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道姑朋友

一、夜

入夜，月光皎洁。

她微睁醉眼，竟走进他的院子，摇晃着来到他房间。

书生气的少年见状诧异，忙起身关上她硬推开的房门，将她拉到屋内屏风后面。

“你是如何进来的！？”

她原本一直是个冷霜美人，却在见到他后眉眼弯柔。

明明想说的话都备好了装在脑子里，可见到他的脸，却一声音都发不出。

我应该是气恼、伤心，是歇斯底里地哭泣啊，她想。但目光，却盯着他移不开半步。

“赶紧走，不想再见你！”他还是那么严声喝令。

从七年前开始，就一直如此。她回想起喜欢上他之后同他在一起的时间，他话不多每说一句她就开心好久。她明明也是惜字如金、不爱讲话不爱笑的人，遇到他后，像株重生的虞美人，神秘又动人。

她上前，他退后，身体碰到实木屏风。他的眼睛暗色中愈加明亮。“你就像口井水，让我越陷越深。”她挽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前。

时间仿若静止，她感受他的温暖和自己渐渐复醒的身心。窗外叶子叠叠作响，微风好像也在疲倦打鼾。她睁开眼，定睛天边高挂的圆月，忽然放手，又退后。她看着他咧开嘴笑———这是她送他的最后一个礼物，也是最美的一个。

“要……过得…开心啊…”

他甩了下衣袖，板着脸掀开帘子走进里屋，没了回音。霎那，她的泪大滴洒落，无法控制自己的哽咽，也不想有半分遮掩。

屋内红烛燃尽了，只有月色透过窗子送来点光亮。她哭累了，就靠着屏风席地而坐，想在这里，再沾一沾有他的空气也好。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见黑夜的月快半隐了，是时候告别了。

她拉开门，满脸倦色，像是又回到那个如雪如冰的自己。稍整装容，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用力起身，踏步点水般飞过屋檐，消失在月亮下山的平原那方。

遇见他之前，她身无定所，说自己是个杀手，但她从来没亲手杀过人，举手投足甚至有些大户闺淑之影。

翌日，满城皆贺他与公主成亲之喜。

他那晚说不再想见她，她向来听从，此生再未出现。

二、月

后来他没有像她说的，生活得开心。

成亲当晚，公主先开了口：我自然知道你心里不是我，哪怕不是，却也必须娶我一人。

他的脸比那日更沉。新婚之夜，硬生生靠在椅子上，看了一晚的月光。

公主婚后不到半年，抑郁而终，他知道，这个从小如明珠的女子给了自己所有的热情。新婚临近，偏偏听到公主心腹悄与人言“上个月有人拿着凤佩来认过了，说是长公主被自己领养，但饥荒年没挨过，皇后娘娘非说他是骗子，是咱们公主成日照顾安慰，说见过长公主玩物，和自己的一样，又请旨下月与驸马成亲之事，这才定了娘娘的心，这么多年的心病，也算是了了，唉……”

他明明记得清楚，夏日与她上街闲逛，公主和丫鬟迎面过来。她腰间随身玉佩在阳光下闪过，公主见到惊了神，又马上就回来像是一切恍然。他知道公主每月会来找自己，那日故意叫上她，想悄然让公主了解皇后十几年的心结。

这事只有宫中老人知道。皇后亲生女幼年走失，悲恸不已，后隔数年，又得一子，但终究思女成疾。其妹见之郁状，将自己的小女儿过继。只有皇室几人知道，长公主走失时所携凤佩是何样式，而长公主幼时的玩伴小表妹，便是其中之一。

他从没问过她凤佩之事，她也从未提过。他也是巧合，在帮太子整理书卷时看到了凤佩画稿，是皇后生女时圣上亲笔所绘，模样无二。

三、明

那夜，她在屏风哭得倦，不知，另双眼透过屏风那侧，藏了满目疼惜。她起身，他后退，藏入卷帘，她拉开门又忘记关，他听她脚步似离开，到院子里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数刻，回到屋内，竟也忘了关门，就那样半开到天明。

而后，他一生未娶。皇室念他思妻情深，父母也不好再提。

只有他知道，自己今生从未娶妻，与那公主也并无夫妻之礼。他也自然明白，如若自己将身世呈上，她就会是他迎娶之人，从此琴瑟佳音。可她在他面前，已是与他人二般，对他都未提之事，细腻心思，定有自己打算。况且，此谜解开，他想要迎娶的到底是长公主、还是她？他不是贪权贪贵之人，可她未必如此想，二人之间一旦有了嫌隙，定是越来越大，覆水难再收。

后来，他好像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如何想事情的，可再也找不回她，像是真的蒸发一样找不回。他觉得，她还是在的，只是自己无用，时光也无用，逝去不返。

他不知道，她幼年在宫里，是最伶俐的一个孩子，总爱到处跑。一天，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从门缝看过去，那人跪在地上，望着眼前的一国之母，惊慌恐惧，她尽收眼底，那人被灌了东西，抽搐倒地，被人用草席卷了抬走。原来这些她没见过，是因为都走宫内小门，她悄悄跟着，跟去了满是草席堆土的小山。

是她的母后，她一直都认为，她的母后，是整座山上坟墓的凶手。自她跟着人出了宫，看了这景象，也再没想回去过，开始是怕，后来是拒，一步一步走得坚决。

她一直记得自己是谁，家在哪里，也知道表妹隐藏真相，这正是她想要的。只是不知道，他对自己，从来没有不在乎过。

她最后一次靠在他身前，却不知道一双手在自己背后不知怎么抱住她才好，她不知道他走过卷帘便退身在墙边，恨自己不能两全，默不作声任紧握双拳青筋暴起。

她也不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一处，若他说破身份或是问起，都会让她重启伤疤，待他另眼，绝不能像从前一般无二了。

他用冷面掩藏的一切，伶俐如她却看不穿。她以为他厌恶自己杀手身份，但其实她从未碰过一滴血，只是年少得人收留，又乖巧勤快，当作男孩养，学了身本事，专想些离奇法子吓吓小人贪官。过惯了野芳露宿的日子，可也尝得自由自在。

她想和他一起自由自在地生活，可他放不下，不是放不下官位富贵，是放不下皇上一旨婚书和家人性命。

她知道这些，也不会怪他，只是没有犯错，却也过不好一生。

寺里的钟声又响了，这样一夜未眠，对她来说并不稀罕，光年从没负她，依旧是年少的动人模样。她是寺里唯一带发修行之人，除了寺中几位长老，没人见过她。

她唯一带在身边的，是自己的凤佩，还有一把他送的梳子。梳子是他亲手做的，费了好大劲儿，上面刻着一个“月”字，月不是她的名字，她以为，是自己与他名为“月”的心上人有相似之处，才捡便宜得了这把梳子，虽然计较，但看着他手上做梳子留下的伤，也就淡淡了事了。

她也曾刻意问起过“月”的意义，却怕他尴尬，也怕自己尴尬，问过之后又打着哈哈跑远，从来没听见他的回答。

你总说我是口井水，让你越陷越深，其实，你是这口井水里的月亮，让井有了光，井水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个月亮。

我有一个道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