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幽菱最后考在H市的城大,这一点让身为大姐的幽葭很是吃惊。
幽菱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一只脚曲躬着踩住椅面,另一只脚则伸进餐桌底下,欢快地晃动起来。
“怎么样?还凑合吧?”得意的分子汇聚在幽菱脸上,像盛开了一片彤色的云彩。
幽葭冷哼一声,余光瞥见桌子底下某种有规律的变幻,随手抄起一本书便盖在了幽菱的脑袋上。
“你规矩些!”
幽菱惊叫一声,捂住吃痛的脑袋,鼓着两腮难平的怒气,嘟嘟喃喃往房间里走去。光赤的脚丫子踏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幽菱曾在自己的择偶标准里加入这么一条:“能忍受她一边吃饭,一边在桌子底下晃动右腿”。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从小到大,有两个姐姐在前头领携了父母望女成凤的愿望,身为幺女的幽菱便一日日守在承欢膝前的角色中。年龄是天天见长的,可她仍是家里最小的那一个,也是父母心尖最可人疼的那一个。因为这一种全天下父母都难得规避的情结,幽菱就被纵得有些不像样。譬如断奶这桩事情,譬如穿鞋这桩事情,譬如安分守己这桩事情。
时至今日,幽菱仍然坚持自己在外闹出的诸多不体面,追根溯源还是父母没把她教好的观点。黎远山和刘燕真夫妇俩仿佛也认识到了这个错处,怀着“以往不谏,来者可追”的觉悟,决心趁着幽菱三观未立,将她身上种种不合时宜的缺点摘个干净。这更招了幽菱的气恼:“从前我自己没主意的时候,你们放任我胡来,现在我有了自己的主意,你们又来挑三拣四!”和父母亲三天吵一回,两天闹一次,严重的时候甚至导演出离家出走的戏码,把家里人气得跳脚的同时,自己也不免四仰八叉躺倒在卧室的地毯上,空对了一堵沉重的天花板噙着眼泪问苍天“我为什么是我”。当然这是无解之问。苍天回答不了她,她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于是,从这时节开始,幽菱便暗暗在心里编造自己的梦幻园地,既搬挪现实,也缔造虚幻,既收藏欢乐,也移植悲伤。
起初,幽菱还为此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努力提防着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她毕竟自由散荡惯了,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拘谨,久而久之,幽菱也不藏着掖着,先对自己的二姐幽苹坦露了秘密。
“我说,我将来要嫁的人必定是个白马王子,一身白衣,英俊潇洒,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从天而降,然后伸出一只手向我说道:“我有一座金银雕成,钻石镶嵌的城堡,我希望你能做它的女主人,来吧,跟我走,我会带给你只有在天堂里才能享受到的幸福。””
幽苹那时候显然还没有走出做梦的年纪,听了幽菱的表白,背着身子呓呓地笑了半天,过后却抛给幽菱一句警告:“当心遇上人贩子。”
幽苹毕竟是幽苹,虽然对待现实生活已经拿起了应有的提防,到底没有走脱做梦的年纪,但大姐幽葭却完全已不再做梦了。她煞有逻辑地援引现实生活中某些女子上当受骗的案例,道出如今的男人世界,五分之二是传销分子,五分之一是登徒子,另有五分之一的是碌碌无为的庸人。最后剩下的那五分之一里,或许能寻出几个白马王子,只不过接下来,幽葭又针对幽菱自身,从出身、年龄、学历等各方面进行深入剖析,最后得出结论:那五分之一里的几个白马王子绝绝不会看上自家小妹幽菱,要是看上了,自己的“葭”字就倒过来写。
