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问海明威“作家成长的条件是什么”,海明威回答说“不幸的童年”,然而对于上世纪的女性作家来说,未成年的不幸都算是,譬如张爱玲:
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
这是张爱玲记忆最深刻的父亲,因为继母的告状,至亲的父亲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地毒打她,打完之后关禁闭。这一切,带给少女张爱玲巨大的心灵创伤,那被至亲抛弃的绝望深深地烙在了她的骨子里。那样的暴戾父亲,那只肯让她穿碎牛肉般颜色旧衣的继母,那样的泛着古墓般阴寒的家,冷的彻骨,她拼尽一切想要逃出去。
在张爱玲的记忆里,母亲是美好的,她儿时有关于母亲美丽的记忆“母亲站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黄素琼自然是不同寻常的西式女性,她给了女儿一个罗曼蒂克般的成年女性范本。孩童张爱玲不无憧憬地喊着:“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一个女儿对自己母亲最大的依恋和崇拜,无非就是希望循着她的人生轨迹再走一遭。可惜,黄素琼并非传统意义的贤妻良母,从她抛弃幼小的子女出国留学就可以看出,她实在是一个儿女心不重的人。
张爱玲千辛万苦逃到了她那里,努力想扑进她所憧憬的甘甜交融的温暖怀抱。但黄素琼给了她两条路让她选:“要么嫁人,用钱打扮自己;要么用钱来读书。”个性孤傲的张爱玲自然选择了后者。黄素琼虽然请了一个犹太教师给张爱玲补习数学,每小时五美元,以此帮助女儿的学业。但在骨子里还是希望女儿能成为一个优雅的交际花。她苛刻地训练张爱玲,希望女儿能有婷婷袅袅的身姿,眼波流转的风情。但很不幸,张爱玲不是这块料,她压根学不会这些,黄素琼觉得非常失望,她觉得自己的付出不能得到预想的回报。她开始对女儿使用语言暴力,笨“你这是干甚么?猪”,“照你这样还想出去在社会上做人”。这些尖刻如匕首一样的语言,一点一点肢解着自女儿的罗曼蒂克般的爱,她甚至对女儿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向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毁了我的爱。
父亲想要打死她,母亲也觉得她活着没有意义,少女张爱玲的精神世界中关于爱的那部分信念开始崩塌,“人是最靠不住的”,即便是至亲,都免不了算计。这是她从青春的折磨里总结出来的人生信条。有人说,不是还有她姑姑黄茂渊吗?她应该给了她很多温暖,的确姑姑给了张爱玲很多爱护,但好比一个衣裳单薄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濒死,有人给了她一盆火,她能靠近,会暖一点,可惜那些冻疮却是会流脓结痂,再难痊愈,她更不可能就因此忘记她挨过的那些透骨的寒冷。
张爱玲的家室原本可以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张家虽然后来败落,但是家底还是有一点的,不至于养不好一个女儿。可惜,在早已心理不健康的亲人那里,她狼狈不堪地度过本应天真无忧的少女时期。她后来感叹”出名要趁早啊”,应该是成名过后带给她的经济独立,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早点出名,便不会因为金钱在父母那里受到羞辱和磨难。所以她常常说自己爱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在人与人的感情中,金钱才是最稳固的,其它的都是虚妄。
这些观念在她的作品里反复地流露,她毫不留情地将人性中亲情的遮羞布揭开,露出相互伸出的利爪,偏偏又不是讥诮的,悲悯的笔法,一切都顺理成章,她的文字与温情脉脉绝缘,相互利用才是人世间的本相。
张爱玲从那些冰寒的父母亲情中学会了隔绝,学会了孤高,学会了不近人情,也学会了写亲人间赤裸裸的算计和让人毛骨悚然的变态。原生家庭的痛苦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反哺着她的写作灵感。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与其姑母梁太太(富豪遗孀)其实是相互利用,只不过姑母的段数更高一点,葛薇龙道行尚浅。所以最后她才陷入姑母和纨绔子弟乔其联手设下的圈套,没有善终。
《十八春》里,曼露为了贴补家用,牺牲自己去做舞女,后来却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和钱,和母亲联手毁了亲妹妹曼桢的一生,在这部小说里,曼桢被囚禁在祝家的状况,该是张爱玲自身经历的投射,“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曼璐”。那种被亲人恶毒对待的绝望,大约也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写得出来。
