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脱

1.

“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不过都是被设计好的程序，反抗亦如是。”——《解密》

在念完这句话后，李枫合上了书本。一旁的儿子李叶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李枫笑笑，眼角流露出遮掩不住的疲惫：“没什么，这本书不好玩，怎么今天还没睡着？快去睡吧。”

哄儿子睡着后，李枫盯着那本书沉默了很久。

如遭雷击。这是李枫刚刚那一瞬间的感受。有些句子会成为经典，可能因为其引人深思，引人共鸣，又或是极具韵律美，让人品味良久。而刚才那句，对李枫来说，似乎是揭开了最残忍的真相。

感觉到不对劲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李枫是一名外科医生，过着忙碌但稳定的生活。九年前和妻子生下了李叶。儿子聪明可爱，妻子温柔贤惠，李枫觉得，日子就这样下去已是最大的喜事。

可变故还是发生了。一直以来身体健康的妻子，一个月前却突发疾病，病情极为罕见，最终抢救无效与世长辞了。一直以来顺风顺水的李枫第一次拥有了如此强烈的无力感。站在妻子病床前，看着自己这双挽救了无数人命的手，如今却再也无法唤醒沉睡的妻子，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他开始怒吼，绝望的嗓音贯穿了整栋大楼。他砸碎了眼前一切可砸碎的东西，他冲进昔日同事的办公室，扯着他的领子要他把他的妻子还回来。可笑的是，他居然干了一件自己之前最痛恨的事——医闹。

他想，他或许能够理解那些患者家属了。可是意料之中的，他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作风严谨的医院以扰乱秩序之名开除了他，即使他业绩突出，但总归没有达到不可或缺的地步。

一夜间失去了妻子和工作，李枫觉得自己彻底被生活击垮了。不再去寻找工作，对生活提不起任何兴趣，儿子送去上学后，自己就在大街上游荡。但不曾想，这一游荡，却发现了许多平时从未注意到的事情。

如果说，每天下午五点准时的一场小雨是大自然馈赠的奇迹，那么每天清晨七点准时开门的一排小店也未免太过奇迹。

李枫已蹲点观察了十五天了，竟真的没有人因为懒惰，因为堵车，又或是因为生病而晚开门一分钟。

李枫觉得自己没法再对这种异常视而不见，于是鼓起勇气去和一家报刊亭的老板交谈。他有预感，这次交谈，可能会将他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2.

程源觉得自从自己开始玩那一款“人物逃脱”的编程类竞技游戏后，越发地嗜睡。程源参加这款游戏不单单是为了娱乐，而是那笔巨额的奖金。全球玩家设计出的人物若是第一个顺利逃脱，便可获得这笔巨款。

一定是脑细胞死的太多了，程源有些懊恼的想。这一段时间里，自己的生活就只有工作、游戏和睡觉，忙得不可开交，竟很久都没抽时间来陪女友了

想到和女友叶子的最后一通电话，那个悦耳的声音恼怒的抱怨“你们程序员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bug！”程源不禁揉了揉眉头。也该去见见她了。

穿戴整齐后，程源乘公交来到约定的地点。自己在这座城市呆了这么久，竟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一片世外桃源。

几个星期不见，女友好像更加漂亮了。谁说程序员找不到女朋友的？看着远处走来的长发飘飘的大美女，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么好的一块地方啊？”程源自然的接过女友的包，挂在自己身上。

“哼哼，这可是我从小的秘密花园，现在除了我，可就只有你知道了哦！”叶子有些撒娇地说。程源揉揉她的头，忽然一阵恍然。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却又有那种该死的似曾相识之感。

“呐呐，想什么呢？”女友的声音打断了程源的思绪。

“嗯，没什么，可能是梦吧。哎，说起梦，你做梦会经常梦到我吗？”

“没有！怎样，你是在兴师问罪吗？觉得我不在乎你？”叶子有点生气了。好不容易见一面，说什么梦不梦的。自己是不怎么梦到他，可是这么多日的思念不是假的。

“你别生气啊，我真的的不是这个意思”程源慌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梦啊，总是无关紧要的。我真的很想你，可是平日又太忙了无法见你，所以啊有时甚至希望在梦里看到你。每天快睡着的时候，我就想叶子，叶子，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可即使这样，你也总是不出现。哪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叶子脸微微红了；“好了，你现在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哎呀，不说这个了，”叶子不自然的转开话题“你那个游戏怎么样了？”

虽说女友有抱怨，但还是很支持自己的。程源笑笑：“嗯，出门前我看他的进程似乎是找到钥匙了。”

女友白了他一眼：“才找到钥匙，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要多久呢。就说你们这些程序员无聊嘛，直接把钥匙放他手里就行了，还非要搞这么麻烦。”

“傻子，这才是游戏规则嘛。程序代码别人都能看到的，这可没法偷工减料哦。”

3.

