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去,我放过自己

作者: 阿卡弥 | 来源:发表于2019-06-26 13:41 被阅读6次
    凉风有信

    夏天的清晨有凉爽的风,我伸长了手臂,奔跑着穿过田野,像振翅欲飞的鸟,欢呼雀跃。

    外婆跟在我的身后,从麦田深处走出,她的目光不像往日,看向我的时候,似乎是有泪光一闪而过。

    爸爸带了一个人回家。

    “快,叫妈妈。”

    “不,你不是我妈妈。”

    “没关系”,她笑着,“以后我就是你妈妈。”

    阳光在砖红色山墙上投下大片光影,似乎是有风,树叶沙沙响,我回过头,看到爸爸期待的眼。

    这是1998年6月9日,直到现在,时隔21年,每一次回想起和她的初遇,总能清晰的记得那天有着怎样明媚的阳光,以及她身上穿的那件绿底白花的长裙。

    清晨时分,接到电话,彼时天光已亮,是个很好的天气。

    电话里,哥哥的声音有些低沉,说,你请假回来一趟吧,妈病的很重。

    请假,订机票,起身收拾行李,内心彷徨空无,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高中时期,离开故乡去寄宿学校读书,第一次出远门,临行前一遍又一遍的打开随身的包,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而那时候,她说了什么呢?

    “既然你不听我的话,以后我也不会再管你。”

    “家里的东西你别拿,那是我的,不是你的。”

    ……

    回忆涌上来,六月天气,如坠冰窟。

    在以往彼此相处的时间里,我和她未曾有过真正的亲近。

    沉默冷静,无动于衷。

    如冬日严冰,纵有阳光也无法消融的寒冽。

    我们之间多的是隔阂摩擦甚至冷言相向,唯独没有母女间的和谐融洽。

    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我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依旧感觉不到丝毫的暖,像一个慢性失血的患者,能清晰的感知血液从身体里缓慢的流失,用尽全力想要挽留却是徒劳。

    我终是没能见到她最后的样子。

    故乡的老房子,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很多人都在看我,他们或小声议论,或指指点点,说,这就是她的大女儿,好多年没回来了。然后互相对视一眼,继续对我评头论足。

    我远远看着他们,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压抑了太久,心里忽然酸涩的难受,我想起童年时代的那个夏天,老房子砖红色的山墙,和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1998年的夏天,那一年的她,还很年轻,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都不过分,她看着我笑,然后将一串翡翠绿的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

    然后,我有个新家,一个新妈妈。

    后来,搬离了长街上的老房子,离开了外婆,到了现在的家。

    再后来,我上学前班,一天天长大,慢慢懂事。

    记忆从小学开始逐渐清晰,摩擦和矛盾也开始逐渐显露出来。

    她说我脾气坏,不听话,是被我外婆惯坏了,说要改掉我这些坏毛病,女孩儿就应该温顺听话,将来好相夫教子。

    我讨厌她,所以更想念外婆,于是拒绝回家,跑到长街的老房子里和外婆住。

    小学三年级,我大病一场,醒来后,她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你跟不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你,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可以洗衣做饭照顾弟弟了,你看看你,你会什么?”

    我们有了第一次争吵,然后是无数次。

    她指责我自私、任性、不懂替她分担家务琐事。

    我埋怨她偏心、偏激、不为我考虑所谓的将来。

    “偏心?”她笑,“偏心是对的,谁让你是女的。”

    “你也是女人。”我不服气地争辩。

    “所以我劝你趁早接受这一切,女人就是该围着锅台转,相夫教子,这是你的命。”

    “不是。”

    “是。”

