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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我从梦里叫醒了。好不容易睁开眼,脑子还是懵的。
听见民宿的老板娘萍姨在叫我“淼淼,我做了点糯米糕,你来吃点吧!”
我迷迷糊糊地回她“好,萍姨,我一会儿就下来。”
我跟萍姨已经很熟了,每年我都会来这边玩几天,就住在她开的民宿里。
我第一次来是在六年前。那时候的云镇还没有怎么开发,旅游业刚刚起步,各种配对设施也并不完备,来来往往的人不多,也只有萍姨一家民宿。
来过这里的朋友给了我民宿的联系电话。提前约好时间,付了定金,当我跋山涉水,拿着行李到村口的时候,在那等我的就是她。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她,后来她说我可以叫她“萍姨”。
萍姨很干练,身上带着千帆过尽的从容和平静,五十多岁的样子,并不老。民宿没有什么客人的时候,她就自己做点小点心分着吃,又或者在院子里坐着织毛衣。
时间长了,便很熟了,有时我也陪着她说话,做点心。也曾被人误认为是她的女儿。她总笑着同别人说“淼淼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
她也很早就同我说过,她有一双儿女,儿子在外地上工作,每年回来那么两次。女儿同我差不多年纪。
再问细些,她便不肯说了。我便也没自讨没趣地再问下去。
洗漱之后下楼,大厅里没什么人,很安静。萍姨朝我招手“来这边”。
我应着就走过去挨着坐她旁边,自然的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糯米糕,吃了一口,很香甜。
“萍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真好吃。”
她静静地看着我吃,温和地笑着“好吃就行,好吃就行。”
她像看着我,也像是透过我看谁。而我对她这样的神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每次她看向我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想,也许她在思念她的女儿吧。
正吃着糯米糕,萍姨的手机响了。我下意识看过去,看见屏幕上的名字“齐思昀”。
萍姨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到旁边接电话,说了许久,也不知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她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差。
我斟酌着,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问了句“齐思昀,真是个好名字,是您的儿子吗?”
她听我说话,缓和了神色“是,说起来,我不识字,这个名字还是当时我花钱请人帮他取的,好听吧!”
我点点头,连声应着她,“您儿子真幸福,有您这样的母亲,连名字都是花了心思的”。
我这样说着却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想到我的一个朋友。她曾经对我说“淼淼,你的名字真好听。其实有时候说从名字可以看出人的性格和命运,我是信的,起码名字一定是含有特别的意义的,有些人有着好听的名字,是因为父母的爱意,有些人的名字却……在爱意里长大的孩子和不被重视的孩子性格是会不一样的。”而我的朋友,叫招娣。
想到她,我顿时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
“淼淼,淼淼?”
萍姨喊了两声我才回过神来应她。
她看我呆住了,忙问我“淼淼,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没事”。
她又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也笑“我刚刚其实在想,您女儿叫什么名字呢?一定也很好听吧。”
她的笑意陡然僵住,眼神也望向了别处,肉眼可见的局促起来“啊,是,我女儿的名字是村里的老师给她起的,叫齐鸢,说是什么鸟来着,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我将她的情态尽收眼底,听到名字后有片刻失神,很快也笑笑“鸢啊,是鹰的意思,她的老师对她期望很高呢,希望她一飞冲天,不受束缚。真是个好名字。”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从不被期待里,从泥泞里一路走来,挣脱、破茧、一飞冲天。
萍姨尴尬地笑了笑,低声说“哦,是这个意思啊,真好,真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此后便又陷入沉寂,萍姨和我都没说话,我们吃着同一盘糕点,看着门口的水泥路上人来人往,各自想着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萍姨淡淡地开口“刚刚是思昀的电话,他说他姐姐要结婚了。对方人很好,是她的同事。”