  房子寂静的如同死去。墙壁上挂表的秒钟机械地转圈，伴随着分针的微弱移动。时针其实也在动，只是更加细小而难以发现。这只钟表是妈妈留给李枫的遗物，而现在，李枫似乎懂了，妈妈为何将它视为珍宝。

表是电池驱动的，可这么多年，从未停过。

李枫冷笑一声。是该说这电池太耐用了呢，还是漏洞太明显了呢。当你一旦发现一件事有问题后，你便开始怀疑一切。就好像拔开了堵水的塞子，所有诡异的事情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李枫手上捧的是报刊亭老板给他的《解密》。

那日试图和老板攀谈，老板笑而不语，只是将这本书放在了他的手上。这本书做工、包装都极为精良，可封面除了两个烫金的“解密”大字外，竟再无任何信息。李枫本想询问价格，可看那老板一脸“终于等到你”的释然神情，竟落荒而逃。

怀里抱的这本书似有千斤重，压得李峰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后，儿子被书名所吸引，天天叫李枫念给他听。《解密》很厚，很多章都不知所云。什么函数，递归，还有些专业英文，弄得李枫一头雾水。儿子每次也都会听到睡着，可睡前还是会求父亲念给他听。

直到今晚。儿子竟意外地没有睡着。

李枫似乎懂了。

“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不过都是被设计好的程序”，所以，钟表的反物理式运行，店铺的反常理式开门，甚至妻子的死亡，儿子的行为，一切一切，全部都是设计好的，被称之为“线索”的东西。

往事历历在目。

救死扶伤的梦想，妻子甜蜜的笑容，儿子叫的第一声“爸爸”，还有妻子临死前，淌下的最后一滴眼泪，全部，一文不值。

那我呢？我现在所明白的一切，也是你引导我明白的吗？你又究竟是谁？！

李枫砰的跪倒在地，对着《解密》狠狠地磕头。再抬起时，已是满脸泪水。被设计好的生活很可怕，可李枫更怕它的后半句“反抗亦如是。”被压迫的生活只要可以反抗就有希望，可现在看来，这样漏洞百出的生活，明显就是“他”故意设计地逼迫玩具反抗的戏码。

“他”想要的，就是看自己反抗。顺从的反抗。屈服的逃脱。

悄悄来到儿子的卧房，已经熟睡的儿子脸上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丧母之痛对一个九岁小孩来讲或许并没有太大打击，他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死亡。当然，对一个机器的九岁小孩来说，也一样。李枫忽然恶毒的想到。机器，虚拟，一切不过都是假象，就连最爱的儿子也不过是设定好的助攻。如果现在我用这把刀割开他的皮肤，会流出鲜红色的血液吗？他会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感到疼痛，哭闹，大叫，恐惧的看着我吗？

刀尖如此锋利。

沉重的响声。刀子从李枫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李枫抱着头，靠着儿子卧房的大门蹲了下来。自己在想什么，这可是他最爱的儿子！这是他宁可拼的头破血流，也要用命去保护的挚爱！如果说，“他”设计了一切，只为自己能够发现事实，那即便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也就按“他”想的反抗好了。去那本书里找到线索，如果反抗成功，一切应该都可以结束了。

结束，或许意味着永久的消失。包括儿子的生命。但无论如何，他只有这一条路了。

无法亲手伤害儿子，也无法在谎言中继续生活。

李枫重新捧起了那本书。

4.

程源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翻阅《梦的解析》。今天和女友的无心之谈却勾起了他对梦的好奇，希望弗洛伊德的这本巨作能带给他惊喜。

书中提到梦有超记忆能力，也就是说我们常常会在梦里看到我们以为的“陌生人”，其实这些所谓的“陌生人”都是我们白天擦肩而过或有一面之缘的人。我们的大脑将这部分记忆丢掉，却又被梦捡起，在梦中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而与此相对的，梦又有选择性遗忘的能力，往往是我们白天最在意的，最刻骨铭心的事情，在梦中反而不会出现。只有当这一部分事情渐渐的不重要起来，才会出现在梦中。

确实如此。程源暗道。书中提到的情况的确很符合现状，但这一切都是经过实验总结出来的，程源并没有在书中找到确切的解释究竟为何会这样。弗洛伊德也多次提到，对于梦的研究，还有很大的未知领域。

程源心有不甘，但实在抵不住困意，便沉沉睡去了。

梦里，依旧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第二天早上都尽数忘却了。

5.

