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S常常问我的一个问题是: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你我都不是,我究竟是谁,又何来的我?你又是谁,为何来到这儿?
有时候在数学课上到正迷迷糊糊的空挡我会迷迷糊糊的问一句,你是不是疯了,这道题你听懂了?
他便呵呵地笑起来,不懂,那我的问题你懂了?
我就严肃地望着他,接着我的睡意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扰乱。
当时我就那般严肃地望着他,面对他和他的问题感到同样手足无措。
我知道这是个哲理性问题,其难度系数等同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我想我该求助政治老师,但我只是想想,而已。
S习惯性地问我这个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你我都不是,我究竟是谁,又何来的我?你又是谁,为何来到这儿?
一
很多个这样安静又喧嚣的北方秋雨夜,空气中浸润着丝丝凉凉的仿佛来自陌生人的气息。干脆又炽烈,让人无法拒绝。
打开窗,衣领常常会灌入温柔强势的夜风,冲向心底角落顺势唤醒一些危险重重的意识。
S说,你知道古城河州吗?那里从前是著名的“茶马古道”,丝绸之路的必经地段,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携带着他们最宝贵的东西一路向西。
那里还有庄重威严的清真寺,虔诚的回教徒每日五番礼拜,赞颂他们心中的真主安拉……
我就这样顺着他的描述浮想联翩,脑海中却没有一个清晰可见的轮廓,但又不得不怀着别样的期待。
这种期待看似不经意,却会突然揪住你的思想你的意念你的执着。
我费尽精力地在中国地图上找到S所描述的那个古城,它被标作一个毫不显眼的点——介于东经102′41—103′40,北纬34′57— 36′12之间。
东西长136公里,南北长183.6公里,总面积8169平方公里——这是查阅到的更精确的地理位置。
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期待,更不是S的。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S轻描淡写地说,有一天我一定会站在那里,和那些人群交错,离散,然后我就知道我到过那里了。
我明白,他的轻描淡写从来都不是夸夸其谈。
我相信。
那便是我们的少年时光,为了一个从未抵达的地方,愿意许出郑重其事的诺言并且矢志不渝。
天黑后愿你还有路牌史铁生说,孩子,这是你的罪孽,亦是你的福祉。
二
旅途对我来说是一个放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可能会找到自己,也可能会迷失。
但我始终明白,旅途是表达自由的一种方式,它令我感到十足的惬意。
就像S对河州城的向往,我也深切地迷恋着一座北方边镇——新疆。
不论是热情似火的维族女子,还是拥有英朗面容的维族男子,或者是他们随着音乐自由舞蹈的韵律,或者是他们毫不掩饰落拓大方的笑容。
火焰山旁生长着高傲娇纵的热土,安然站立的冰山雪峰配上绝美的光线均匀调和,便闪烁出世间少有的纯净光泽……
有一天S告诉我,你知道玄奘当年也到过新疆吗?他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只为了文化的传播思想的交流,我觉得那个时代要完成这项工作一定不容易。
我默默点头,看到S时忽然觉得他面容苍白,看起来就像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唐僧,于是边笑边想象S驾着一匹白马,跋山涉水翻山越岭……
我不知道想象是否称得上明智,很多时候它们会排着队在脑海中乱舞。
跟着那种随性的节奏,整个人就会徒然安静下来,没有忧虑没有疲倦。
舒适地,陷入沉沉的睡眠。
很多喧闹的时刻我会不自觉地陷入这种想象中,漫无目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设定。
只是把感觉变得深切而贴切,然后,进入沉沉的睡眠。
那段时间碍于高考的压力,我们把自由之类的论调放得无限低。有时做道历史题会没有思路地随便选个答案,那些年月日组成的数字突然凌乱而无解。
我想我该休息。
河州,新疆。
这些遥远的路途注定要用实践去靠近,否则将失去旅途的意义。
我和S都在游走,那种最最不安稳的姿态。
由此,我们的交流也被无形中的隔阂阻挡着,像两只忽远忽近的风筝,寻找着各自追寻的方向。
栖息谷地,天色远行我们的意念,原来也存在保质期。生命才得以在危险重重中走出自己喷薄的影子。
三
高考结束后,很多人都渐渐失去联系,大家奔向当初或期待或鄙夷的地方,在那里寻觅着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除去一次同学聚会,我再没有见过S。
那是在春节期间,S穿着厚厚的蓝色羽绒服,头戴黑色绵织帽。
脸色在一众同学间显得苍白稚嫩。对,是那种新生生命般的稚嫩,但隐隐透出一种沉重感。
那天我刻意没有提起从前聊过的话题,他也很配合地守口如瓶。
我们在众声寒暄间礼貌地对答,客气地饮酒,知趣地微笑,但我心中却徒增了些许伤感。
没有了不久前的那些约束,反而不知该如何交谈如何倾诉。也许成长的含义便是不再急于寻求理解和被理解,将自己的迫切置于沉默中等待解答。
我又开始陷入想象:河州城中具有代表性的宗教建筑,白色圆顶,古老城墙上刻满凹凸有致的经文,虔诚的回教徒每日五番礼拜……
醉意来势汹汹,我看着一旁的S,他的脸终于泛起红润的光泽,行动却略显滞缓。
我醉醺醺地说,还记得河州……城吗,玄奘好像曾……到过那……里。
过了会儿,S缓缓地笑着反驳,玄奘到过的是西域和你最想去的新疆。
他说得很平静,但声音渐渐变小,气息微弱,像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
可能他已经进入了睡眠,我便没再追问什么。
