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价钱不贵的银项链,我保存了多年,如同保存青春悸动那一份朦胧的暗恋。尘封心扉,从未开启,现在我把它倾泻于笔下,只觉得有一段可以回味的伤心过往其实也是件幸福的事。
2
十八岁,对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来说是最美的年华,对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着生理缺陷的女孩子来说同样是最美的年华。她蓬勃的青春气息,她的纯净无邪,都如晨曦中盛开的野花,馥郁浓香。
就在十八岁那年,寒风习习的春天,我和堂嫂到广东中山市堂哥的建筑工地找工作。建筑工人住的宿舍都是木板搭建木板房,一溜十多个床位连接,没有帐篷间格,晚上睡在床上,谁做小动作都逃不过大家的火眼金睛,那怕是磨牙打呼噜说梦话,第二天会成为工友的笑柄。木板之间有漏光,不严实。男人露肩光背没关系,我和大嫂都是女人,和他们男的住一起就不方便。
我在建筑工人工棚里面旮旯地方另外搭建了一间小房子,仅容得下一张床位,一只放梳子牙擦牙膏饮水杯等一些日用品的小方桌。房子简陋阴暗,在那种环境下,我很知足。漂泊在外,能有安身立足地方算是万幸。
堂哥是包公头,管着七个建筑工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有六个是和我一个村子一个姓的小伙子,从小相识,相处在一起没什么尴尬的,插科打诨逗笑取乐是常事。另外有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是堂哥亲戚,外村人,他叫赵大海,身材不高,一米六左右。皮胖黑黑的,四方脸,额头宽,眼睛深邃,黑瞳如墨。他不善言辞,老实木讷,工作卖力。
3
安定之后,我到外面找工作,因为年轻,很快在附近饼厂找到一份普工,我没有住厂宿舍,晚上下了班回到建筑工棚住。
在工地住了半个月时间,我不知道赵大海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和他说话。但早上出门,晚上回来,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默默的关注我。我情窦初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懂得莫名其妙地脸红,开始愿意接近异性,尽管我读不懂那双眼神,可这对我无疑是深具魅力的。
那一年五月中旬,我工作的饼厂没有接到订单,放假三天,我白天在工棚煮吃的,我买了个电热杯煮稀饭吃,天气闷,低矮的房子火笼一样,散发着热气。当时我正躺在床上,眯着眼睛胡思乱想,没注意稀饭烧开了,咕噜咕噜冒热气,杯盖被水蒸汽掀翻掉了下来,滚烫的饭水溢出杯子,渗进插头里,插头滋滋冒火花。
啊!啊!我吓得惊慌失措,怪叫着向门外跑去。到了工棚门口迎面撞到一位男人,当时害怕,我没有看清楚男人是谁,一把抓住男人衣角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伏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寻求保护,怦怦跳动的心如擂鼓响。
正是中午时分,建筑工人在休息,横七竖八躺在木板床上抽烟、闲侃、打逗、说笑。我们村几个小伙子听到我的叫喊声,一跃而起飞跑进我的小房子。男人轻拍我肩膀,不断安慰我,别怕,别怕,他们帮你拔了插头灭了火。我惊慌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来,我睁开眼,离开男人肩膀,瞬间苍白的脸红如白鸽血。原来是赵大海,他嘴里呵出的热气扑到我脸上,我又一次慌乱得不知所措,仿佛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恨不得地上有个裂缝让我钻进去。这是我第一次亲近 异性,我十分羞愧的走回我的小房子,赵大海紧跟我身后帮我修理好插头,重新煮好稀饭,看到我安然无事好一会儿才离开。