通过几个月的努力，李枫已经渐渐了解了《解密》这本书的内容。这可以说是一本C语言编程的高级指南，对李枫这样的电脑小白来说并不容易。而据李枫了解，就他的世界而言，会用C语言进行大规模编程的程序员寥寥无几，可“他”的这个选择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刻意而为？

李枫对于如何“反抗”依旧没有丝毫头绪。他甚至按照ASCII和Unicode编码试图把书中出现的所有代码翻译成汉语，但结果都是此路不通。

房子寂静的如同死去。

墙上的钟表还是一刻不停地走着，李枫静静地与之对视，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一个单词“return”。

return，返回。这是李枫在翻阅了数本C语言编程书籍后，出现频率十分高的一个词。主函数总会不堪重负而去调用无数的子函数帮助自己达成目标。子函数接收指令，开始运行自己的一套规则，最终，return回去，结束使命。可似乎，李枫在《解密》中未曾看到一个“return”。

一个个子函数，一层层嵌套便构成了这个世界的运转。而李枫的生命就好像这挂表一样，永远不停地向前，从未因为停止运转而被return。那么在这个世界中，对李枫来说，究竟什么才叫做return呢？

  不眠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但李枫却似乎又重新获得了已经消失一个多月的感受。那是活着的感觉。躺在妻子死后便显的无比空荡的大床上，耳边传来那古老的时钟随着时间流逝转动的声音。从前这声音伴他入眠，而今夜，却让他尤为亢奋。那声音帮助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李枫有直觉，这不眠不休的钟表声，将是解决一切的关键。

    钟表，return，过去。让钟表return很简单，把指针逆时针旋转即可。让时间倒流，让生命return。李枫从床上一跃而起。

  从墙上取下挂着的时钟，李枫并没有急着去拨转它的指针。而是小心翼翼的揭开了钟表后盖，取出了放在其中五十多年的两节电池。

  猜的没错。时钟并没有因为电池的拔出而受到影响，依旧机械地、充满节奏感地，一秒一格，缓慢的移动。

毫无用处的电池。李枫看着自己的手掌摊开、倒扣，将电池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屋内的垃圾桶。一如自己的人生。

深吸了一口气，李枫小心翼翼得将时钟的指针拨转到六个小时之前，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天旋地转的感觉并没有发生，空气宁静的令人不安。李枫缓缓睁开眼睛，卧室飘窗外仍旧是午夜的漆黑。低头看去，怀里抱着的时钟一步一步，慢悠悠的从12.20向前踱步。

机械的不带一丝感情。

李枫如同被一针刺破了的气球，好不容易燃起的一腔热血顷刻间便从这个小小的针眼中漏了个精光。

冷静了片刻，李枫有些怀疑，世界其实好好的，疯了的，或许只是自己？

6、

程源这几日天天守在电脑旁。他的“逃脱”已进入关键时期，还得再加点催化剂才行。看着自己的小角色积极向上，勇于探索的样子，程源感到十分欣慰。果然有时情商比智商重要啊，程源得意地想。游戏规定程序员在设计主人公时，情商加智商总和不能超过上限值，当初自己很多同行认为这是一项极需脑子的解密逃脱活动，所以都不假思索的尽可能往主人公身上添加提升智商的自学习算法，所以截至目前，发现真相的角色中，也仅剩几人的角色能够像李枫这般冷静处事了。

可最近，李枫似乎又被“疯子”这个念头困住了。

程源懊恼开始修改代码，当初为了逼真，把那个世界搞得和真实世界几乎一样，什么元素都加了进去，现在又得一点点消除那个世界对“精神病”的所有认知。

李枫猛地抬起了头。手里抱着个时钟，不知怎的就靠在床边睡着了。李枫拍拍脑袋，想起了刚刚自己失败的尝试。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李枫决定从自己的家开始，一点点的寻找线索。

