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摧毁一个女孩子

作者: 93322f9fc77f | 来源:发表于2017-09-20 17:25 被阅读20765次

    (一)

    小红那年七岁,她跟着爸妈去赶集,站在一个卖童装的摊位旁边,盯着那条裙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走。

    她太想要这样一条裙子了,或者说白了,她想要一件新衣服,一件不是妈妈手工做的,而是商店里买来的衣服。

    她听见已经走出了几步的妈妈跟站得更远的爸爸说,“这孩子到底随谁呢?才这么大就这么臭美?我们家里人哪有这种样子的?能不能要点脸?”

    爸爸已经非常烦躁,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劈头给了她一个耳光,“就知道穿穿穿,打扮那么排场出去干什么?”

    她哇地一声哭了,妈妈倒是很恼怒地跑过来拉住爸爸,“你有病吗?谁让你打她了?”

    可是裙子最终还是没买。她反而成了全家人的笑柄,一直到很多年后,妈妈提起她小时候,还是笑得肚子疼,“一丁点儿大,臭美得很!”

    然后有兄弟姐妹在旁边起哄揶揄她。

    (二)

    小红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玩到傍晚才回到家。

    “妈妈,妈妈,可不可以也去给我打两个耳洞,琴琴她们都有,我们班的女生也都有。人家还都有发夹呢。”

    妈妈皱了皱眉,“你到底跟谁学的?怎么会那么爱漂亮?”口气是很不屑的。

    小红一下子住了嘴,爱漂亮是件很丢人的事儿,妈妈从小就反反复复跟她说过了。

    她很羞愧,自己竟然说出要去打耳洞这样的话。

    (三)

    那年过年的时候,妈妈跟别的妇女一起出去逛街,回来的时候,给小红买回了第一件衣服,第一件商店里买回来的而不是妈妈做的衣服。

    可惜,是夏季的衣服。

    六岁的弟弟看见了那粉红的衣服,他两眼放光,一把抢过去,边跑开边往自己身上套。他穿着厚厚的棉袄,那衣服很薄很小,忽然之间,跟在后面一直眼巴巴地盯着看,却对于要不要追一直迟迟疑疑的小红,看见那件衣服突然被撑爆了。

    她呆在了原地。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能表露出来。一件衣服而已,她不是爱漂亮的人。

    她告诉自己,“女孩子不应该爱漂亮。爱漂亮太丢人了!”

    妈妈把衣服从弟弟身上扒下来,用缝纫机重新缝好了。

    夏天终于到了。小红的那件粉红色的衣服一直被她珍惜地压在箱底。

    妈妈有一天突然想起来,倒不是希望看到她穿新衣服,而是心疼买衣服那钱,问她,“花钱买来的,为什么不穿呢?”

    小红羞涩地笑了,“穿新衣服出去丢人。太羞人了。”

    又等了几天,她终于含羞带涩地穿上了。不能照镜子,那太丢人了。再说她家里也没有大镜子,她也没有这个意识。

    走出门的时候,她故意把衣服弄得皱巴巴。穿出去的时候,小伙伴问,“以前没见过你穿这件衣服啊,是新的吗?”

    小红急忙否认,“不是不是,你看这衣服皱得,不是新的。我才不稀罕新的呢。”

    说完,她故意用刚才玩泥巴弄得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

    (四)

    上高中了。

    小红穿着不合身也不合时宜的衣服,总觉得自己无处可躲藏。

    她对这个如此看重衣服看重外表的自己感到特别愤怒,又特别绝望无助。

    她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看重自己的衣服呢?

    可是这衣服真的太大了,也不像是学生该穿的衣服。每当同学问起的时候,看着对方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她都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真希望自己变成透明的人,谁都不要看到她。

    上楼的时候,她听到楼下有几个女生故意很大声地说,“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小红,是我高一的同班同学哦。她穿衣服一直好怪啊哈哈哈。又傻又土!”

    小红涨红了脸,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晚上放学的时候,她出去买了一套针线,把自己的衣服下边折叠了一层上去,拿针线笨拙地缝了起来。仍然很宽大,可是两侧她没有办法,缝起来的话,袖子就更怪异了。

    第二天在教室,前桌的女生在她前桌的男生的暗示下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衣服的下摆,捂住嘴扭过头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小红瞬间红了眼圈。

    (五)

    大学了。

    寒假回家的时候,妈妈看着小红的衣服,那是她自己新买的一件棉袄,微微有一点点收身,这算是她的第一件合身的衣服,只花了二十元。她一心等着妈妈夸她。

    可是妈妈的声音里是夸张中带着揶揄的,“哎吆,我闺女也学会自己买衣服了哈。我昨天还跟隔壁婶子夸,说我的闺女不讲究穿,不讲究漂亮,我们从来不打耳洞,也从来不买什么花呀的戴,我们不是那种人——,”人字的那个音被拖得很长很长,小红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手放在哪里是好,妈妈接下去,“结果回来一看,我闺女也会买这种衣服了。”