那次之后,我十分害羞看到赵大海。建筑工棚就那么丁点大的地方,不可避免的常碰头。每次目光不期而遇,我心跳的把视线移开,而赵大海定定的望着我,大胆、炽热,似一束火光在跳动。
难道他喜欢我?我在心里暗暗猜测。莫名其妙我对赵大海也心生情愫。这就是青春的悸动吧。我惊喜又迷茫。
“大妹子,嫁给赵大海吧,他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做他媳妇没人会和你吵架。”
“赵大海老实巴交,勤劳能干,肯定疼爱你。”
我们村那几个小伙子居然冲着我起哄,害得我脸红心跳,低眉顺眼的不敢看他们。
我失眠了,平时睡得香甜的我晚上翻烙饼。满脑子都是赵大海四方脸庞,深邃的眼睛,像电影中的切换景头走马灯的在我面前出现。我甚至幻想着他厚润红唇印在我薄唇上,我身子颤栗又幸福无比。天,我为这样的念头娇羞。
原来喜欢一个人暗恋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想他,思他,念他的好,他的一切。
赵大海灼热双眸追逐着我的影子,有意无意落在我身上,他性格过于沉默,很少主动开口与我说话,也没有向我表白。
4
有一回我休息日,天空飘雨,淅淅沥沥小雨把地面淋湿了,建筑工做不了活,大家兴致勃勃提议到中山市玩,平时工作忙很少有时间玩。我和堂嫂欣喜若狂, 平时难得开口笑的我居然笑了,忘了我难看的龅牙,还有黑色的牙齿。都是从乡下农村来,见识少,都想见识一下大城市的繁华。大嫂朝着我咭咭笑,皱纹浅浅的她笑成一朵菊花。
大城市车多人多高楼多,我们这一群人也没打算买什么,踏进商铺里逛荡,双手在货架摆放的物件摸摸翻翻,能吃的不能吃的都伸出贪婪的手,没钱买,觉得新鲜好奇,满足一下购物欲望。
经过鸿发金店,赵大海站在玻璃柜前低头看金银,一站半个钟不走,直到大伙走远了,我和堂嫂去催他,他才慢慢的转身。我瞧了一会儿玻璃柜里面摆放的银项链,发现有一条项链银光闪闪,莹白透亮,美观好看。看着赵大海的背影,我痴痴的想,难道赵大海想买项链送给我?
心里记挂着那条漂亮项链,第二个月领了工资,我迫不及待的到鸿发金店买了项链,还好项链还在,它属于我。项链粗粗的,吊坠心型,我花了半个月工资把项链买下来,我心里甜甜的想,如果赵大海主动向我求爱,我把项链送给他。
从小我就自卑,我不高不美,我嘴巴有两颗龅牙外露,让本来平凡如泥土的我又增加了几分难看。童年的我天真无邪,爱跳爱笑,有几回和同龄小伙伴玩跳绳,我开心大笑。有个邻居我叫三婶的女人取笑我,“大妹子,你还笑,一笑就看到里面的虫牙,丑死了!”我马上闭了嘴,从此明白了我是个丑陋的女孩,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肆无忌惮的笑。有了这个心里阴影,我一直郁郁寡欢,快乐远离了我,贯穿我成个童年和青年时代,无论和什么人相处,我都不敢主动开口说话,不敢主动大笑。
对心生爱慕的男人赵大海由于自卑羞怯更加不敢主动追求。
5
我有痛经病,是与生俱有的。每次大姨妈来,我干不了活。有一回痛经又折磨得我肚子一阵阵难受。那天我没上班,请了假白天躺在床上皱着眉毛小声呻吟。
堂嫂走到我床前,关切问我怎么啦?我苦笑着说痛经。大嫂又问要不要看医生买药吃,我摇摇头说不用,老毛病,三天之后月经差不多干净了就会好。
堂嫂看我执意不看医生,她嘱咐我好好休息,她走出去上班。
我捂着肚子闭着眼睛昏昏沉沉,想睡睡不了。迷糊中,赵大海站在我床边,紧张的问,“大妹子,需要买药吗?我帮你买。”
我翻身坐起来,感激的摇摇头说不用。赵大海不肯离开,他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眼眸里盛满了担心、关爱、疼惜。
我柔柔的凝视着赵大海,本来苍白的脸颊渐渐发烫。我羞怯得赶紧垂下眼睫毛,双手放在床沿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慌乱的心泛上层层温暖的涟漪。我和堂嫂的说话声赵大海居然 听到了,他关注我,不得不让我感动。
