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不足百里便是长安地界,远远望去,明明丑时已过,为何依旧灯火通明,莫非有何庆典?林清枫半年未归,对家中父母甚是想念,不觉加快了进程。
急促的马蹄声停止在护城河旁,已经过了关城门的时间,吊桥高高挑起。守城的卫兵见有来人,隔着护城河喊道:“城门已经关闭,不要再靠近了。”
林清枫飞身跃起,在水面上连踏三步便落到了护城河对岸。
“开门,我是林清枫。”林清枫径直朝城门走去。
守城卫兵皆是宇文成都的手下,自然认得林清枫。
“林公子,不是我们栏您,而是今夜城里出了大事,大将军有令,不得为任何人开城门,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啊。”
“出什么事了?”林清枫心头猛地一沉。
“一伙贼人闯进城到处杀人,现在全城搜捕,公子还是不要进去为妙。”
林清枫懒得和他废话,纵身一跳,踩在士兵肩膀上借力腾空,身体贴紧城墙,手指扣住城墙的砖缝再次借力,干净利索地落在了墙头之上。
“什么人?”城头上的卫兵迅速聚拢过来。
“是我。”林清枫道:“大将军下令不可开城门,可没下令拦住我不让回家吧。”
卫兵首领见是林清枫,笑道:“那是自然,林公子请。”
林清枫穿过卫兵向城内走去,翻下城墙落在一户两层高的民宅之上。林清枫自幼喜欢上窜下跳,是故对房顶上的“道路”甚至比地上还要熟悉。沿着房顶跑向城中,这才看到这个长安竟是被笼罩在一片火光里!
火海在人间翻涌,映得天空恍如白昼,林清风跳到钟楼上手扶着栏杆附身望去,双眉紧锁,心中骇然。
这哪里是长安!分明是炼狱!
街上死尸无数,看他们身上的盔甲应该是羽林军,布满鲜血的脸上写尽了惊恐,还不曾闭上双眼便赴黄泉。血染的铁甲已与大地同色,肩膀上不知是谁的头颅,路边的断臂又曾为谁当过风雨。
浓烟与血腥混合的气味令人作呕,林清枫艰难地辨认着回家的方向。猛然间发现六个身着布衣之人向此处逃来,身后一员大将驾马追杀而来。虽然看不清这员大将的面孔,但掌中一杆凤翅镏金镗格外引人注目,正是林清枫的义兄宇文成都!
“能让大哥亲自动手,看来这几个蟊贼当真有些来头。”
突然身旁一阵响动,林清枫闻声转头,只见一壮汉,将钟楼上的石狮子举过头顶。这石狮子至少三百斤重,但并未见他费多大力气。大汉口中低声言道:“狗贼,拿命来!”于是双膀用力将石狮子径直砸向宇文成都。
“住手!”林清枫大惊失色,急忙高喊。
宇文成都闻听钟楼上一声大喊,暗呼不妙,双脚向前踹凳,上身向后仰,顺势一个后滚翻从马屁股上滚落下来,与此同时石狮子正砸在战马后背,“啪”的一声血溅当场。
钟楼之上,林清枫一个箭步冲到大汉面前举拳便打,不想被那大汉一把了,手腕轻轻一甩,便将他扔了出去。
“哼,乳臭未干,多管闲事。”大汉哼了一声,从钟楼上一跃而下带领那六人杀出重围。宇文成都定了定心神,换匹战马继续追赶,人群渐渐远离,林清枫长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全身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打湿。
拭去额头的汗珠,林清枫跳下钟楼,这座熟悉的城却变得如此陌生,不知过了几个转角,终于到了自家门前。抬起头的一瞬间,林清枫仿佛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止,猛然间一阵眩晕,使得这个七尺男儿连退数步,险些坐在地上!
酒仙居大门敞开,御赐的牌匾掉落在门口的方砖上,摔成了四块,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压住了这个名动京城的字号。林清枫一步冲进大门,大喊着奔向内院。
“爹!娘!……爹!娘!……”
撕心裂肺的喊声并没有换来半点回应,内院火势滔天,一股股热浪让人无法前进。十余间房屋已被大火笼罩,火焰高有十丈,俨然一条火龙妄图吞噬天地!真可谓:
滚滚浓烟遮住了月光,房屋坍塌的声音不绝于耳,院中梧桐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火柱。林清枫只觉得双腿发麻,身体有千斤之重,再也站立不得,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只感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一路之上段文熙不停地翻看那本《志异录》,突然翻到一页,眉头紧锁,叹了一口气对车夫道:“你可认识去滁州的路?”