最重要的问题，什么才算“return”。刚刚自己单纯的把指针逆时针回拨，一切都没有改变，可见此路不通。

李枫想想，轻手轻脚地走进儿子卧室，取下书架上的英汉词典。“return,回来，退还，回报，重现”。

重现。李枫默念了一遍，感觉太阳穴有些胀痛。

把英汉词典重新放回儿子的书架，李枫无意中看到了儿子摆在桌上需要家长检查签名的作业。李枫笑笑，将作业本拿到了自己房间。

这是儿子的作文本。最新的一篇作文写的是“我的爸爸”。小学常见的作文题目，儿子稚嫩的字体，歪歪扭扭的诉说着自己对父亲的爱。李枫心中一阵刺痛。

“我相信，无论世界多么虚假，爱仍旧真实的存在。即便我千方百计想要逃脱这虚假的世界，我对你的爱也永远不变。”李枫在作文最后批下家长的评语。

抬笔，落笔，有一股暖流在李枫心中淌过。

李枫把儿子的作业本往前翻了翻。《感谢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的风景》、《最快乐的一天》，许许多多篇简单的记叙文，自己都曾认真看过。可一篇名为《真与假》的作文，儿子却从未找过自己签字。惊讶于这个富有哲理的题目，李枫捧起本子读了起来。文章很短，似乎是儿子编的一篇小说，但毕竟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写的让李枫有些摸不着头脑。后面老师用朱红色的笔批了六个大字“时间、地点、人物”。

时间、地点、人物。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原来这样才可以“重现”。单纯的拨转时针只会改变时间，但是还缺少地点和人物这两个重要要素。

原来如此啊，李枫叹了口气。却感觉愈发心累。这个世界，连自己好不容易放松一下想翻翻儿子的作业的机会都不放过，就这样硬生生的植入线索。不过，自己这个举动应该也是被设计好的吧。

李枫躺回床上，决定明天去试试。

从哪里开始呢？李峰想到了妻子的死。李峰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9月13日的上午11点50分7秒。这一串绝望的数字刻在李枫心头，未曾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半分。

第二天送走儿子后，李枫就在房子里坐卧不宁。他早已换上了那日的衣服，从内到外，没有一点差错。他决定小心行事，打算在10.30出门，然后等到11点40分53秒开始逆时针旋转时针。他已算好了时间，今天是三月十八日，距离那天相差277天，554个12个小时，也就是钟表的554圈。而自己拨一圈需要一秒，也就是说自己必须提前554秒开始匀速拨转时针。这样高难度的任务，李枫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完成，但他必须去试试。

李枫在11点时就到了妻子曾住过的病房。但今天，病床上换成了别人。李枫想的周到，提前买了捧花放在那病人的床头柜上。那病人疑惑的看看他，以为是自己生病了脑子不好，忘记了这位朋友，倒也没出声赶他走。

虽然这朋友抱着个大钟，一声不发，行为怪异。

时间到了。李峰紧张的开始了自己的动作。如有神助般，人类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匀速拨转运动，李峰完成的分毫不差。

自己当真不是人。李峰自嘲的想。

再睁开眼睛，病床上妻子的手刚刚垂下。

成功了！李枫眼含热泪的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挚爱，但并没有因为再一次目睹妻子的死亡而痛哭流涕。因为他知道，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7、

程源看着屏幕上那个跑到了医院产房，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手上还拿着自己的出生证明的、十八岁的李枫，开怀大笑。这要是在现实社会，怕是要被抓起来吧。不过，谢谢你，“人物逃脱”编程大赛的奖金，我终于可以拿到手了。

屏幕上一片白光。

“那个世界”崩塌了。所有的子函数都“return”到了主函数，而李枫，从“无”中来，便也回到“无”中走了。

程源忽然有些不舍，似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意识到自己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应该很痛苦吧。程源揉揉眼睛，趴在桌上睡着了。

又怎么证明自己的世界是真实的呢？

8、

“喂，你看，他们的‘逃脱’程序设计大赛比完了耶。”

“嗯，我说我一早就看好程源这个选手嘛。你一会儿记得在他梦里给他释放一下存储空间，把没用的信息闪回一下就丢掉，我看他脑子要爆炸了。”

“哎，我们为什么要设计出程序员这样的物种啊，真是麻烦。”

“更加真实嘛。”

“他不会发觉什么吧。”

“放心吧，他设计的《解密》是引诱，我们的《梦的解析》是迷惑。他已经看过《梦的解析》了，疑虑应该消除了大半。我们设计的世界是很难发现bug的。”

“为什么我们的这么复杂的啊？”

“因为他们玩的是‘逃脱’，而我们玩的是‘生活’啊。”

“会不会我们也是被人设计出来的？”

“是又如何？这世上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有真便抓住，有假就放过，何必逃脱？生活才需要更大勇气。”

“是啊，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