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庭方的告别仪式并不隆重。没有笙歌也没有明月。他双手举起酒杯,对着武林同道,江湖好友,一杯再一杯,脸上洋溢的全都是喜悦。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是那么的不真实。一个纵横道上十余载的杀手,有得是冷血,有得是杀气。不过今天,就在这个早晨,他洗手不干了。江湖上从此少了一位追命夺魂千里之外的杀手。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却又显得那么真切。一个厌倦了刀尖舔血的男子,心里积攒了太多的平淡,遐想过太多安逸。就在今天,他不再是杀手。那些梦里梦外的向往,就像轩窗外明澈的阳光,照亮了窗里的每一粒灰尘。一切都是那么棱角分明。
施庭方想起了一句诗:漫漫喧嚣归尘土,隐隐思绪向洪荒。他借着酒劲念叨着。念着,念着,他想起了初夏的雨,想起了六月荷花,想起了向颖儿。她正在站在夏雨淅沥的荷花里,凌驾于尘世喧嚣之上,念着隐隐的忧思,眼角傲慢地蔑视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施庭方。
他们认识在雨季。那是荷花盛开的公爵府。施庭方见到向颖儿时候他的剑刃上还沾着血迹。公爵府里顿时乱作一团,奔走相告的家丁,四处搜寻的卫兵,哀声载道的家眷……这一切都那么混乱,都源于公爵被刺杀。
霹雳雳的雷;淅沥沥的雨;粉扑扑的荷花;情切切的诗句。向颖儿在荷花田里念着句子,施庭方在荷叶边缘望着这一幕。他俩对上了眼,目光里都沾上了六月的雨水,荷花的馨香。施庭方收起剑,一跃,衣袂拨开荷叶,荷叶荡起涟漪,涟漪泛起的都是一见倾心的诗句。向颖儿被他拦腰抱起,也不知踏坏多少株粉色,他俩逃出了公爵府。向颖儿埋怨他的鲁莽,让自己红透了脸颊,也丢掉了手中的诗集,那本诗集还躺在六月荷花的馨香里。
向颖儿是公爵府的丫鬟,生的水灵。她与其她佣人不一样,她喜欢诗词,喜欢美景,公爵被行刺的那天她正在给少奶奶采摘六月的第一朵荷花。她荡着小桨,划着小船儿,一袭粉红色的她就像一条活泼的锦鲤,摇曳生姿穿梭在绿叶粉红之间,美煞了荷花田。
她一手拨桨一手托书,书页上都是她写的唯美。趁着这惬意时光,就着荷叶下的阴凉她念起诗来。
漫漫喧嚣归尘土,隐隐思绪向洪荒
公爵被刺杀的消息紧接着她的句子,雨也淅沥沥下起来。荷花池之外顿时一片混乱。向颖儿停下桨,直起身,钻出荷花丛,一双幽邃的眼睛正盯着她,她顿了很久才笑出一片灿烂,公爵被刺杀……她如愿地笑了。
慢慢喧嚣归尘土,隐隐思绪向洪荒。
岸上的他念叨了一遍,大赞好诗。他收起了带血的剑,跃向荷花田,掳走了惊慌失措的向颖儿,独留下那本没来得及攥紧的诗集掉落在小船里,也不知淋湿了没有。
从那天起,施庭方有了一个杀手以外的其它纠葛。向颖儿点燃了他对书本的执念,从那以后他开始否认自己是个杀手,他给自己配了一把折扇,江阴四年黄竹的扇骨,嘉兴名匠出的宣纸扇面。他就带着它,丢掉了剑,参与每一次有向颖儿的约会。他们互相对诗,互相推敲词藻,互相红叶题词。直到某一晚,施庭方递给向颖儿一本书,正是那日初见于荷花田向颖儿落下的诗集,那夜,他们也互相暗生情愫。