“那是自然,干我们这行的,没别的本事,就是认路。” 车夫得意道:“公子,您可是要改路去滁州?”
段文熙面沉似水,低声道:“对,去滁州。”
“您当然可以改,只是路途虽然变短了,可这一路上山多水杂的……”
“钱不变。”
“公子真是个爽快人。”车夫掉转马头,改道奔滁州而去。
“哥,不是说好回家给嫂子疗伤吗,为什么要去滁州?”段凌霜问道。
“回家疗伤不过是依靠苗疆的巫蛊之术,所谓巫蛊,害人有余,救人不足,你知道我自幼便不屑此术。《志异录》中记载滁州有座仙山,江湖第一门派醉翁亭便在此山中,我们上山拜访,或许可救雨萍。”段文熙说罢将那本旧书递予妹妹,情绪似乎缓和了些许。
段凌霜接过书来,这一页皱皱巴巴,仿佛是被水浸湿过的痕迹,想必哥哥曾在此处落泪。
书中言道:
环滁者,群山立也,峰岭纵横,一山而出者,琅琊也。土木兴而鸟兽灵,川林秀而万物春,生灵之所慕,且叹:破云兮如擎天之玉柱,瑶光兮若万彩之流萤。
女娲者,炼石补天也,神石之屑,遗世而存者,酿泉也,灵气盈而百草生,大地泽而仙子育,世人之所往,且观:朝来兮如追风之晨露,暮舞兮若斗艳之群芳。
有亭者,云雾间也,通天彻地,傲视而仙者,醉翁也,霞光微而烟雨落,妖魔退而魑魅藏,道法之所居,且感:苍松兮如翻江之蛟猛,修竹兮若定海之神针。
书中聊聊几笔描绘的便是滁州醉翁亭!段凌霜缓缓将书合上,若未经秦扬一事,也不会相信妖仙之说,可如今经历了秦扬之事心中的想法可以说是天翻地覆,或许这山中仙人当真有道法可起死回生。
段文熙凝望着窗外的一草一木,用力眨了眨眼睛,仿佛在掩盖着打转的泪花,时而打开手中的沉香木盒,望着里面那只沉睡的白蜘蛛呢喃自语。段凌霜不忍见他如此伤心,轻轻拽了一下段文熙的衣袖,道:“哥,往者已逝、来着可追,这是小时候你常对我说的。”
“何为往者?何为来者?”
“嫂子内丹尚存又有千年修为护体,况且书中言那醉翁亭仙术深不可测,未尝不可起死回生啊。”
窗外淅淅沥沥,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雨,盎然的春意竟显得愈发朦胧,大地尽情地享受着春雨的滋润,缺少了风的伴奏,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马蹄、车轮、和雨打窗棂的声音。
段凌霜的心里五味陈杂,真的想不通为何自从遇到了那个叫林清枫的人,生命的轨迹竟有如此转折。
前路是何路?前方又是何方?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车夫回过头问道:“公子,前面有家客栈,我们去那里休息一晚如何。”
“好。”段文熙将目光从窗外移开,又回到了手中的木盒上。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枫慢慢苏醒过来,用力将眼皮分开,头痛欲裂,双手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大火虽然已经熄灭,但木头上还不停地冒着黑烟,林清枫忍着剧烈的头痛满院子寻找,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或许爹娘已经逃出去了,我只要在这里等,便一定能等到他们回来。”林清枫靠着墙边,身体不由得向下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曾经的画面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放,花园般的庭院付之一炬,昔日的亲人不知所踪,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如何承受!
