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每周二晚上和周六一天，是CTO Jerry来到木兰所开工的时间。
尽管已经听说这位技术大牛年龄有点大，可见到时，陈绍还是为他的老态吃了一惊。36岁的大叔，看上去倒像有46岁。法兰绒格子衬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进屋就换上的拖鞋，外加已经松垮发福的身材，聪明绝顶的发际线，真是标准的码农形象。
Jerry倒是没怎么多话，径直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给陈绍演示他产品的雏形。
“这是我们对外接受法律咨询的界面，用户登录后按照提示回答一些基本的问题，AI机器人就可以根据对方描述的信息进行语义分析，进一步提示用户上传相应的辅助文件。经过文字识别和文件处理，再结合法条搜索，AI机器人就可以给出初步的法律意见。“
陈绍坐到Jerry身边看向屏幕，对方身上有懒得洗澡换衣服的宅男特有的气息。她最近嗅觉恢复了一些，不由得微微皱眉。
Jerry接上桌上的显示器，分了另一屏出来：“这是给律师设计的后台，收到用户信息后，你会看到AI机器人返回的结果，结合你自己的经验判断，可以选择拒绝，接受或者手工修正。我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日志，供你填写拒绝或者修正的理由，这些反馈用来训练我的算法。”
耿秋看陈绍似懂非懂的样子，笑着用人类语言再补充解释：“你就当Lawrence是律所的实习律师。想想当初你师父是怎么带你的？是不是接了案子让你先去读文件，查法条，然后说出你的想法供师父评判？现在你就得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带Lawrence这个徒弟。只是做得不对不能光骂，还得做一遍给他看，Jerry会根据你的示范来调教TA。”
陈绍点点头，这才明白了几分。人工智能是个大热话题，可具体怎么应用她还一无所知。
Jerry打开了一份文件，显然是Lawrence跟某个用户的聊天记录：
Lawrence：您好，我是AI律师Lawrence，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委托人：我想要离婚，咨询一下财产分割的规定。
Lawrence：您可以详细描述一下您对哪些方面有疑问吗？我会根据您的情况给出专业建议。
委托人：我丈夫出轨了，我想要跟他离婚，让他净身出户。
Lawrence：对您的遭遇我深表同情。请问您是哪一年结的婚，有没有子女？婚前和婚后的财产情况是怎样的？婚后两个人收入情况如何？
委托人：我是2009年结的婚，现在有一个3岁的女儿。婚前我丈夫按揭买了一套房子，写的是他的名字。结婚时还有280万贷款，我们夫妻一起还贷款，到现在还剩233万元贷款没有还清。现在房子市场价已经涨到一千万了，但我丈夫只同意把婚姻期间一起还按揭的钱退给我一半，房子还是归他。
Lawrence：《婚姻法》司法解释三第十条第二款对此种房产的增值部分做了规定：“双方婚后共同还贷支付的款项及其相对应财产增值部分，离婚时应根据婚姻法第三十九条第一款规定的原则，由产权登记一方对另一方进行补偿。”根据此条，婚后夫妻共同还贷的款项为夫妻共同财产，该款项所对应的房屋增值部分，应为夫妻共同财产。至于共同还贷款项对应的增值部分如何计算，部分法院是以共同还贷额占全部房款的比例来确定的。
委托人：我没有听懂，那我到底能分到多少钱？他出轨了，难道我不能要求他净身出户吗？
Lawrence：对不起，这个问题我需要请专业的律师来为您计算，您愿意现在转人工咨询吗？
陈绍没想到Lawrence这么快就缴械投降，心里暗笑了一下。案例里显然就是耿师姐的情况，想来是操刀测验的就是师姐自己。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提问：