终有一天,施庭方决定要当一个放浪山水的骚客了。他第一个告诉的就是向颖儿。当晚,向颖儿没有回应,她躲在长亭外的榕树后,心里乱糟糟的,她咬着嘴唇,踌躇了好久才问施庭方可否带了笔墨。施庭方放下灯笼,摆出文房四宝于石桌,向颖儿缓缓走到桌前,清风拂过,宣纸徽墨散发着书卷香。她拾起笔,蘸了墨,伸手取过施庭方怀里的折扇。她把笔墨尽情地挥洒在扇面上。施庭芳永远记得,她说:
“等你对出这句的下联就来找我,绍兴十八年的女儿红在鉴湖边上等你,还有我。”
施庭方一直记得。向颖儿因他的金盆洗手而高兴。那晚她临走前还塞给他一封信,她为他留了一份礼物,就寄存在两里外的烟雨楼。施庭芳一想到这些便轻轻拂开了折扇:
诉不完红尘烟雨,万般情愫竟是无言。
而这下联他却一直没能想好。他一直想,一直皱眉,一直皱眉一直懊恼,脚步却朝着烟雨楼客栈一步也未停歇。
烟雨楼客栈坐落在江水绿翠之间,并不喧嚣,沐浴着江上的水雾仿若蓬莱仙境中的福地。在施庭方眼里,这就是书香气,正因为这一股不同流于市井的书香气,向颖儿才会把少女的心事寄存在这里,等着施庭方这位翩翩书卷公子前来开启。
施庭方拂开扇面,很顺利地从掌柜那里得到了一个盒子。掌柜只认扇面的上联不认人,然后把锦盒交给折扇的主人。这是向颖儿的编排。
施庭方接过锦盒,找个靠窗的位置迫不及待地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本小册子,面上都是雨水浸润后的皱痕,像极了那日荷花田里粼粼的波纹,还散发着清新的荷花香。这就是那天他拦腰抱走向颖儿丢落在公爵府荷花田里的诗集,也是后来他冒着危险摸黑潜入公爵府捡回来的向颖儿十分挂念的诗集。
施庭方笑了,脸上荡漾着一抹红润,他再也不记得自己是一个杀手了。他翻开皱巴巴的诗集,念叨着里面的句子,那都是向颖儿亲笔写下的心事。
施庭方逐字逐句,不放过任何一笔,就连身后贴近了一个人也没发觉。他可是一个杀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五感敏锐的杀手,对于向颖儿,他太入迷了,以至于身后那位身披甲胄的男人立在他身后许久都没能发觉。那人把腰间的宝剑往后撇了撇,踮起脚凑近施庭方的肩头,目光被施庭方手中的诗句吸引,不自禁地念起来。
”不如趁月归去……”
施庭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双足一蹬,顺势转身跃到了一丈之外。他盯着身后这个人,粗略打量,看他身披甲胄,腰悬宝剑,十足军官打扮。此刻他拱手见礼,眉宇间英气勃发,面相倒也随和。
”爱恨随它,葬于荒烟……”
对于诗句,这位军官没有评价,他继续朝着惊慌的施庭方拱了拱手,”兄台莫怪,在下只是被诗句吸引,才有所冒昧。”
原来施庭方在翻看诗集的时候不自禁地也念叨了句子,是这些隐隐约约的诗句引来了这位军官。施庭方自己却毫无察觉。这要是仇家寻来,那他今日可就栽了。
施庭方平复心情,拱手还礼,邀他入座。他俩以礼相敬,相对而坐,点了些干果,要了一壶清茶。这会儿施庭方才仔细打量起对面这位英姿飒飒的年轻军官。他把腰间宝剑摆在桌上,目光盯着施庭方手中的诗集,眼里放着光。而施庭方的目光都在那把精致的宝剑上。那宝剑沉香木打磨的剑柄缠着吸水牛筋,护手上镶嵌着一枚宝石,通透晶莹,泛着温润的绿光,剑柄上的堆饰更加繁复,宝石,银坠,琉璃,这些都不重要,施庭方的心思都在剑柄上那阳刻篆书“龙骧”二字之上,他思索着,这剑柄翻过面,那边肯定刻有一个“薛”字。
年轻军官发觉了施庭方的心思,于是拿起宝剑递给他,“兄台也是爱剑之人?”