也许是她此刻太想有一个人倾述,她主动提起电话的内容。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萍姨静静的,不再说话,看神情,像是想要从过往岁月里找寻点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我生下她的时候,其实也还是个孩子,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带她。她总哭,我时常睡不着觉,一边哄着,一边挨婆婆的训。”
我自然而然地知道那个她是她的女儿。
“那时候可能是太苦了,连带着我的性格也变得刻薄,对孩子也时常打骂。”
“我对齐鸢的要求很高,也可能是我太好强了,别人越是说不行,我越要做,别人嘲笑我嫁了个傻子,我就要教出一个让人都称赞的孩子。别人说女儿没用,我就要我的女儿成为一等一的人才。”
“那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哭,妈妈,我知道,我会努力学习的,不给你丢脸。”
她又顿了顿看看我,有些骄傲“齐鸢小时候很听话的,真的,虽然小小的一个,但会帮我照顾她弟弟,也很少哭,上学之后成绩也一直很好。”
她的眼神忽然又黯淡“也可能是因为她太乖巧了,所以我好像更关注弟弟一点。其实我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只是下意识觉得她是姐姐,姐姐就应该让着弟弟。”
“我自己也是姐姐,我的父母就是这样教育我的,所以我嫁给了根本不认识的人,给弟弟换取提亲的彩礼钱。”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些不忍心了。
萍姨却看着我,笑了笑,有些讽刺,眼里带着泪光“这很可悲,对不对,可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的牺牲很伟大。然后在无形里,又用这样的思想困住了我的女儿。”
“我说我爱她,但我其实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没有去过她的家长会,也不认识她的朋友。我有时候也想,或许……我根本不爱她。”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了些哽咽“我去不了她的婚礼,她不想让我去……”。
她呆呆地盯着前面,眼神平静又难过。“她觉得我不爱她,她始终觉得我不爱她,她很恨我。”
“我知道的,也许是因为我无意识的重男轻女,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把自己的压力强加给她,也许是因为她爸爸去世的事情,总之她不想见到我。”
她微仰着头,可我还是看见了她的眼泪。我有些心疼,又有着别的复杂情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也没有递上纸帮她檫干眼泪。
我总觉得没有一个女儿是会完全恨她的母亲的,爱很简单,恨却很复杂。
“还好,我送她读书识字,我觉得这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那时候好多人来劝我说女儿读书是浪费,都是给别人家养的,迟早都是泼出去的水,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我摇摇头。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我拿扫把把她们都轰出去了。我的女儿,我愿意让她读书,我希望她可以有一条跟我完全不一样的路,我希望她好。”
她又笑“你看,还好我让她读书,她现在终于离我,离曾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远远的了。”
突然想起之前偶然跟周围的邻居们谈起,她们说萍姨以前是有名的暴脾气。
我那时笑着不说话
大婶却来劲了,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凑过来说“小妹妹,你是不晓得,你萍姨年轻时厉害得很,她们一家就她做得了主。她男人没死之前,她可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母老虎。”
于是我曾这样在别人真真假假的闲聊中拼凑出来萍姨的过去。
萍姨嫁到云镇齐家的时候是十六岁,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被买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齐家的小儿子小时候摔了一跤,把头磕到了,此后便反应迟钝,有些痴傻,是没有姑娘愿意嫁过来的。
大婶说“我比她早嫁过来,倒是见过她结婚时的样子,安安静静的一个姑娘,见人就笑,见了大她八岁的傻子丈夫也没哭没闹。”
萍姨在齐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婆婆是个很厉害的妇人,总打骂她,说是要将她“教乖”。好在丈夫虽然反应迟钝,但毕竟不是真的白痴,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肯干活,对萍姨也算好。