    她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房间里,把衣服脱下来,换上妈妈用棉花给做的大棉袄,很宽大,后背那里撅着,这种棉袄在他们那里,被称为撅屁股袄。

    这棉袄的袖筒很宽大,她可以把手互相塞在两只袖筒里,再加上从小习惯了的含胸驼背的姿势,跟家乡那些抄着手在墙根晒太阳的人混在一起,倒也十分和谐,爸爸妈妈都很满意,她自己也自在了许多。

    (六)

    大学毕业了。

    那天很意外有同学来找,她出去接。

    刚走出去没几步,妈妈喊叫着飞跑着追了上来。

    她不明所以地站住,回头等妈妈赶上来。

    妈妈手里拿着一件她自己的大褂子,一把罩在小红身上,“要不要脸?出门去就穿着这样的衣服?你怎么也得穿件衣服再出门啊!你那样跟没穿有什么区别?!”

    小红看看自己身上,那是一件连衣裙,领口很小,绝不走光,裙长到膝盖。

    这不是她自己买的,她自己断然买不出这样的衣服来,一方面是她这些年来根本不具备这种审美,另一方面,这是表姐看她穿得实在不像样子,专门买给她的。

    虽然不会买这样的衣服,可是大街上人人都这样穿,比这更暴露的多的是,她倒还从来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她感到很羞臊,好像她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露体了,而且妈妈这些话把周围那些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身上来了。

    身体实在是令人羞耻的东西,竟然有人在看自己的身体,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红着脸懦懦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这衣服怎么了?人家不都这样穿吗?”

    妈妈鄙夷地撇着嘴,嘴里啧啧有声,“连个袖子都没有,这能出门吗?也就在家里穿穿还行!”

    她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妈妈的衣服,默不作声了,她只想尽快逃离众人的视线,不要再有多余的动作,以免继续吸引他人的目光到自己身上来。

    (六)

    小红知道自己穿着打扮不上台面,可是她完全没有办法。审美是什么?她也很想知道。她甚至还从来没有认真照过镜子。妈妈从小告诉她,照镜子也是可耻的。迄今为止,她照镜子的次数都可以用一个巴掌数过来。

    她不光不会审美,她还很丑,关于这一点,爸妈从小就反复跟她说了,哥姐弟弟们的起哄进一步加深了这一点。

    上班一年多了,她还几乎从来没跟同事说过话。她害怕别人看见她的衣服,害怕别人指指点点。每次看到有人迎面过来,她就低下头。每次在单位里走路,她都贴着墙根。

    自卑就是她,她就是自卑。

    从来没有人追过她。

    从高中阶段开始,她也一直都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她也几乎从来没跟男孩子,任何男孩子,说过一句话。

    可是家里开始催婚,爸妈越来越焦虑,说话也开始一次比一次难听。

    “别人都能找到,就你找不到吗?你怎么就那么差?”

    “不要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差不多就行了。你以为你是谁?天仙吗?”

    “是个男的就行,这个寒假就带会来给我们看看,差不多了就马上结婚!”

    “邻居家那个小琴,比你还小好几岁呢,人家都找着男朋友了,马上就结婚呢,你怎么回事啊?没人要?好歹也是大学生啊!”

    “不然回来我在咱们村里给你介绍一个吧。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你结婚了就行!”

    她不敢反驳,妈妈擅长哭。她已经试过,一旦反驳,妈妈可能要在家里哭一个星期。

    终于有人给她介绍对象。

    对方是城乡结合部的,介绍人说得天花乱坠,她了解这个介绍人,谎话连篇。小红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如何,见上一面吧。女孩子总要嫁人的是吧?

    是在一个苍蝇馆子里见的面。

    她一直低着头,没敢抬头来看一眼。

    小红胃浅,她看着面前横飞的苍蝇,忍着恶心一直没有作声。因为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她只好专注地去看那些苍蝇。

    有两只苍蝇在她面前的一盘菜上打架打得热闹,她看得出了神,结果打着打着,一只苍蝇落败了,竟然垂直掉落下来,赫然落在了那盘菜上,她惊讶地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了对方的脸。

    对方一只眼睛有点不对劲,眼珠子不会动。那是只假眼!玻璃珠子!

    那男的一边嘴里塞满东西,一边嘟囔着劝她吃。吃着吃着,可能被塞了牙,他直接伸手进嘴里去掏。小红一筷未动,垂下了眼,一句话也没说。

    她想起了父母说的话,“是个男的就行!”

    好吧,我带他回去给你们看看!她变态地突然心里有了种报复的快感。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反抗,不过是以阴暗的、恶心自己的方式展开的。

    (七)

    妈妈气得说不出话,要求那男的连夜走人。

    人走后那个晚上,妈妈红着眼睛进了小红的屋,“我们催你早结婚,也是为你好,不然我们图什么呢?可你也不能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呀!没有工作,还残疾,我好好的闺女,长得又好,还好不容易培养大学都毕业了,为什么要找那样的人?”

    小红第一次听到妈妈说自己长得好,这一堆话里她就听到了自己长得好这句话。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

    从长相这个词上终于转掉注意力后,她心里报复地想,“你们不是说没要求吗?不是什么样的都行吗?这不也一堆要求吗?”