施庭方拱手递过手中诗集,“将军也是嗜文如命的骚客。”
他俩迟疑了一下,不约而同笑起来。
施庭方知道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递剑过来的人也不是一般人,他小心翼翼接过了宝剑。与此同时那将军也接过了他手中的诗集,用的是同一款带着仰慕的恭谦。
施庭方认得这把剑,确切地说,很多人都认得这把剑。这是奔雷将军的佩剑,皇帝御赐,剑鞘上的龙骧二字是将军承袭的爵位:龙骧伯爵。龙骧伯爵,薛举,十七岁科举及第,新科榜眼,次年武举状元,十九岁投笔从戎,奔袭边关一扫外患,封奔雷将军,加龙骧伯爵,赐婚骁毅候之女长平郡主。此乃世间佳话。他施庭方今日能结识这般少年英雄乃三生有幸。
“奔雷将军!”
施庭方递还宝剑,双手止不住的是颤抖,脸上抹不去的是激动。
“休提!今日你我都是嗜书如命的骚客。”
奔雷将军接过宝剑放在一旁,拂袖摆手之间的确有着一股令施庭方向往的气质,那都跟书卷有关。这一来回,两人都升腾起一股子仰慕。
在施庭方眼里,奔雷将军文武全才,战功显赫,年纪轻轻便已位及显贵,自是钦佩不已。而对坐的奔雷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身在军营,嗜书如命的文人却只能每天翻县志、情报、兵书。路过烟雨楼,听说这是文人墨客集聚之地自然而然不能错过,恰巧,施庭方念叨的诗句又那么动听,所以,他们就这么惺惺相惜了。
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在向颖儿的诗集上引申了许多注解,一会儿争得面红耳赤,转眼间却又击掌叫好。
时光路过上午,阳光染透烟雨楼。
有:
楼外青山谁家思念,
梦里红袖别窗忧愁。
也有:
扬鞭胡马北风寒,
振臂祁连三军暖。
更有:
豆蔻华年飞烟处,
窈窕淑女暮雨时。
……
这都是向颖儿集子里的句子,也是施庭方和奔雷将军一见如故见证。他们——一个骁勇将军,一个冷血杀手,对饮茶香,共赏书卷。此时,他们只是烟雨楼里普通的文人骚客。
烟雨楼从来没有进过将军和杀手。不过今天不仅破了先例而且来了许多。
正当施庭方与奔雷将军读到:一壶淡泊名利,三盏忘却凡尘,之时。烟雨楼的窗户被打破,黑衣人手执弩箭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顿时羽箭齐发,嗖嗖破空作响,目标直指这两位刚刚一壶快意,一见如故的人儿。烟雨楼里的各路文人墨客谁人经历过这般场面,呼叫声奔走相传,瞬间陷入混乱。
黑衣人的突袭来得突然,夺命的暗箭刁钻。奔雷将军的身手更加敏捷。他一转身,抄起桌上宝剑挪身到施庭方一侧,只见施庭方猛然坐到地上,双脚已经踢断桌子一侧的双腿,哐当一声桌面砸在地上立起来,紧接着“咚!咚!咚……”七八记闷响,暗箭射在了桌面上。
卷缩在桌面后的奔雷将军看了一眼施庭方,投来赞许的神色。而施庭方瞧见那箭穿透了桌面漏出半寸箭尖,锋芒冷峻,不由得心里一凉:自己纵横江湖十余载,什么样的武器没见过?什么样的凶险没经历过?今天这七寸长的暗箭竟能射穿一寸厚的榆木老桌,这武器肯定不一般,这帮刺客下的都是杀手。他回头瞧了瞧奔雷将军,奔雷将军脸色也变得凝重,他劝施庭方:
“兄台!你从后门逃走吧,他们是冲我来的。肯定是王丞相派来的杀手。”