弥漫在空气中的烧焦气味渐渐散去,林清枫几乎翻遍了院中的每一寸土地,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过了三天还是五天,林清枫已经记不清时间,唯一知道的便是自那一夜后再无人踏入这里。
“我不能在这等死!这京城各家商铺掌柜,哪个不是爹的朋友,只有保住性命才能等到爹娘回来。”想到此处林清枫猛地站起身,一阵眩晕让他不得不扶住院墙。眼前金星闪烁,林清枫干呕了几声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深吸了两口气,眼前的事物才渐渐清晰。摸了摸身上的钱袋,所幸没有花光还有二三两银子,晃动着身体走到大门口。
“啊!闹鬼啦……”门口一个刚买完菜的大娘看到林清枫之后大喊一声,甩手扔掉菜篮子匆忙逃走。这一喊,引得街上众人纷纷看向林清枫,竟皆是吓得四处躲避。
林清枫抬头看看太阳,又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影子,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该还活着。伸出双手在面前摊开,十根手指的骨头仿佛是直接被一层皱巴巴的皮包裹着,真不知这血肉都去了哪里。
林清枫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在街上,去钱庄换了些铜钱,也是多说了很多废话才让钱庄的伙计相信自己是人而不是鬼。
走在街道上,林清枫无暇顾及路人恐惧的眼神,心道:这才短短几日便将街上收拾一尘不染。
浸透到地面的血迹不知被冲刷了多少遍,无数的尸体也不知可有安葬。林清枫走进一家酒楼,刚一进门竟被伙计拦住。
“哪来的叫花子,别来碍事,快滚快滚!”
林清枫一把将他推开,道:“看清楚点,我是林清枫。”或许是少爷当久了,这脾气还是没改。
“别胡说八道了!林清枫一家都被大火烧死了,你竟然冒充个死人来骗吃骗喝,我看你是找打!”伙计抓着林清枫的衣服,喊道。
“谁蹭吃蹭喝,小爷有钱。”林清枫将钱袋拿出来晃了晃,闯进去在一张桌子旁坐下,道:“好酒好菜端上来。”
“看你瘦得跟猴儿一样,脏兮兮的,还说自己有钱,指不定是在哪偷的,来人,把这小子轰出去!这脏钱咱不能赚!”小二一声招呼,来了三五个壮汉,恶狠狠地盯着林清枫。
“我真的是林清枫,你家掌柜和我爹是好友,我不过就是来吃顿饭,又不是不给钱,你们这又是何苦?”
“快把他轰走,别脏了咱们的店!”
几个壮汉根本不听林清枫的话,七手八脚把他架起来扔出店外,就像扔一条死狗。
林清枫强压住怒火,接连进了好几家饭店,却都是被扔了出来。
“呦,这不是林公子吗,怎么混成这样了?”几个街头的混混儿围住了林清枫。
“算你们几个不瞎,还能认出我来。”林清枫对这几人有些印象。
“哎呀,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林大公子竟成了叫花子。”
“哈哈哈……”这几人看到林清枫落魄的样子幸灾乐祸。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林清枫刚要推开他们,却被其中一人抓住了手腕。
“别急呀林公子,哥儿几个还想跟您切磋两招呢。”
“没空。”
“那可由不得你了!”
几个人按住林清枫一阵拳打脚踢,要在平日,林清枫定将他们打的满地找牙。可如今多日未进食,又加上急火攻心,这几拳下去便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领班的侍女走进房间笑道:“林公子您醒了,太医稍后便来。”说罢便指挥其他侍女将饭菜端进来。
林清枫认得她是丞相府宇文成都的侍女,想必是大哥救了自己,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却毫无食欲。
“清枫,你醒了!”
林清枫见宇文成都走进来,猛地翻身下床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着问道:“大哥,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家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爹娘也不知去了哪里,到底怎么了!”
“林清枫你听我说,你的痛为兄十分理解,这伙叛党极为凶残,到处烧杀抢夺,丧心病狂,我三弟也丧命了。”宇文成都双手按住林清枫的肩膀,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花似乎与这个力能拔山的硬汉并不相符。
“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林清枫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仿佛相府地砖上刻着他想要的答案。
“贼人一共七个,我只知其中一人名叫王伯当。”见林清枫情绪所有缓和,宇文成都也平静下来:“这几人绝非等闲,若不是你在钟楼上相救,我恐怕也在劫难逃,现在全城已经封锁,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林清枫用力抓住宇文成都的双臂,整个人摇摇晃晃,泪水不住的往上涌,每说出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大哥……他们一定还活着!我不要找凶手,我只想等他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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