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华文明能够成为人类各大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的特例,科举制度起了最关健的作用。
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从隋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科举的直接结果,是选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这个庞大的群落,当然也会混杂不少无聊或卑劣的人,但就整体而言,却是中国历代官员的基本队伍,其中包括不少具有高度文化素养的政治家和行政管理者。如我们所熟知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等。
二
然而,能考中秀才、举人、进士的却少之又少,绝大部分都是落第者。
一个落第者要回家,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属,在心理上都千难万难。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未中,正想回家,却收到妻子寄来的诗:
良人的的有奇才,
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
君若来时近夜来!
这位妻子的诗句实在是够刻薄的,但她为丈夫害羞,希望丈夫趁着夜色偷偷回来的心情也十分真实。收到这首诗的丈夫,还会回家吗?因此不少人便是困守长安,下了个死决心,不考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
这中间所造成的无数家庭悲剧,可想而知。《唐摭言》载,有一个叫公乘亿的人一直滞留在京城参加一次次科举考试,离家十多年没有回去过。有一次他在京城生了场大病,家乡人传言说他已病死,他的妻子就长途来奔丧,正好与他相遇。
他看见有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妇人骑在驴背上,有点面熟,而妇人也正在看他,但相别时间太长,彼此都认不准了。托路人相问,才知道果然是对方,就在路边抱头痛哭。
这对夫妻靠着一次误传毕竟团聚了。如果没有误传,又一直考不上,这位读书人可能就会在京城中长久待着,直到垂垂老去。钱易《南部新书》就记载过这样一位老人,是一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在京城中等着春试。除夕之夜,全城欢腾,他却不能回家过年。正沮丧着,听说今夜宫中有傩戏表演,就挤在人群里混了进去。
不想,进去后他被乐吏当成了表演者,一把推进表演队伍,跌跌撞撞地在宫内绕圈。绕了千百转,又要他执牛尾演唱,做各种动作。闹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老人已累得走不动路。让人抬了回去,一病六十日,把春天的科举考试也耽误了。
看来老人还得在京城呆下去。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还有老妻在家乡等着,他们分别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子女,这些子女是否在挂念孤身在外的老父亲,除夕夜他在宫中转圈时明明体力不支,为什么不早一点拔身而出?难道他在傩戏的表演中获得了某种有关人生恶作剧的感悟?
三
由于屡试不第给读书人和他们的家人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一旦中举之后的翻身感也就不言而喻。喜报到处,怪事丛生。
我在《玉泉子》中读到一则记载,曾颇觉惊异,但那则记载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像是在谈一宗日常小事。
一位级别很高的地方官设春社盛宴,恭邀一位将军携家人参加。将军的家属人数不少,还带来一位已出嫁的女儿。这女儿嫁给一个叫赵琮的读书人,赵琮多年科举不第,穷困潦倒,将军的女儿抬不起头来。将军全家也觉得她没脸见人,今天既然一起跟来参加春社盛宴了,便在她的棚座前挂一块帷幔遮羞。
宴会正在进行,突然一匹快马驰来,报告赵琮科举得中的消息,于是将军起座高喊:“赵郎及第矣!”家人闻之,立即将赵琮妻子棚座前的帷幔撤去,把她搀出来与大家同席而坐,还为她装扮,而席间的她已经容光焕发。
家属尚且如此,中举者本人的反应就更复杂了。
对于多数士子来说,考上进士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虽然官职未授,已有了一个有恃无恐的资格和身份,可以比较真实地在社会上表现自己了。这中间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例子大概要算《唐撞言》所记的那位王泠然了。
王泠然及第后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在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笔给高昌宇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
您現在身处富贵,我有两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女人,二是希望您在明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官职。我至今只有这两件事遗憾,您如果帮我解决了,我将感恩不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会侧过头来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这封无赖气十足的信,可以作为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是变态心理学还是社会心理学?都可以算,而我更看重它的普遍性。当年的士子们如果读到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和唐突,但就他们的内心而言,王泠然未必是独一份。
四
很多人被尊为国学大师,学富五车,基本上都是在称奖他们的记忆功能,而不是创造功能。
公元一五一一年的那次会试,公布的一份优秀考卷中有一个很小的知识性误差。估计当时考官太欣赏文章的立意和文辞了,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结果,落第考生大哗,写出大字报到处张贴,所有的考官都觉得丢尽了脸面,不敢吱声。
又如,清代有一个考生在考试前外出游玩,在路边见到过两棵槐树之间一口井这样一种普通的景象,不知怎么就记住了。临到考试,他恨自己肚子里典故太少,写出文章来容易被人觉得没有学问,便决定杜撰几个出来,灵机一动,写出一句“自两槐夹井以来”,如此等等。
他写得那么从容,阅卷的考官紧张了,心想一定是我没有读到过的典故,为了掩饰,给予佳评。
我们可以设身处地为这位考官想一想,即便他大体猜测到这位考生有可能是杜撰典故,也不能保证浩如烟海的文化典籍中绝对没有“两槐夹井”一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而只能闭一只眼睛算他“用典有据”。这是考生对考官的一次成功逗弄,就像老鼠逗猫一般。
一些大学问家也经常遇到这种麻烦。一八九二年廷试,阅卷大臣发现一份优秀考卷中有“闾面”二字不可解,问主持其事的翁同龢是否可能是“闾阎”的笔误。翁同龢以知识广博闻名,低头一想说,以前在书中见过“闾面”对“檐牙”,应该算对。事后问那位考生,确是笔误。这一下翁同龢闹了笑话。但我们在笑翁同龢的时候,还是应该相信他确实看到过“闾面”。沉淀了数千年的文史深潭,几乎能为任何一种肯定和否定都提供可能性,因此学问越大越会遇到判断的困惑。
考官和考生在这方面的长久对峙,挑动了中国文人在文史细节上数百年的不正常敏感,常常使中国语文亲切、活泼、灵动的美好风范,变得刺猬般地不可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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