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
“再也不能这么过了。”贞停下来,裹紧了大衣,虽然只是深秋,虽然穿了更多的衣服,贞还是觉得十点的夜晚阴凉刺骨。
小镇阴冷,昏黄的路灯像瞌睡的眼,没精打采的。贞推着电动车,在冷风中前进。电动车早上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的,刚上路不久就罢工了。她想打个的,但路上没有一个鬼影子,刚刚还有一些学生,眨眼间就不见了。她想给老公打电话,可是想到以前老公来接她时候的脸色,就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他还在要家照顾孩子,她安慰着自己。
贞做老师已经做了十八年,前几年觉得还好,年轻,对教书又充满热爱。但后来情况越来越糟,工作时间越来越多,晚自习要到夜里十点,师生的机动性越来越少,全社会都要叫嚣着要分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贞对教育恨起来。
“再也不能这么过了。”贞想着,委屈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逼了回去。
贞不止一次这么想过。但最终什么也没用变化。最近身体的极度疲倦和今天学生竞赛的作文题“出路”刺伤了她:“出路?……要是十年前,哎,那时候,为什么不听别人劝呢!”
十年前,贞还算漂亮,又有气质,有朋友约她做生意,老公也希望她转业,但她不愿意,她觉得教书蛮好。
现在她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却比同龄人老了一大圈,头发也白了好多,因为长时间不出门不逛街,她显然有点中年人的油腻。同学聚会,她也很少参加。
“不做老师,能做什么呢?这么多年下来,就剩下这点教书的本领了。”除了寒暑假,贞的生活就在学校里,从高一教到高三,再从高一教到高三。教室——办公室——家,她觉得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到缩在几本教科书里。
“倒退,萎缩!”她狠狠的推了一下电动车,好像跟谁置气似的。
“辞职吗?难道就在家里呆着?”丈夫企业的效益并不好,她还要负责一部分房贷。公公婆婆和父母年龄大了,时不时的就这么疼那儿痛的,虽然有医保,也还要家里补贴。两个孩子要上学,要上各种艺术班,哪样不要花钱?“辞的起吗!”她哼哼的笑了,在寂静的街头这笑声有点突出。
本来只有一个孩子蛮好,可是政策放开了,一直想抱孙子的奶奶不乐意了,天天叨咕: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孩子不带老公不服侍,你再不生个儿子,你是个女人吗?为此吵了很多次。她也吵得烦了,碰巧就怀上了,碰巧又是个男孩,于是就有个二胎。有了二胎家里房子就不够住了,没办法,只好节衣缩食贷套大点的房子。
假期也有人约她去补习班上课,但她受不了补习班的市侩气,她觉得教育教学还是应该有点情怀。而且,忙了一个学期,她也想趁此歇歇、弥补一下对家里人的亏欠。
“世界那么大,谁不想去看看,看得起么!”她想起春天河南那个女孩的辞职信,那封信像春风一样吹皱了很多人的心。但最终风平浪静。“如果我……”她无声的笑了。
不知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从路边窜过。她惊了一身汗。夜色越发浓黑阴冷。有一次老公和她开玩笑:如果你夜晚下晚自习回来遇到歹徒你会怎么办?她说:我会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嗤——,老公笑了一下:你有多少钱?你就大声的说:我是老师,人家就跑了。为什么呢?她傻傻的问。谁会对一个中年女老师有想法呢?她以为他在逗她。后来才知道中年女教师的代名词是“没钱又啰嗦死板的大妈”,她明白后,觉得很悲哀。
老师是悲哀的。她不得不承认这点。一个晚自习,60元钱。这个晚自习,她辅导了五个学生,连课间都没有回办公室喝喝水。有的要补差,有的要培优。有的是自觉要补,有的是被质管组安排的。她知道,一般的补习班一个小时至少也得两百元钱。“不能用钱来衡量我们的劳动!我们做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年轻的时候,她听到这句话就热血沸腾。后来,领导说这句话的时候,底下就一片冷笑了。
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个。周练月考,中午练,黄昏练,期中考期末考,升学考,大大小小的考,大大小小的数据,衡量着学生,也衡量着老师。考得好,皆大欢喜。考得不好,大会小会的批。对不起领导对不起家长对不起学生对不起教育,你觉得你就是一个罪人,好像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副作用,你不得不一次次的否定自己。学生还有个毕业的盼头,而你要一年年的一次次的接受着考验,一辈子被几个数据搞得焦头烂额。很多老师得了焦虑症,甚至抑郁症,但他们不敢让自己病着。
“还是不要在一线了吧,找找人!”她想。但找谁呢?她想问一问那些从一线退到各个轻松岗位的老师,但开口就有点不好意思,有点跟人家抢岗位的感觉。累极的时候她也找过领导。领导说:你是一位老教师了,思想境界要高点,怎么能有退岗的想法呢?要克服困难嘛。她觉得羞愧难当,但又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老师们不想在一线,还因为一线意味着很多风险。有一年,一位学生竟然带着女同学“私奔”,之前也并没有告知班主任。班主任联系家长的时候被骂了一通。一周之后,这个学生回来了,看到课桌被搬到了走廊上,勃然大怒,叫来了家长。家长指着班主任的鼻子大骂:“你要是活腻歪了,告诉老子一声。”班主任年轻气盛,争执起来,差点动起手来。最终,班主任被要求向家长道歉,因为影响了学校的声誉。兔死狐悲,大家想安慰一下班主任,最终却都怃然了。
“再也不能这样过了!”她咬着牙,好像要咬谁一口的样子。
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她轻手轻脚的打开门,轻手轻脚的去了洗手间,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卧室。老公睡在床的另一头:还知道回来啊。她觉得委屈,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她感觉快要被冻僵了。她换好了睡衣,想去孩子的房间看看。老公叫住了她:装什么啊,你照顾过孩子几天?她犹豫了一下,躺下来。
“不去就不去吧,明早还要上早自习。”她安慰着自己,把闹钟调到了五点四十。虽然她知道自己到时候一定会醒,但还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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