早会兵败城破。”

    此言一出,众孩童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夫子点点头道:“不错不错,能够看到这一点,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若有机会就速速离城吧,留此有用之身以图后效。”

    柳和之不解地道:“既然迟早城破,夫子何不一起离开?”

    夫子笑道:“因为睢阳不能失!也罢,今天这最后一课,我们就来讲讲舍生取义。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我虽一介书生,当此国家危亡之际,却也绝不容此乱臣贼子肆虐中原……”

    远处的厮杀声渐渐模糊了私塾中的慷慨陈词。

    (二)

    唐,至德二年八月,睢阳民宅。

    伴着凌乱的脚步声,四五个相互扶持的军人走了进来,几人倚墙而坐,口中喘着粗气,显是疲惫不堪,没有人说话,似是在保存自己所剩不多的体力。

    “咕隆”声伴着喉头吞咽的声音,再再显示着除了疲惫,这几个人已经饥饿到了极点。

    “吱吱”声突然在房中响起,微弱而短暂。但刚才瘫软的几人几乎是同时一跃而起,向着那声音扑去。

    很快,其中一人的手中已经抓住了一只老鼠,只听他桀桀地笑了起来:“哥几个今天运气不错,还可以打打牙祭。”

    众人冒着绿光的眼都直直盯着那人手中挣扎扭动着的一只皮包骨头的老鼠。不多时吱吱声消失了,几人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

    正当几人准备坐下休息时,突然其中一人指着墙角道:“那里好像有个地窖。”

    众人看去,果然是地窖入口,不由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也许地窖里还能找到吃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希望何其渺茫。

    几人来到地窖口,鱼贯而入,即便日夜征战,见惯了血腥,可扑面而来的恶臭还是熏得几人顿了顿脚步,昏暗的地窖中隐约可以视物,各种器皿早已翻倒在地,空空如也。而恶臭传来的方向隐约是个半倚着墙的人。

    几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才发现那是两个互相依偎着的人,年长的大概是个女人,衣衫褴褛,更可怕的是她的左臂只见森森白骨,没有一点血肉,而她怀中的则是一个孩子,看身量约莫十二三岁。

    几人看着眼前不知生死的两人,喉头不停地吞咽。

    当前的一人上前一步,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压抑着激动道:“没气了。”

    身后一人闻听此言,立时飞扑上前,一口咬上了那尸体的肩膀。

    许是他的动作太大,尸体怀中的孩子滚落在地,发出了轻微的哼声。

    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了,那孩子似是被惊动,迷迷糊糊的眼睛半睁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了短促的声音,似乎是喊了一声“娘”。

    “还活着。”有人低声道。

    很快就有人接道:“不过很快就要死了。”

    众人一时无语,似乎沉默了很久,却又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算他今天活着,也一定活不到解围的那天。”那声音低沉、粗嘎、刺耳。

    “也许……”另一个声音迟疑着道:“他能熬到那时候……毕竟他已经撑到了现在……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先放着吧,今天已经能够饱食一顿了。”又一个声音响起:“明天如果我们还能活着,也许还可以再饱食一顿。”

    众人似乎再无异议,七手八脚把那女子的尸体向地窖外拖去,走在最后的一人,转头看看那地上陷入昏迷的孩子,似是有些犹豫,终于他从怀中丢出一物,正好扔在了孩子的嘴边,然后头也不回地随着众人离开了地窖。

    昏暗中隐约可以看出那孩子的嘴边赫然是一只人的手掌。

    (三)

    唐,元和十五年,潮州双忠祠。

    古稀之年的柳和之正带着几个孩童在祠中祭拜,祭拜之后一行人出了祠堂,几个孩童立刻变得叽叽喳喳。

    孩童甲问道:“夫子,夫子,那张大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守睢阳城?”

    “就是就是,不是说好多大人都望风而逃么?”孩童乙附和道。

    “因为睢阳不能失!”柳和之顿了顿,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年轻夫子慷慨激昂的样子,“当时天下大乱,睢阳虽小,却是豫东门户,中州锁钥,素有‘江淮蔽屏,河洛襟喉’之称,睢阳若失,战火必将引向江南,到时,神州大地处处烽烟,朝廷必将失去来自江南的钱粮供应,这叛还如何平定?睢阳能多守一日,这叛乱就能早一日结束。”

    孩童丙迟疑着道:“可是……可是他们吃人了!”

    “是啊,好可怕,吃人啊!”孩童乙附和道。

    孩童丁道:“夫子,我记得您是睢阳人,那张大人吃人是不是真的?”

    柳和之笑笑,沧桑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反问道:“你们觉得这是不是真的?”

    众孩童都陷入了沉思,半晌,还是孩童甲打破了沉默:“我觉得是真的,一座孤城,内无粮草,外而援军,此等绝境还能不逃不降一直坚守,多半是真的吧。”

    孩童丁反驳道:“我看未必,那张大人不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吗?礼义廉耻总是知道的,吃人这等恶事做不出来吧!”

    “可大家……大家都说他吃人……”孩童丙还是迟疑着道。

    孩童乙不满地道:“夫子,您快说,快说,到底吃人没有?”

    柳和之沉痛地道:“睢阳当日已陷入绝境,确有析骸而爨之事。”

    孩童乙怒道:“这等食人恶魔,为何还要建祠祭拜?”

    孩童甲也敛了嬉笑之色,正色道:“大概是因为他保全了江南,如果当时睢阳失守,想必我们潮州也不能幸免了。再者,连韩刺史都说‘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我虽然不知道这位张大人,但是韩刺史来到潮州之后,让大伙儿的日子都好起来了,这却是有目共睹的,既然是连韩刺史都敬仰的人,我相信他是英雄。”

    孩童乙还是嘟囔道:“可吃人就是不对!”

    孩童丁也附和道:“没错,这有违人伦,就是不对!只要假设一下要是当时我就在睢阳城内,岂不是也要被吃掉了?”

    孩童甲眉头深蹙,显是不知如何辩驳了,只好求助地看向柳和之:“夫子……”

    孩童乙也忙道:“夫子,吃人是不是不对?”

    柳和之看着争辩不休的几个孩子,浑浊的眼中有着淡淡的欣慰:“吃人自然是不对的。”

    孩童乙得意地看着孩童甲,挑了挑眉,道:“听见了吧?”

    孩童甲急道:“就算这样,他也是英雄!”

    “哦,此话怎讲?”柳和之问道。

    孩童甲认真想了想,道:“明知吃人不对,定会背负千古骂名,可为了不让更多的百姓卷入战争,为了能早日结束战争,还是做了,最后城破不降而死,能够为了心中的信念违背做人的底线,这难道不是英雄?”

    看着眼前那清澈的眼睛,柳和之默然无语。

    孩童们一阵沉默,半晌,孩童丙迟疑着道:“夫子,这是不是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以睢阳一城之得失换江南之安宁,虽是不对,可是值得。”

    孩童丁坚持道:“夫子,这不对,不能吃人这是做人的底限,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打破的底限!”

    ……

    风中老翁和孩童的声音时隐时现,渐渐远去,一如渐渐远去的历史,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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