《金锁记》里那个30年来戴着黄金枷的曹七巧,何其变态的母亲,因为自己的一生被毁,也看不得身边的人幸福,用金钱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的儿女的一生,随心所欲地破坏子女的婚姻。“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这些交织在爱欲与金钱中阴暗丑陋的人性,真的并不是一个心里健康的妙龄女性所能写出来的。要知道,20几岁的冰心在写《超人》歌颂母爱的伟大,20几岁的丁玲写苦闷与孤独的《莎菲女士的日记》,20几岁的苏青困囿于自己的婚姻写出《结婚十年》。只有20几岁的张爱玲专注描写深宅大院里一个个粉红色的疯狂的“病态”。
李碧华说张爱玲就像是一口古井,任由后人来淘,淘出的都是一地清冷的月光。的确如此,纵观张爱玲的一生,她的确是清冷的,苍白的,漠然的瞧着这个世界。因为原生家庭早就给她的人生定下了苍凉的底色,她终身都带着原生家庭的鞭痕,无法逃开。
在感情上,她一直亲睐着比自己大很多的男性,准确来说,她有着爱勒克特拉情结即恋父情结。弗洛伊德的思想在上世纪20年代就已经传入中国,她自己应该是知道的,但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治疗。《心经》笔触更是大胆,直接描述了亲生父女间的情感乱伦。
我一向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对于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完全敬而远之。”
可惜张爱玲遇上的那些男人,虽然在年龄上是如父如兄,可惜在感情上来说,都对她不算好,胡兰成背叛她,赖雅虽然与她情深意笃,然而并不能给她足够的依靠,与赖雅结婚前,她被要求打掉他们的孩子。后来在美国,赖雅身体每况愈下,风华正茂的张爱玲拼尽全力地照顾他,这一段婚姻,张爱玲得到的关怀并不算多。
在为人处事上,张爱玲也是出了名的古怪,她不喜欢和人接触,她对任何人都充满戒心。她不喜欢也不善于与人交往,一直生活在自闭的世界中,在《天才梦》里,她写道:“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对待亲人,她是冷漠的可怕。父亲自然不必说,那是她一辈子的噩梦,她也几乎不对他抱有期望。然而对于刚回国的母亲,她陪着笑递给她二两小金条,说感谢母亲为她花了那么多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她说这是还她的。最后黄素琼病危写信来想见她一面,她却寄支票过去,并说自己手头也不宽裕。几个月后却收到母亲一箱子古董的遗物,那时候她才伤心地病了两个月。
弟弟张子敬一生都贫困潦倒,后来好不容易辗转和她联系上了。他给姐姐写了一封信,说他有了个女朋友,准备结婚,但没有钱买房子。张爱玲在回信里说:“没有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她又说,“其实我也勉强够用”。但在张爱玲去世前一年,她的存款与投资加起来有三十多万美元,这些钱加起来能在上海市中心买十几套两居室,她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她的朋友宋淇夫妇。
她终身没有得到过亲人多少爱护,同样也不会爱他们。亲人的冷漠成了张爱玲身上的硬壳,她躲在里面专心织就一个个绚烂迷离的故事,她不想出来,也不想看见别人。年老的时候,她深入简出,加上身体不好,连姑姑的来信也不看,一个人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公寓里,直到邻居发现她的尸体。
《小团圆》几乎就是她的自传,她在里面披露家族里种种晦暗莫名的事件,毫不留情的笔触,让人看得触目惊心,应该只有这样的张爱玲才写得出,旁人多少会被那所谓的亲情藤蔓所缠绕,无法写,回避写。
张爱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向外,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脚都很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很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
张爱玲的细腻和敏感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死穴,正因为这种天生的敏感,导致她在亲人那里伤得比普通人要重的多,然而也是这种敏感让她笔下生花,她将隐秘的情感诉至笔端,她专注在自己的描写那些瑰丽的迷离的意象。她只会用笔去描摹一切她见到的感受到的东西,却不想靠近,更不想触摸。
今天,很多妆容精致的女性坐在装饰别致的咖啡厅里,她们靠在偌大的玻璃窗前,慢慢饮着苦咖啡,她们的内心彷徨迷茫,空虚乏味,她们开始读张爱玲,去大上海的弄堂里窥一窥那几十年前的月亮,是否真是像“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可是她们却忘了,那个冷漠疏离的旧上海女人张爱玲,用尽一生苍凉织就的文字,迷蒙得如烟似雾,她们就是看得再清楚,也是陈旧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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