赵大海不肯离开久久的站着。他反复问了几次,“需要买药吗?我去给你买。”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这种病不需吃药只需好好休息。我于是又一次拒绝了赵大海的热心帮忙。最后赵大海到外面买了两个面包和一杯豆浆放在我床头小桌子上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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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筑工地住了半年,我和赵大海出入工棚迎头碰面互相用眼神向对方凝望,默默的关注,就是不肯主动开口说话,没有勇气把心目中那一份爱慕的心思捅破。
我被心房泛起的情思折磨着,爱一个人缺乏勇气表白,那种磨人的伤感是痛苦的。
痛苦延续着。
那天是个秋日的午后,秋风渐渐吹来,阳光也收敛了她毒辣的余辉,变得不温不火。堂哥吃饭时说,赵大海父母拍了两封电报催他回去结婚。他四个大姐都出嫁了,他是最小的儿子,父母年老体弱,希望赵大海 早点回去结婚传宗接代。
堂哥声音洪亮,如高音喇叭唱歌。我在房子里听到了,内心好像痛经时一阵难受。
愁绪满怀,我的心像丢了魂,失魂落魄。又是一夜不眠,双目眼睁睁瞪着天花板。
早上六点我爬起床,头发不梳,脸不洗,牙齿不擦,我站在房子门口哀怨的看着赵大海收拾衣服行李,他是六点四十分钟的船,他要赶去码头坐船。八十年代,最发达的交通工具就是坐船。
赵大海折叠衣服,卷起棉被,动作麻利,他时不时向我投过来一缕留恋的目光。
工棚里其他工友都在酣睡,静静的,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我口袋里揣着银项链,如果赵大海此时此刻向我表白,他喜欢我,我会答应他,做他的女朋友,把银项链作为定情礼物送给他。
我默默的看着他,热切地期待着,并在心里暗暗的鼓励,说呀,快点说,你喜欢我,舍不得我。
赵大海把最后一件黑色外套衣服折叠好放进帆布包,拉好包子拉链。他转过脸,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有热切,有留恋,有不舍,有伤感,有惆怅。
说呀,你喜欢我。我紧盯着赵大海。我手心放在衣服口袋里,攥着银项链,手心冒汗。
赵大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赵大海背着帆布包默默的离开工棚。走到工棚门口又一次转头凝视我,只几秒钟,他又把目光收回。我的目光一直追随他的身子,眼睁睁的看着赵大海宽厚的背影离开,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人生中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转回宿舍,我把那条银项链拿出来摸挲、凝望,心头像塞了棉花,我泪水婆娑,想痛快的哭,淋漓的哭,为自己的懦弱。
第二天晚上,堂哥安排明天的工作,缺乏人手,堂哥看看我,又瞅瞅赵大海睡过的空床位,一拍大腿,十分惋惜的说,叫大海回去他那份砌砖工作没人干,早知道这样,叫大妹子和大海相睇做妻子,两全其美!可惜可惜。堂哥懊悔不迭。
我脸颊发烫,可以煮熟个生鸡蛋。悄然的退回房间,心里暗暗埋怨堂哥,这句话为什么不早点说。
缘分啊缘分,没有缘分的人就算近在咫尺也成不了夫妻。
一晃人生几十年过去,日落星晨,春暖冬冷,辗转于世间各地茫茫人海中,再也没有偶遇赵大海,我买回的银项链也没有送出去。
原来留不住的,不只是时光和一去不回头的感伤,还有划过内心的宿命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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