幽葭的这一顿鞭辟入里的剖析把幽菱剖了个体无完肤,幽菱觉得,幽葭不仅将整个的自己像剥洋葱似的一层层剥开,让自己身上每一条幼稚的纹理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同时还一棍子敲碎了这些年来自己苦心孤诣营造出的梦幻园地,那被她当成是自己存在价值的见证的梦幻园地。
幽菱心灰意冷地哭了一阵,在心里把幽葭恨到了非挫骨扬灰不能泄其恨的地步。这时候,幽葭已经读完了研究生,应聘到B市的某个大学做大学教师。幽菱也升级到高三。
幽菱崇尚轻松自由的学习氛围,但是,面对高考的压力,学校为了让他们赶快进入备考状态,开始有些不择手段了。幽菱最受不得这个,她认为自己就是一只弹簧,受的压力越大,弹性形变越厉害,弹性势能就越大。学校希望他们将这种势能作用到学习上,而幽菱从始至终都把学校当成自己的敌人,至于学习嘛,或可成为朋友。
幽菱心里隐伏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一定要找点什么事情和学校叫板。上课期间同老师抬杠确实能起到缓和课堂气氛的作用,但于她自身的意义却寥寥。幽菱很羡慕身边那些谈恋爱的同学,尤其欣赏那些为爱而翘课的男男女女,坚信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幽菱已经到了不得不重视自己的情感问题的地步。
站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一遍又一遍,幽菱找不出一点能证明自己长得可厌的佐证,看来真正重要的问题不是相貌美不美,而是招不招桃花。经过长期观察总结,幽菱发现招桃花和长相之间并没有确定的因果关系。同班好友小雯告诉她,这个年纪的男生一般喜欢成熟些的女孩子,幽菱平日里的表现太不通人事了。
幽菱红着脸想了想,就在QQ签名里写道:“愿天底下所有我喜欢的男人(除了我爹),都能同我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段时间,黎远山喜欢在家里放凤凰传奇演唱的“等爱的玫瑰”,幽菱虽然不喜欢那个调调,听惯了,有时穿梭在教学楼里无意识地也哼两句:“我要向前飞,我是等爱的玫瑰……”
有一天,幽菱在座位上百无聊赖,一般晃荡着右腿,一边唱起了这首歌,而且越唱声音越大。幽菱后座的男生拿笔头戳了戳幽菱的肩膀,问道:“你妈最近是不是在更年期?”
幽菱疑惑:“干嘛这么问?”
“听说更年期会传染。”
“……”
幽菱最终放弃了将后座男生暴揍一顿的打算,同时为自己感到羞愧,放学后拉下好友小雯求助。小雯抱着双臂,将幽菱从上到下认真审视一番,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你那不叫成熟,你那叫发骚!”
幽菱耷拉下来的脸蛋涨红得像个红苹果。
“真稀奇,”小雯接着说道,“按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算矜持不到哪去,腼腆害羞总是有的吧,怎么你如此奔放?”说到“奔放”两个字,小雯刻意变换了一种语调。
“害羞我会,教我怎么矜持?怎么腼腆?”
“红楼梦看过吧?你就学林黛玉吧!把她那一种伤春悲秋、哀花悼柳的情质学到两分,你就赢了。”
幽菱变换出一副极为难的表情:“红楼梦我看了不下十遍,要学林黛玉,别说两分,就是半分,杀了我也学不出来。”
小雯双手一摊:“那就没救了。”正要撇下幽菱走开,忽然回头问她,“幽菱,你看上谁了?”
“啊?”幽菱一脸茫然。
“你——看——上——谁——了?谁——让——你——春——心——萌——动?”小雯一字一顿,“总是看上谁了才会想到谈恋爱吧?”
幽菱茫然地摇摇脑袋。
“咦——,没有意中人吗?恐怕不是真的吧?”
幽菱一副身受万古奇怨的悲愤之态,赌咒发誓道:“要是有,我直接冲着他去了。”
小雯嘴巴讶然半张,好半天才像终于向这个答案妥协一般,默默合拢了嘴巴,沉吟片刻,抬头问道:“要是现在有个人向你表白,不管他是谁,你都会答应他?”