嫁过来的第一年末,萍姨怀了第一个孩子,齐家人很高兴,满怀期待地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到来,连一向不喜她的婆婆,也态度好了起来 。
十月怀胎,九死一生,萍姨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的婆婆当时就变了脸色,隔着门就开始骂她是“生不出儿子的赔钱货”。她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人计划着送走她的女儿。她挣扎着哭喊,让接生的婶婶将孩子抱到身边。死也不让其他人抱,生怕女儿真被送人。
后来,女儿到底还是留下了,只是萍姨的日子越发难了起来,还没出月子,齐家的大哥二哥就闹着分家,丈夫是个傻的,根本没有什么主意,她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家还是就这样分了,田地都分掉,大哥二哥各自有想法,将好地都占掉了。还是婆婆心疼小儿子,硬从两个儿子那给他争回来些田地。之后两个哥哥有了自己的房子,便彻底搬了出去。萍姨和丈夫就仍然和两个老人住一起,只是也要自己另起炉灶。
萍姨还在月子中就自己干各种活,婆婆的“教训”也更厉害了,女儿一哭,婆婆就开始破口大骂。她总一边哭一边哄着女儿,然后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做饭。有时候女儿哭得狠了,她手忙脚乱的来不及加柴火,便连饭也煮得夹生。这时候婆婆便会把丈夫叫过去吃饭,全然当她们母女两个不存在。
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萍姨再次怀了孩子,她的婆婆请人算过了,说是个男孩,才终于对她态度好了一些。后来,也确实生了个男孩,日子也总算能继续过下去。
那之后,萍姨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母老虎”。跟婆婆吵架,跟几个嫂子也吵架,有时也跟外人吵架。邻居们也时常能听见她大声叫骂丈夫和孩子。不管外人怎么说,萍姨就这样靠自己撑起了一个家,没有人能从她那拿到一分好处。
女儿五岁的时候,萍姨就做主自己建房子,公公和婆婆都极力反对,说是拿不出一分钱来。萍姨咬咬牙,让两个老人看着孩子,把几年攒的钱都投了进去,又四处找人商量,带着丈夫日夜操劳挖出了房子的地基,又找了人开始建房子,最后只建出个大概,就没钱继续了。一片冷嘲热讽中,萍姨带着两个孩子拉着丈夫坐上了去城里打工的车。大婶说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女人外出打工的先例,通常都是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忙农活。没人知道一个女人是怎样带着智力有缺陷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在城里安顿下来的。只知道两年之后她带着丈夫孩子回来时,穿着时髦的衣服,带着装修房子的钱。
说到这里,大婶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感慨“啧啧啧,你萍姨那时候可不得了啊,她几个嫂嫂找她问赚钱的门道,在哪打工,被她连骂带赶,用扫帚打出去了。我记得当时村里有嘴巴不干净的造谣她在外面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她把两个孩子锁家里面,自己拎着菜刀就跑人家里面去,吓得那家人急忙道歉。”
再后来,萍姨的两个孩子在城里读了书,成绩都很优异,眼看着日子也越过越好。在女儿拿到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出了事故,死在了工地上。一时之间,辛苦经营的家轰然倒塌,幸福美满一夜之间化为飞灰。家里人责怪她带着丈夫出去工作,大喊着要她赔命,工地的老板推卸责任称丈夫是自己操作不当导致事故,迟迟没有赔偿,本来已经小有成色的服装店也经营不下去了。再后来,她还是回了家,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人的责骂里,挨家挨户跪着借钱凑出了学费。
之后,萍姨又独自外出打工,将欠的债一一还清。又过了两年,丈夫的事故终于打官司胜诉,对方赔偿金下来之后,萍姨就开了现在这家民宿,一面维持生活,一面照顾老人,也再没出过云镇。
记得最后大婶半是感慨半是赞许地问我“你说,她怎么那么厉害,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的想法,去过那么多的地方,做出那么多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她和我们可不一样呐。”
这便是萍姨的过去,一半从大婶的故事里得知,另一半来自我的朋友齐鸢。她时常同我说起她的母亲,说她的辛苦,她的聪明,她的执拗。她也常说起她自己,不被期待的出生,带着目的的名字,并不安定的童年和压抑至极的青春。
我想起这些,又看看眼前的萍姨,感到有些难过,还是安慰道“要不给她打个电话?或许您主动联系她会不一样呢?”
