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太寂寞

这一篇文字，是看了一个学生作文后的感想。

我想起来，前几日我给她们讲杜甫的《蜀相》和《阁夜》，讲到人生最痛苦的就在于烈士暮年而志难酬、美人迟暮而心无主时，瞥见她眼角盈盈的泪花。我明白，我的讲解打动了她。这是一个内心纯净的好孩子。

前一些日子，她向我借了摩罗的《耻辱者手记》。对于这本书该不该给学生们看，我内心其实也很矛盾。这种矛盾心理就像是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说的：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但最终我还是把书递到她的手里。当时我就明白，我递给她的，不只是一本书。

这次放假时，我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这样的：

嘉靖三十四年，时任兵部员外郎的杨继盛因弹劾严嵩被治罪处死，他书写的绝命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至今流传。1916年9月，时任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的李大钊为友人书写此联将“辣”改成了“妙”而成“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传诵甚广。1967年9月6日，杨联陞向恩师钱穆“求字”，恳请钱穆先生书写“平肩担道义，庸手著文章”，以“平肩亦可分担道义，庸手犹当勉著文章”自我警勉；而钱穆先生为杨联陞书写时改为“双肩担道义，只手著文章”，两字之改，再出新意，传为佳话。

她选了“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在文中，她表达了对时下诸多社会风气的不满，特别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提出了对知识分子不能肩负起道义的责任，在滚滚日下的世风中蝇营狗苟表示出她的愤懑与忧思。我知道，这是《耻辱者手记》对她造成的影响。在文后，她写了一篇附言。她写道：

写此文如同读《耻辱者手记》一样地让我痛苦。我现在才发觉，内心深处并没有认识到中国文化的匮乏。一个规规矩矩作了16年好孩子的人，现在被推到了中国黑暗的文化深渊面前，一时觉得难以镇静。如果说中国文化是一处零星散布了几棵小树的悬崖，那么最可恶的是囿于学习的学子们竟只欣赏过顺应重力生长的垂枝落叶，却没有欣赏过他们当中直立腰身的佼佼者，这是何等的耻辱！真正枉为炎黄子孙了。

悲凉乘虚而入，这样愚昧无知的人，何止我一个？也许有人还在虚幻电脑的屏幕里奋战，或许还有人还在痴迷于白马王子、救世主的妄想，或许还有人还在为所谓男神女神而彻夜不眠，除去那些年幼的、无知的、风餐露宿、不知学的一类人，再抛去学而不知的人，偌大的中国究竟有几人知道中华脊梁到底在何处？又思及，从前我也是无知的一员，就更觉失望。

中国，太寂寞。

中国，太寂寞。这句话一下子就打动了我。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中说了这样的意思：当面对社会不公与黑暗，面对弱势群体遭受欺凌与歧视，面对集权下的专制和暴力时，中国人普遍地选择了沉默。这种沉默，不是鲁迅呐喊的“在沉默中爆发”，而是鲁迅写的“在沉默中毁灭”。在此之中，知识分子哦沉默犹使人痛心。王小波深深地自责，因为自己也是这沉默的普罗大众中的一员。

是的，中国，太寂寞。这寂寞就在于作为社会喉舌、牛虻的知识分子放弃了自己肩上的责任，用自私来拼命自保，用苟且来换取和平，在麻木和圆滑中弃大家保小家，舍道义而求名利。我们的教育中，充斥了太多的歌功颂德的所谓“唯美”，也有很多的“伪批判”；我们的社会，功利至上和娱乐成风正用靡靡之音消磨着人们的志气，用无处不在的蝇营狗苟来取代信仰缺位、崇高失位造成的精神空间。北岛说：在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英雄不再是人自发地追求的理想，英雄甚至比不上可以表演挣钱的动物园里的狗熊。这样的一个时代里，知识分子，或者被遗弃在社会风尚之外，或者被裹挟进名利的洪涛中随波逐流。伟大，成了一个贬义词；崇高，成了虚伪的代名；英雄，成了尴尬的存在。中国，你真的很寂寞。

知识分子，是一个社会的精英，是历史和文化双重要求下的现实良心。中国历史上不是没有“精英文化”，并不缺乏牛虻式的知识分子。但我们教育中普遍缺失的“勇”文化、“耻”文化、“法”文化，正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伪知识分子。作为承担着人文精神传播使命的语文，课本中许多歌功颂德的作品让人作呕，真正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品难以在课本中得到一席之地。鲁迅的课本大逃亡固然有着时代的特殊要求，但我们别忘了北大教授钱理群的呐喊：不读鲁迅，中国人会缺钙！阿Q阴魂不散，借着心灵鸡汤到处游荡；祥林嫂不再引起人们的同情和沉思，人们只对她的两次改嫁津津乐道。更有别有用心者，借此来招摇过市，骗取信任和金钱。当我听到讲屈原而对屈原的投江而展开所谓的“批判”，讲《边城》却只看到了封闭造成的所谓“乡愁”，把《红楼梦》单纯地解读为痴情男和幽怨女的爱情，更甚至解读为反清复明的一场阴谋。在看似奇思妙想的背后，恰恰是更深层次的无知。看起来有趣，其实无耻。孔子说：知耻然后勇。这一句格言放到了现在，已经有两个字失去了它的意义。孔子如果现在活着，是不是还能保持温文尔雅的风度？中国，太寂寞。

但是，别灰心，也别失望。一个社会的“精英”，注定不可能是大多数人。就像人身体中的脊梁，其重量也占不到人体重的多少。但“精英”，不是从数量上论的，而是从影响和价值上论的。鲁迅说，中国自古以来就不缺乏埋头苦干的人，也不缺乏舍身取法的人……中国古代，“易水萧萧去不返”的一诺千金，“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以身许国，“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悲慨守义。从神话时代的夸父逐日，到眼下的布鞋院士。我们看到，总还是有一些人能够在遍地苟且中坚守理想和信念，用人性的光芒照亮历史的夜空；我们也应看到，即使普遍黑暗的夜空，也有坚守在孤独中的月亮，给寻找的眼睛带去崇高和希望。中国，从茹毛饮血的草莽社会走到现在，从愚昧无知的原始发展到现在，每一次前进，都是一代代精英推动的结果。他们，构成了我们文明之河中的中流砥柱，支撑起华夏民族的民族之魂。他们，随时准备着为正义和真理而献身，就像闻一多在《最后一次演讲》中呐喊的：我前脚跨出了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去。

因此，当我们看到了黑暗、污浊、丑恶，我们也要知道还有光明、清洁、美好。即使真的我们触目所在都是渣澤，也要抬起头来，寻找精神的清洁。因为，我们之来，就是赋予生命以崇高，而不是将生命过得平庸。

记得摩罗在《耻辱者手记》中写了一段话，我觉得很好，就抄下来，给你吧：

一颗纯净的心需要另一颗纯净的心的相互映照，一颗黑暗的心更需要一颗纯净的心的照耀与沐浴。由黑暗而光明，由痛苦而幸福，这是一种漫长的灵魂洗礼。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

为了成为阳光，我祈祷于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