    我们不停地为同一件事情争吵。

    到最后,往往是她搬出身为长辈的权威,觉得自己没有收到应有的尊重,或者是一声愤怒的“你给我滚”,来结束这场根本不对等的谈话。

    再后来,我根本不想再继续这所谓的母女谈心。

    那对她来讲,可能意味着说服我认清自己的命,可对我来讲,无异于一场洗脑式的灾难。

    而现在,不一样的是,她躺在冰棺里,不再对我横眉冷对,也不再毫不留情的当着众人的面奚落我是个书呆子,百无一用。

    而现在的我,也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因为她一句“你不听话就不让你上学”而唯唯诺诺的小女孩,工作闲暇之余,到深山里去徒步,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依山背水的村落,暮色四合,炊烟渐起。

    许多次这样的时候,我坐在半山腰的灌木杂草之中,看着炊烟在暮色里消散,呼吸间充盈草木泥土气息,想着,如果当初不离开故乡,是不是每天看到的都是类似的光景,日复一日。

    自然是有些不同的。

    记忆跟随时光倒流回许多年前的某一天,是暮春,落日余晖将山墙染成一片浅浅的橘红色,山墙下一树梨花开的正是灿烂。

    日影渐远,光线倏忽昏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细小尘埃,我看见少年时的自己从楼梯上跑下来,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她坐客厅的沙发上,冲我招手,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搬一把椅子走过去,坐在她身侧。

    “你今年就初中毕业了,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我想继续上高中,以后考大学。”

    短暂的沉默。

    “你今年也不小了,有些话我该让你知道,女孩儿家,读那么多书没什么用,结婚生子才是正事。”

    “不上学,将来更没用。”

    “说到底,你就是想上学。”

    “是。”

    “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但你上学的事,我不支持。”

    厚厚的窗帘落下来,遮盖一切,声音低下去,四周弥漫浅浅梨花香气。

    2016年的冬天,我回家办理护照。

    故乡的老房子,一到冬天就褪去了所有绿意,入目所及满是树木干枯枝丫,寒风呼啸而至,过往之处尘土飞扬,偶尔会有晴朗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里,她会搬一只藤椅到屋前,日光落在砖红色山墙上,映下一片明灭光影,她坐在山墙下的藤椅上,长久的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直到日光慢慢在山墙上消失不见。

    那段日子,我很少与她亲近,而她依旧是不认同我,每一次,无论我们交谈的内容如何,最终都会转化为一场无声的较量。

    “你迟早都要认命,再过几年你试试,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你认命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毕竟不是我。”

    “你还是太天真,生活远比你想象中来的荒芜凉薄,等你以后见过世间百态,势必也会变得世俗,变得跟我一样。”

    “可那只是你认为的。”

    “你还是不死心。”

    也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会和众人一起将我现在的生活批判的无一是处,然后顺理成章的劝我,去过她们认为正确的生活,碍于长辈的情面,我言辞委婉的拒绝,她们互看一眼,笑着摇头,而那时候的她,也会跟着一起笑,我不动声色,却被那个笑容深深刺痛。

    这样的记忆其实说不上什么美好,即使现在想起,骨子里依然能够感受到森森寒意,冰冷刺骨。

    我可以忍受外人的一切冷嘲热讽,因为那毕竟是外人,她们怎么笑我我都可以视而不见,可不曾想,她对我和外人是一样的。

    这么多年,我习惯于她的冷漠,在那一刻,终于可以释怀,隔了那么久远的时光,我得以站在她的面前,暮年的她越来越敏感,如当初那个年少的我。

    她到底是老了。

    那些烟云一样的过往依旧历历在目,她对我的伤害也不曾消逝,只是现在,我已不在乎。

    是的,不在乎,就伤不到分毫。

    我站在冰棺前,看着就此沉眠的她,安静的不发一语,时光长河里沉淀了多年的记忆,那些在午夜梦回时分缠绕在我梦境里的过往,始终如离开的那一日相同光景,不眠不休。

    那些记忆,细碎繁芜,捉摸不定。

    彼时天高云阔,风从田野尽头一路越过山川河流,外婆牵着我的手从麦田深处走来,是二十一年前的初夏时节,风里带来远处山谷的气息,清新如一汪清泉。

    我遇见她,然后开始彼此磨合。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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