萍姨叹了口气“算了,她不想见我,也不会想接到我的电话。”
她又轻轻地说“当母亲的,总是希望她好的,她好了,就行了。”
我仍然思考着要怎样回应她,萍姨却已经平复了情绪,站了起来“谢谢你,淼淼,今天赶集,我去逛逛菜市,看看今天吃什么。”
我点点头,看着她走出门。想起很多事情。想起齐鸢跟我说的很多话 。
齐鸢是我的大学室友,她内向,不善言辞,不喜交际,但性格很好。我与她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人,她总是一个人,按着她自己的规划走,她喜欢一切都提前准备好,而我期待惊喜和意料之外的未来。因此最初的时候,我们也不是朋友。我总看着她独来独往,看着她努力学习与生活兼顾,暗自感慨她的坚持。
我跟她成为好朋友的契机是我填表时意外发现她是云镇人。云镇,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总不愿意回忆,又总挂念着那里的一切。
我出生在云镇边缘的一户贫穷人家,父母成婚的第一年,就生了我,后来又生了小我一岁多的二妹。村里的医生说,母亲连续生了两个孩子,对身体伤害很大,建议不继续要孩子了,但父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于是母亲又继续生了我的小妹。之后母亲的身体越发不好,父亲却仍不死心,一直到我六岁的时候,家里才终于如愿多了个弟弟,随之而来的,是更重的负担。依稀记得那时家里气氛很凝重,父亲一直垮着脸,母亲总是哭,他们总是吵架。后来父亲拉着我要走的时候,母亲死死的抱住我,眼睛红红的“孩子,别怕,别怕,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会对你好的,妈也不想的,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恨我们……”。
我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弟弟妹妹都还小,我是家里最大的姐姐,于是我被送到了外面的一户富裕人家,当了别人家的女儿。后来我成了“白淼淼”,也再没回去过云镇。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哪怕后来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也还是对我分毫不差。
我的母亲在检出怀孕之后,问过我很多次,哪怕她也很想拥有自己的孩子,也还是问我“可以吗?淼淼,你不想有弟弟妹妹的话,爸爸妈妈就不要这个孩子。”我那时点点头,我是希望他们有自己的孩子的,他们是那样好的人。
于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多了个弟弟,弟弟并没有分走我原有的爱,养父母时常也注意着怕我难过。我过得很幸福很幸福。
唯一的不好是,其实我都记得,我记得云镇,记得仍然在那里的弟弟妹妹,记得把我送人的那两个人。我一直装作不记得,养父母问的时候,说起的时候,我都装作不记得,我不愿意记得,我也不想回去。我时常在睡梦中哭醒,大喊着不要丢掉我,我的心脏有一个地方一直是空的,怎么填也填不满。
直到遇到齐鸢,我暗暗向她打听亲生父母的情况,我想知道,没有了我,他们如愿了吗?
齐鸢有些惊讶“乔家?你是大妹?”
大妹是我以前的名字,我固执又肯定地回她“不,我是白淼淼”指甲都快陷入手心,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是白淼淼。”
齐鸢看着我,眼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同情?喜悦?还是难过?她把我抱住“好,淼淼,真的是你,这些年,我时常想起你”
是啊,都以为我们会忘却,可六七岁的小孩子也会有自己的记忆。很多年前,当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同齐鸢是很好的朋友。那时候她的名字还叫“齐招娣”。
我跟她说了很多我的事情,她又说起她。
她说“淼淼,我没有爸了,你知道吗,我爸死了,那是个意外,我知道。可我还是有些恨,你知道吗?直到他死前在家的最后一刻,都在被我妈骂。”
她的泪一颗一颗往下掉,眼睛死死的睁着“淼淼,我爸真惨,他这辈子都在被我妈嫌弃,他傻傻的,总是乐呵呵的,喜欢摸我的头,也会在每一次我妈骂哭我的时候悄悄拉我过去,对我说,别怕,爸爸在。”
“他是个傻子,他根本也不敢跟我妈吵的,他每次拉过我,只会被一起骂。那些难听的词汇,“傻子,杂种”你说他听得懂吗?”