幽菱撅着嘴巴含糊道:“那当然也不是这么说吧,当然得有门槛的。”一边说着,右腿踏在地面一处泥土的凸出上来回摩擦。
小雯这回的嘴巴张成了“O”型,倒像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该问这话似的,垂着头悻悻然走开了。
幽菱改QQ签名的事情没有如开始预料得那样,在好友群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倒是幽菱的母亲刘燕真,一次偶然查看QQ消息,看见自家女儿这条惊世骇俗的签名,当即从床上跳起,连鞋也不穿,“毕毕剥剥”一路抟到幽菱的房间,捏着她的耳朵给她看自己手机。
“这是什么东西?哈?这是什么东西?你还是个人吗?”
幽菱自觉不过一个QQ签名,实在牵扯不到是不是人的问题。但迫于母威,加上耳朵边疼得厉害,只好端出一副悔不当初的虔诚劲,申明当时自己是鬼迷心窍,过后一定痛改前非。
刘燕真走后,幽菱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终于弄出一个新的签名:“我希望我将来的他,正直、情深、小有成就”。
发布不过两分钟,幽菱玩了一圈扑克抬头揉颈椎的功夫,刘燕真便像根柱子似的黑着脸直直立在床前。
“我改,我改!”幽菱举双手投降,拿起手机心一狠,打下一行八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符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表诚心,顺便把QQ头像换成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刘燕真认定幽菱故意与她赌气,晚间黎远山回家,免不了打包起幽菱白日里种种不法行径状告一番。幽菱心想,随她告去,幸而只是跟父亲告状,要是明天搬到和左邻右舍闲话的现场,那她的名声可就大了。
幽菱回到房间里,一个青蛙跳,动作极其难看地蹬上床,落脚处把床单蹬出许多褶皱,原本塞进席梦思底下的床单边缘也带扯出来。跟进来的幽葭看到被幽菱弄得狼狈不堪的床铺,上前两步就着幽菱的后脑勺又补了一书。幽菱平时懒得厉害,从来不会动手收拾自己的房间,幽葭说过她好几回,幽菱却绷直身子狡辩道:“一心不能二用,你们既然要我学习好,我又哪里来的闲暇整理房间呢?”幽葭再懒得说她,只是也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所以刚才那下盖的,足用了五分力气。
幽菱猫在床上,一边揉脑袋,一边塞床单,忽然回头问幽葭:“这回去了城大,可要我帮你给你的初恋情人鸿雁传书?”
“鸿雁传书是这么用的吗?更何况,我哪里来的初恋情人?”幽葭坐在窗边一张椅子上,眼睛凝视着幽菱。
“就是你暗恋了四年的那个专业老师,我和你学的同一个专业,如果他还在城大,也许能碰上他给我上课呢!”
“暗恋和初恋不是同一个概念,”幽葭做出更正,“你要是能遇上他这样的专业课老师,也是你幸运。”
“要不要我替你给他问个好?”
“问好还用得着你,我有他的联系方式。”
“可是你不是说自从大四那场夜半三更的表白过后,你们就不再联系了吗?”
“是没怎么联系,不过,要是参加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会,碰面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如果有可能,你是不是打算再接再厉,把他追到手给我当姐夫,如果是这样,我愿意给你当助手。”幽菱趴在床上摩拳擦掌,坏笑着看向幽葭。
“老男人一个,比起情感经历,他在学术上带给我的影响更令我受益匪浅。”
幽菱听得不明觉厉,想了想又问道:“姐姐,是不是大学里的老师都像你那样堪破红尘啊?”
幽葭起身走到书桌前,找出一本《人间词话》说道:“王国维提到人生的三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不妨对照一下自己,你认为现在的你处于哪一重境界?”
幽菱干伸着舌头,不知如何回答,客厅里传来有人开门的声音。幽菱如同得了赦命,一个翻身滚下床叫道;“一定是我的旅行箱买回来了,后天的飞机,我得抓紧时间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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