    妈妈继续说,“你带个这样的人回来,不会败坏自己名声吗?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人怎么了呢?以后你再带别的人回来,人家不得说你水性杨花?以后不要轻易再往家里带了。”

    小红在心里叹了口气,萎靡地窝在床上,这她倒是没想过。

    妈妈在继续,“你要找个跟你一样的大学生,得有正式工作。谈恋爱之前一定要先要求看看他的大学毕业证书,现在的人可坏了,你别被人给骗了!”

    小红突然觉得非常疲惫,非常厌倦。

    (八)

    小红没有告诉妈妈,她在单位里其实干得很辛苦。她不想妈妈失望,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引以为傲的大学生,在外面竟然是那个样子。

    她内向自卑,不敢言语,见人就躲。她自己很清楚,这样的性格,能进这个单位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邻座的同事是个特别恶毒的人。

    她几乎天天都在嘲笑小红的衣服和品味。

    “你怎么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

    “你这衣服是哪个年代的啊?”

    “你也花钱买了不少衣服啊,怎么就穿得没法出去见人呢?”

    “哎呀我要是你,我就不出门了!”

    “你这衣服多少钱啊?啧啧,也不算便宜啊,怎么穿你身上就看着很二呢!”

    这个同事每次说话,都有人在哄笑。

    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跟人讨论过衣服以及衣服的价格,因为那是可耻的;为自己的衣服辩解也很可耻,何况,她觉得也确实穿得不好看。所以,尽管坐在那里两手在不可控制不住地发抖,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有一次试图去请一个男同事帮忙,她对那个人有点好感。

    对方上下打量了她好久,露出一个她无法理解的表情,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转身走了。

    那个表情让她思索了很久,总之,她知道,不是个善意的表情。

    他打量她衣服的样子,让她心如刀绞。

    妈妈的催婚电话仍在继续,不过言语没有那么激烈了。

    妈妈学会了小心翼翼,她也害怕伤害了女儿的自尊。

    但是这种小心让小红感到无比的辛酸。

    她已经长大了,却并不能让爸爸妈妈扬眉吐气,而要在她面前小心翼翼,保护她可怜的自尊。

    她一天比一天更加宅。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妈妈的电话她也越来越不想接了。

    她一天比一天频繁地觉得,活着真的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

    她原以为只有小时候如此,没想到长大了仍然这样。

    她好像并没有摆脱的可能。

    死了不过就是一堆白骨,谁也不会认得谁。她有时候这样劝慰自己,希望自己不怕嘲笑,勇敢地走出去。

    可是还没有出门,她就颓了。

    (九)

    怎么死不会痛苦而且一定能死成呢?

    爸爸妈妈怎么办,算了,他们还有其他孩子呢。

    他们肯定会伤心,但是肯定也会忘记她。

    早晚会忘记的。

    反正人终有一死,她先过去那边看看是什么样子,等着父母吧。

    终究还是会见面的,早晚的问题。

    要是没有灵魂,那就更好了。

    反正爸妈所有的痛苦最终都会归于虚无。

    反正都是虚无,早走晚走不都一样吗?

    但是不要别人来收尸,那太难堪了。

    一大早的时候,失眠的她顶着黑眼圈醒来,不可能再睡着了。

    她决定去爬山。

    才刚过五点,又是冬天,路上还很黑,她摸索着出了门。

    山路上寂静无声,除了她之外,好像再没有一个活物。

    她想哼唱两句。这辈子自懂事起,她还从来没有哼出声来过。小时候她想要唱出来时,妈妈很多时候是一脸不耐烦,“闭嘴!吵死了!简直是鬼哭狼嚎!”这是她得到的完美评价。

    有一次妈妈心情好,听到她唱歌,站在那里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还大声喊家里其他人来围观,她已经住了嘴,可是大家都在那里起哄、逗她,笑得很欢乐。

    那是嘲笑的笑,虽然并无丝毫恶意,甚至是充满爱的。

    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开过口。

    这山上没有人,哪怕哼一句吧!不会再有人嘲笑。

    都要死了,怕什么?!

    死这个字一出,她突然心里一动。

    她试了几次,终究还是没能哼出一句来。

    她突然觉得更加绝望。

    她连哼出一句歌来的勇气都没有。虽然周围并没有一个人。

    终于到山顶了。

    她环顾四周。

    氤氲的雾气遮蔽了周围的一切。仿佛一片云海,海中隐隐有几个孤岛,那是其他山的山头。

    除了脚下这一片,其他完全被雾遮住了。很仙,很缥缈的感觉。

    要不要沉到那虚无缥缈的雾里去?那么美,也是个不错的死法。

    她伸出一只脚。

    在这里掉下去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她的尸体。那样就不会死得太难堪。

    她试探着努力把那只脚伸下去。

    她还没有下好决心。可是另一只脚意外地没有站稳,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被踩滑了,她一路不可控制地往下滑去。

    “救命!”那是她在人世26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那两个字究竟是出自本能还是发自内心,可能她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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