彼时我再次听到他亲口说出的新疆,内心居然产生不小的震动。
迷失向来都是轻易的事那些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梦想,和着酒精浓度,开始在体内一寸一寸灼烧,留下不深不浅不咸不淡的烙痕。
那夜便梦到S身穿红色袈裟,驾一匹白色骏马,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苍白的脸上写满抑郁无穷的故事,正在向我飞奔而来……
我竟不知,那是最后一次离他那么近。最后一次。
四光阴的故事也有阴影
收到S的来信,是在暑热最最令人恼火无奈的日子,北方罕见的高温消磨着精力。
看着他熟悉的刚正字体,我又想到身穿红色袈裟的玄奘以及那匹白马。
在那封简短的信中他写道:唐临,我终于站在清真寺中,可能这里真的是只有干净的灵魂才能永久栖息的地方。
我抚摸着那些别致的经文,肆意猜测它们背后所代表的宗教含义,一遍又一遍在周边游走,乐此不疲。
如果可以,希望能一直生活在这神秘而又安逸的地方。唐临,我觉得自己有点迷路了……
他附上的照片是关于一个回族女子的背影:她的黑色纱巾轻薄飘逸,体态端庄,正迈出左脚行走,给人留下欲言又止的步伐。
而当我打电话给S想询问具体情况时,却始终无法拨通。
我觉得当时他一定是兴奋地迷了路。于是又将信读一遍,才发现他的字迹其实已经变得很轻,劲道明显不比从前,有些字体也不太工整……
我想他一定是怀着无法描述的喜悦写下这封信。
然后生活又回归波澜不惊的轨道,忙碌的课程,偶尔也有闲暇时刻。
但我再未收到S的来信。
直到又一年冬天同学聚会,似曾相识的场景,但缺了很多人,S也在缺席者之列。
聚会进行到后来,不知谁喊了一声:“为我们的青春干杯,为那些缺席的人干杯,为永远的S干杯!”
片刻的安静后,大家醉意盎然地相互碰杯,觥筹交错间我竟从别人口中得知S已故的消息。
原来方才那个同学与S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就在前不久的夏天S因白血病没有匹配到合适的骨髓而不幸去世,因为在同城又有联系所以刚才算是他的一种道别仪式……
同学的讨论声已经莫名地离我远去,仿佛真空般逼仄而窒息。
只剩下“S”、“白血病”、“玄奘”、“河州”几个字眼在脑海里不停打转不停打转,转到后来有灼热的液体从眼眶不自觉落下,砸在心里砸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坑。
我试图填入欢喜激动温暖惬意回忆……
却发现都是徒劳。都是徒劳。
以前对这种只在电影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桥段嗤之以鼻,但此刻它已变为事实且不论接不接受都已发生过。不容置疑。
我发现我们是这样脆弱无知,生于命运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在等待着,等待着沉沉的睡眠,等待着彻底的幻想,可它们都不来。
只等来这样一个锋利的噩耗,刺得我精疲力竭。我觉得身体在慢慢下陷,像小时候做梦梦到飞行途中骤然下落,无止境地下落……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温柔的旭日光芒极具象征意义地照射过来。
我想如果S在,一定会扬起嘴角微微一笑然后问我: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你我都不是,我究竟是谁,又何来的我?你又是谁,为何来到这儿?
五城池不愿妥协
暑假,当我终于踏进河州城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也没有当初想象的那般激动。
只是看着周围人群,明显感受到他们与众不同的气息。
S到过的那座清真寺名字叫做韩家寺——在我找遍大街小巷问了无数个陌生人之后——看到它坐落于并不起眼的街道,周边有许多回族居民。
我小心翼翼地跨入正门,里面铺就着最平凡的砖石,但是踩在上面却异常舒适安心。
他们的礼拜大殿因为特殊要求所以我不便入内(未洗小净者不应入内),于是默默参观墙上的经文。
和这个民族一样,那些刻着的经文朴素而安静,每一笔都透露着别样的气力,生机勃勃,令人不自觉生畏又不舍匆匆远离。
我就想起S苍白的笑脸,玄奘身骑白马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还有S寄来的照片上体态轻盈的女子正迈出左脚行走,以及古代遥远路途上风尘仆仆的商人……
我想知道那条连接古代与现代的丝绸之路上,究竟有多少梦想不断飘摇有多少行人留下未完的旅程有多少故事随古老的风沙渐渐消散?
在我返程途中收到S的邮件内心已平静许多——想必是当时选择定时发送的。
里面只有一张电子照片,上面是他站在沙漠中的骆驼队一旁,由于太阳光的照射他微微眯着眼睛,但嘴角上扬神情淡然。
苍白之中有无尽的遥远之感。不是距离的遥远,是一种自然的遥远,遥远地使人妄图追随。
我当然认得出,那是我曾经向往了无数遍的新疆大地。
当血液奔流,灵魂开始漂泊。
我在旅途中仿佛真的重新遇见了这个少年,他是旧时模样,我却变换姿态出现于他面前。
我想告诉他我们的路途才刚刚开始,以后还有许多许多未知的探索需一起完成。
可我为什么就突然看不清他的路途他的袈裟他的白马了呢……
是谁说,生命永远存在,月亮永不凋零,我在尘世,不悲不喜。
这条我们追逐过的具有深刻历史渊源的路途,千百年来穿行过古朴婆娑的风沙,驻足过无数商队马匹,日晒雨淋匆忙漫长。
某个地方埋葬过故事来年便长出健康挺拔的北方植株,它们成为后来的我们,成为我们的故事,成为故事里隐隐发光的梦。
纵使时间在生命中会显得微不足道,纵使向西之路还漫漫无尽头,纵使失望还会存在——但我们活过,就是最好的回答。
所以S,如今该我追问你:
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你我都不是,我究竟是谁,又何来的我?你又是谁,为何来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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