“我大致看明白了这个流程，有几个疑问想请教大牛：第一，这个委托人用得是很规范的语言，所以判断她的问题并不难。如果对方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说话颠三倒四，还有大量的发泄和抱怨，那Lawrence会不会听不懂？“
Jerry显然对自己研发出的这套算法有种老父亲对亲儿子的保护欲，对陈绍提出的无知问题翻出一个不耐烦的白眼，开口解释：“这个问题嘛，一方面要依赖于整个人工智能在语义识别上的进步，我会持续通过开源平台来给Lawrence接入最先进的算法；另一方面嘛，就要靠大数据训练。目前我已经通过Python爬了大量的网上咨询案例，通过真实的委托人和律师对话来训练。这个训练过程里如果能有人工干预就事半功倍，所以我们才要请你来。“
Jerry那种理科生高高在上的智力优越感似曾相识，陈绍记得韩斌之前也一贯这么俯视文科生。不过她一向是个颜值党，自家同桌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使傲娇起来也别有风情，何况如今还长在她的自留地里。眼前这油腻大叔也来摆这谱，顿时成功激起了她的不爽。
不爽归不爽，求知欲还是占了上风。她点头表示受教，接着问：“第二个问题：如果要人工干预，那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律师不是更好？我工作这几年一直做非诉业务，而且都是涉外的投资并购案子，对于一般民事诉讼实在没有经验。
“
Jerry倒是实在：“经验丰富的律师当然最好了，可正经律师谁辞职来……”
这刀捅得够狠。耿师姐赶紧打圆场：“我跟Jerry商量过，没经验也有没经验的好处。你遇到没接触过的案子是什么思路，从哪里开始找起，正好可以用在咱们的Lawrence的设计上。人工智能就像个小孩，小孩怎么认知世界，TA就怎么认知世界。律师嘛，经验多了反而忘了当初是怎么入行的。我看你挺合适！”
前法官果然有水平，分明是打圆场，却被她圆得理直气壮。陈绍思忖片刻，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听了Jerry的介绍，我觉得AI更适合当律师助理的角色，而不是直接面对委托人去提供法律意见。如果把开发方向放在让Lawrence帮忙检索法条和相关判决案例上，应该更容易实现也更有市场前景。“
Jerry的神色终于有了点松动，眼神瞟向了耿秋，仿佛陈绍的问题也是他跟这位CEO的分歧所在。
耿秋沉吟了一下：“你说得对，但IBM这些大公司早都开始研究AI助理了，我们这小破团队只能选巨头们不看好的市场分支。而且，”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绍一眼，“我想做这个项目的初衷，不是为了赚多少钱。要赚钱的话，我一个法官有的是路子。这些年看过太多小老百姓请不起律师找不回公道的事情了。还记得咱们入学第一课吗？法律的目的是维护社会秩序，但现在律师精英化的结果就是，只有大公司和有钱人才请得起律师，找得平场子，赢得了案子。我想要让法律服务平民化，给普通人提供法律援助。虽然AI律师还不能帮他们上庭打官司，但至少能让他们初步判断自己的胜算，即使选择调解，他们也能知道自己有什么谈判筹码。“
没想到这样一番为民请命的话，是从一个在体制内干了十年的公务员嘴里说出来。陈绍一向觉得官僚体系最是锉磨锐气，即使是背上刺着精忠报国投考公务员的年轻人，几年官场混下来也早磨成了没有棱角的鹅卵石。此刻师姐表情坚毅，眼神明亮，让她忍不住神往着女法官辞官挂印“仰天大笑出门去“时的豪气，心里那寂灭已久的少年气也开始蠢蠢欲动。
Jerry继续解释了一些算法逻辑和操作流程，陈绍总算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转眼到了10点，Jerry告辞，师姐主动提出开车送陈绍这新合伙人回家，自然是有话找她单聊。
