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昌海自幼在应天长大,天子脚下最是规矩多,人的一言一行都要讲究尊敬避讳。比如天子姓朱,臣民避讳不能称“朱”,连猪也不能叫“猪”,就改称“本家老爷”。而且圣上疑心重,派了大量眼线监视官民。洪武十年,老儒钱宰奉诏编纂《孟子节文》,闲暇之余感慨吟诗:“四鼓咚咚起着衣,五更朝罢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次日钱宰上朝,圣上一见他便说,“昨日作的好诗,不过我并没有嫌啊,改作忧字如何?”钱宰吓得磕头谢罪。圣上遂说:“朕今放汝去,好好熟睡矣”,便罢了他的官。这是一个动则得咎的时代,不管有心无意,旦有触犯,多有杀戮,甚至灭族,让人宁愿哑口无言。
而自己如今身为锦衣卫,更是知道其中厉害,如今师公所言无所忌惮,不知道是无知无畏还是对其信任之至,此刻处深山老林之中,秦昌海若再纠结此事,未免显得胆小怕事,便道:“还请师公明示。”
“冲挡断刺,劫数难逃,今日使你做马前驱攻城略地,明日亦能让你做弃子舍车保帅。狡兔死走狗烹,绝无例外,可世人多执迷不悟,以为自己可以有个好运气遇到明主,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师公,不可……”秦昌海胆再大也不敢让师公继续说下去了。
老叟微微一笑,沉吟道:“老夫这把年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老夫不愿见你执迷不悟,直言提醒以免步你我等后尘罢了。”
秦昌海道:“多谢师公,师公既如此说想必自有您的道理。”老叟道:“我许久没跟外头人说话了,今日便跟你好好啰嗦一下这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二十九年前,元朝腐败,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各地都是造反的起义军和迷惑百姓的邪教。我当时还是安徽当涂的一名教书先生,只是早已无书可教。因为战乱我和我的内人和儿子走散了,无奈之下我加入了白莲教,因为能识文断句,在左护法手下当了一名师爷。这左护法武艺高强,擅长谋略,在教中威信极高,地位仅次于教主。有次我们在太平城内闹事,被元兵驱赶,为了逃命,我跟着左护法一口气奔了三十里地,左护法见我一介书生,年纪也不小,居然有如此体格,断言我有学武的禀赋,便收了我做他的徒弟。”
“乱世之中,武艺比经书有用多了,我存心学武,好学成之后有本事独自行走寻找我的妻儿,便特别用心刻苦,两年下来应当有寻常人十年的功力了。也是在这过程中,我师傅告诉我他是恩义门的传人,而我自然也是恩义门的门徒。那两年我依仗不悔刀法多次死里逃生,实战经验不断精进。有一天,我师傅把我叫去,赠我一柄朴刀,刀柄上系着不悔结,他让我离教去找自己的妻儿,教主那边他会说我因秘密任务被派遣出去了。那时我只觉师傅待我真是太好了,他传我武艺,知我心系,允我离教,桩桩与我都是大恩啊。”
秦昌海忍不住道:“太师公真是仁义之士,不亏是恩义门传人啊!”
老叟苦笑一声,继续道:“我离开白莲教,走出太平城,寻了一月偶遇同村的铁匠赵蛮子,在他口中得知了我妻儿的消息。赵蛮子告诉我当时同村的难民路遇元兵,我妻不堪元兵凌辱投河自尽,我儿项上人头被元兵摘去邀功。”
秦昌海看着师公说起这些旧事,语气平淡仿佛不是说自己的事一样,但眼神中的悲楚之意却万难掩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静静的听。
“既然如此,我便绝了寻找妻儿的念头。心中念念不忘已是另外一桩事情:便是诛杀元兵了。可初闻恶讯,我心神俱裂,警惕全无,那晚就在南山脚下的一家客栈里,我借酒消痛,哪知一碗米酒下去,片刻过后天旋地转,就被两个伙计抬到后厨,方知这是进了黑店了,心想此生若如此了结真是窝囊啊,可恨我一身武艺负了这血海深仇,造化何等弄人啊”
虽然明知师公后来必然性命无忧,但秦昌海想象当时那种凶险无助,也替师公感到痛心愤怒,若真死的在这黑店里老天未免太过不公了。
老叟继续道:“等我醒来,却是在一处大庙里,我躺在一溜通铺上,旁边还躺着几个伤员病号,这时进来一有个像是郎中的中年男子,他见我醒了,便叫我跟他去见他们的首领。到了偏厅,我见到了一个穿着粗麻衣的大汉,三十二三年纪,宽额圆眼,自称陈兆先。”
秦昌海问道:“可是被追封为颖上郡侯的陈兆先?”
老叟道:“你这般年纪居然也知道陈兆先,甚是难得啊。”
秦昌海回道:“师傅在世时常跟我讲以前乱世争雄的故事,这陈兆先的故事不曾少听。”
老叟续道:“那就是了。听闻对方是陈兆先,我却高兴不起来,在白莲教的那两年,我对天下大势也没少关注,哪里的起义军厉害,哪里的元军凶残,我都有所了解。这陈兆先正是元朝方山民军首领陈埜先的从子,方山民军战力强悍,给附近的起义军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既然是元朝的人,自然就是我的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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