她的抽泣声渐渐大了起来,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
“可他总是笑,我也是胆小鬼,我不敢说话,我不敢反抗我妈。我想着,总有一天,我会长大,我会赚好多好多钱……那时候……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就会很幸福很幸福,永远不用承受外人的闲话和嘲笑,我妈不用那么辛苦,我爸也可以一直乐呵……那时候,我也要对我爸说,爸爸别怕,我在。”
她捂住眼睛,眼泪却还是顺着淌下来。
“我真的好恨,为什么呢,我才刚考上大学,我很快就可以自己挣钱了。我好恨,只差一点点了,就一点点。”
她终于泣不成声。
“可是……可是我妈也很辛苦啊,她嫁给我爸,在齐家备受欺凌,她生了我,从此更是艰难,她总跟我说,你要好好读书,你要比所有人都优秀,你要让嘲笑你爸是傻子的人都来夸赞你,你不可以认输。我很难过,我也很心疼她,我一边恨她,一边爱她。我恨她永远只在意我的成绩,我恨她对这个家只有责骂和嫌弃,我恨她的封建思想,恨她重男轻女。可我也好爱她,她拼命留着我在身边,在女生普遍没有书读的云镇供我读到大学,她教会我独立,让我努力走到了现在 ……”
忘了我们怎样开始谈话,又怎样结束。只记得我们彼此陪伴,分享秘密,哭得撕心裂肺。后来,我们成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我来云镇,是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我的母亲将我叫回家,我们面对面坐着。她温柔的说“淼淼,回去看看吧,我跟你爸商量过了,你的心结,还是要解开。”
她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而我却慢慢红了眼睛,她摸我的头,她说“淼淼,我们知道你其实都记得,对不对,你时常做噩梦,其实我们都知道,我跟你爸一直很担心,也试探着问过你几次,但你都不肯说。我们想着时间久了,可能就放下了。”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可是淼淼,你到现在还是会梦魇,你知道妈妈听着多心疼吗?回去看看吧,孩子,爸爸妈妈不会不同意的,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我一把抱住她,哭着喊着“那不是我的家,那不是,我的家在这里,你跟爸爸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这里……”
母亲温柔地搽我的泪“这里永远是你的家,爸爸妈妈永远爱你,你就是我们的孩子,这不会变。回去看看吧,去解开你的心结,妈妈希望你永远快乐,永远幸福。”
我趴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后来,我便来了云镇,那时候,齐鸢已经不回家了,她只是打钱回去。听我说要回去看看,她拜托我也帮她看看她的母亲。于是我入住了萍姨的民宿,成为了这里的老顾客。
萍姨的民宿在云镇很热闹的地方,离我曾经的家很远,我从没有主动回去看过,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为什么来这里。有人问起,也只是说喜欢这里的风景,因此每年来住几天。
这样,也便是六年了。
……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了个盹,醒过来时,有个小姑娘在院子里,笑得很开心。我看着也觉得有些亲切,便走了出去。
我蹲在她面前问“宝贝,你是谁家的小孩呀?来找谁?”
小姑娘歪着头,仍然是笑着,并不回答我。
我也笑“诶,这样好不好,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阿姨给你糖吃。”
小姑娘笑得更开心了“我妈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
我故作生气“那好吧,糖不能给你了。”
真是可爱的小姑娘,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露露,还不快过来。”农村妇人打扮的女人喊着,向我们这招手。又不好意思的笑“真是对不住,小孩子不懂事。您是这里的客人吧!我是来找萍姨的。”
我有片刻愣神,笑着回“没事,小姑娘很可爱,我才逗她说话的。萍姨刚才出去逛集市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我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有些茫然。我说“看着怪面生的,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她拘谨地扯了扯孩子的衣角“我是镇上乔家的女儿,嫁到外地了,今天带着孩子回来看看,所以以前没见过。”
“乔家?哦,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她有些奇怪,却还是回答我“一切都好。”看了看我,又加了句“父母身体健康,姐姐弟弟也都很顺利。”
我内心的情绪几乎要爆发出来,而面上只是点点头“哦,好,那就好。”我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转头向屋里走去,我很想转头再看看她,却还是径直回到了屋里。
我知道,那是我的小妹。我离开家的时候她才两岁不到,和二妹一起拉着我不放手,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敢回头,我怕她知道是我,我也怕她根本不知道我。
直到回到房间里,把自己用被子严严实实的捂住,我才终于哭出声。
夜里吃过饭,在院子坐着,给齐鸢打了个电话。聊了聊最近的事情。又自然而然的聊到萍姨,聊到乔家。
我问她“你还不想回来见她吗?”
“不了,她身体健康就好。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婚礼呢?”
她沉默了许久才又说话“思昀来就好了。他会给她拍照片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我无法左右她的决定,也并不想左右她的决定,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理解并不等同于感同身受。
她问我“你呢?”
我想了想还是说“我明天就回去了。”
“还是不打算相认吗?”
“我的父母亲对我很好……而且我还是很恨……”
两边同时陷入沉默,又很快同时爆笑。
她说“真是两个大傻子”
我说“真是两个倒霉蛋”
我们又一起笑。笑着又一起哭,如同曾经无数个互诉心事的夜晚那样。
我抬头看,云镇的天空一如既往漂亮,星光灿烂。
我轻声对她说“祝我们永不后悔。”
她也说“祝我们永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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