“你觉得Jerry怎么样？“车一启动，师姐就单刀直入地问。创始合伙人之前有没有默契，对于创业团队来说生死攸关。
陈绍试着委婉地评论：“技术能力我不懂，看起来很有经验。不过性格有点内向。”
耿师姐哈哈一笑：“行啊陈绍，现在也学着说话留三分了。搁你以前的刻薄劲儿，这种不会说人话的老腊肉已经被你戳成筛子了吧。”
陈绍脸上一红。师姐比她大了六岁，当年她读本科的时候师姐正读研究生，带着他们几个学弟学妹搞模拟法庭。这些年的职场历练和病痛折磨让她性格渐渐沉稳。可在师姐记忆里她牙尖嘴利印象还磨灭不去。
“我跟Jerry认识，是因为他的离婚官司。“师姐幽幽地说。陈绍一愣，又是离婚。如今要跟两个婚姻失败的案例搭伙创业，实在考验她的爱情观。
“当时是他老婆起诉离婚，因为他不同意协议离婚。其实他也没什么过失，就是老婆嫌他工作太忙不顾家，人又沉闷，感情破裂过不下去了。他死活不同意，最后被老婆一纸诉状递上来。我就劝他，人家女方态度都这么明确了，拖着也没用。后来他也认命了，选择了协议离婚，孩子抚养权和财产都给了女方，自己净身出户。判了那么多离婚官司，见了太多自己出轨还抓着钱不放的混账男人，他这种没有过失还主动放弃财产的不多。“
陈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Jerry看起来沉闷且讨厌，没想到还算义气。
“那时候我也在筹划离婚，同病相怜，一来二去就成了哥们儿。他是大厂的AI工程师，典型的智商高情商低，混到一把年纪了都没到管理岗。程序员这个工种知识更新换代快，经验不怎么值钱。拖家带口的也996不动了，偏偏工资又高，简直就是裁员的最佳目标。如今互联网行业长江后浪推前浪，连90后都当CEO了，年薪百万的中年程序员们谁心里没奔涌着几个创业点子拿来当后路？所以我一说要辞职创业，他立刻就贡献了这个点子，没多久就把MVP搞出来了。他现在没老婆没孩子，下班和周末都在弄咱们的项目，倒是比请个全职的年轻程序员还好用。“耿法官虽然开着车，嘴皮子依然利索。三言两语之下一个高薪loser形象跃然纸上。
陈绍还在为没能走上职业发展的的第二阶段黯然伤神，没想到三十几岁的职场中年也有自己的危机。这些年中国发展速度飞快，连带着职场精英们也追星赶月身价飞涨。光看见年轻俊彦们走到风口浪尖，那些拍死在沙滩上的职场中年们正如泡沫一般随潮水退去。
感慨了一会儿，陈绍突然想到一个法律问题：“他既然有全职工作，劳务合同上应该有限制吧？一般来说，他在职期间哪怕是利用业余时间开发的程序也应该归雇主所有。如果他本职工作跟咱们的业务有相关性，之后他辞职也会受竞业条款限制。“
耿师姐点点头：“这个事情我自然是想过的，所以注册公司的时候，他的股份是按认缴出资算的，并没有算技术入股。以后他全职进来了，我可以再分给他期权。硅谷那边这种利用业余时间创业的例子不少，有个专门的词儿叫做moonlighting。国家现在鼓励创业，所以实际处置上对这块管得也不严。Jerry在公司做的业务跟AI律师无关，只要他不是偷了公司的知识产权，基本上不会被追究的。”
陈绍点点头，看来是她多虑了。有师姐这老律政在，自然不会在这些方面留下隐患。
眼看快到陈绍的住处，师姐抓紧时间进入到关键话题：“既然你决定要入伙，咱们就得商量一下股份和待遇问题。你回去好好想想做这份工作市场价应该多少，咱们刚开张现金流不好，我打算给你发个保底工资，跟市场价的差额折成期权，之后逐步给你兑现成股份。”
都是考过司法考试的人，对《公司法》了如指掌，倒是省了不少口舌。陈绍低头默想，她辞职时月薪已经到两万多，但到木兰所做的都是小案子，自然不好意思按这个价码向师姐开口。工资的市场价嘛，最好是当老板的先给个数。至于师姐说的保底工资……她想起老陈那天说起韩医生可怜的收入，脱口而出：“每个月就先发我2600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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