刺客的第一波暗箭没能奏效,但引发了烟雨楼的骚乱。在第二波刺客还没动手之前,他们俩是安全的。奔雷将军看到施庭方眼里的疑惑,他腾挪了身位想离他远一些不连累他。施庭方此刻坐在原地望了一眼射穿榆木桌板的箭头,又继续望着挪到一边的奔雷将军。奔雷将军心里也明白,叹了口气。
“朝廷五道金牌召我班师回朝,眼见边关入冬,敌军供应必会短缺,此乃一举决胜的良机,朝廷却要撤军议和。我此次回京要把周详计划上报……”
奔雷将军满目的壮志未酬,他顿了顿继续说来,“我知道,拥兵边关,不听调任,兵家大忌,此次回来必会有祸端……”
还没说完,他从胸口掏出一枚玉坠,丢到施庭方怀里,这才打破他发呆的状态。施庭方拾起玉坠,那是一片镂空雕花青玉,像是一条鱼的头部,做工精细,很显然这坠子还有鱼尾巴那一部分。
“这次独自出行本想见一见我那未婚妻,看来是不成了,劳烦兄台帮我把这个转交与她,骁毅侯爵府上,韩……”话音未落,嗖嗖风响骤起,暗箭再度袭来,这次因为不知奔雷将军方位暗箭并不集中,但都是朝他这边来的。
奔雷将军翻了几个跟头,踉跄躲在博古架之后,他朝施庭方点了点头,算是恳求。
施庭方看着这玉坠却陷入了思绪:奔雷将军早在半年前就御赐姻缘,如今连未婚妻都没见过,不过也是,一个深居闺中盼郎凯旋,一个长驻边关保家卫国……自己与向颖儿虽还差着一抹山水,但至少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奔雷将军为了家国明知有祸却也要回来,这是真英雄气节。
“嗖!嗖!嗖……”又一串冷箭袭来,直指博古架后的奔雷将军。他只能拔出宝剑挥舞挡下几支算几支了,说时迟那时快,施庭方奋力一踢,把面前那张立着的桌面送到博古架之前,将暗箭一一挡下,那桌面板已经成了个刺猬。此时,暗箭不能奏效,刀客进场了,施庭方收起折扇,踢飞两条板凳,拦下前排几个,也撤回到奔雷将军身旁,他把玉坠子还给奔雷将军,右手接过他的宝剑,“奔雷将军为国为民,是侠之大义,很多事情还需要你去做,赶紧撤出去,这里我顶着。”说完挺身而出,剑锋如蜻蜓点水,拦住了追来的刺客。
施庭方在烟雨楼里使出了毕生所学,忽而鹰击长空忽而白鹤亮翅……不过,来的敌人一拨接一拨,施庭方不能放任何一个人过去,他打到酣畅淋漓,打到筋疲力尽。杀手都被杀退了,他手中的宝剑全是血。他找到一张完好的桌子,提起茶壶满上一碗,喝完用桌布拭干了宝剑,他也要去见他的那个人儿了,他刚走几步又停下来,摸出折扇、诗集,都还在,都还在!施庭方忍不住放下剑,拂开折扇:
诉不完红尘烟雨,万般情愫竟是无言。
他嘴角微扬,窗外的阳光射在他满是血迹的脸上,跟阳光一起射进窗来的还有冷箭,这次,施庭方没有躲,暗箭射中了他。他不是躲不过,而是对于向颖儿,他太入迷了。施庭方紧握着折扇,往一边挪了一下,可别让血沾上了扇面。他听见杀手们匆匆跨过自己,也听见烟雨楼窗外喧闹的声音,不止于此,还有阳光洒在身上肆意流淌的声音;奔雷将军矫健身形发出盔甲撞击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成为了施庭方最后的坚韧,他提起手指,在扇面上写下一串殷红……
若是有山川丘壑,一眼相思纵然有泪。
声音渐渐迷离……鉴湖上,浪打浪,黄酒飘香……施庭方的目光化作一抹忧伤的身影。
2021.9.25 赵氏孤烟
笔名就此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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