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与宽容的七级浮图
——看《七个神经病》
文=空语因明
《七个人格变态者》或《七个变态人格》,这并不完全是一个关于人格变态的电影故事,更确切的,这是一个关于“复仇与宽容”之选择的故事。它没有重复“复仇是虚妄的”或“宣扬宽容与爱”此类的陈词滥调。这个电影呈现了一座复仇与宽容构建而成的觉悟之塔,一座在虚妄与非之间的七级浮屠。
这个电影的主要线索人物是尝试写出《七个变态人格》的作家马蒂和帮助他找到写作素材的不务正业者比利。另外一个角色,即老人汉斯,对整个影片故事的主旨表达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该影片正是通过老人汉斯这个角色,深化了复仇与宽容的选择问题。
【该电影中的七个变态人格】
该电影中的七个变态人格,并不是宣传海报中的那七个角色。每个人格变态者都在电影中明确标示了,以下按照顺序列出。
1】一号人格变态者:代号为“方块Jack”的连环杀手。[0315][4843]
这个连环杀手只杀美籍意大利黑帮组织的中高级头目或其他黑帮成员。他的得名源于他在杀掉一个人之后,都会留下一张方块Jack。这种扔下“方块J”的做法,就像殖民者标示地盘或观光者留影纪念,用来做出自我标记,用以显示自己的影响或能力。“方块Jack”自以为杀死黑帮成员的做法是正义的,他自己是正义的惩罚者,也是一个复仇者。这个角色由比利告诉作家马蒂,从而成为一号变态人格者。
2】二号变态人格者:追踪凶手十多年的基督教徒。[1419]
二号变态人格者是一个基督新教“震颤者派”或教友派教徒。这个教友派教徒的女人被人杀害。凶手自称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在一年之后自首了,尽管他要求被判死刑,但它最后被判终身监禁。得知这个判决之后,虽然反方律师反应激烈,但这个教友派教徒却表现地相当平静。凶手在狱中十多年,表现地成为了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忏悔了,被释放了。凶手决定在余生度过虔诚的,有宗教安慰的生活。但,作为受害者的教友派教徒,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追踪着这个曾经的凶手,监视着他。这种情况持续了十一年,让凶手无法承受了。凶手极其想摆脱这个追踪者。在一个冬夜,这个曾经的凶手想起一本天主教小册子上写的一段话:唯一必然下地狱的,不是杀人犯,也不是强奸犯,而是自杀者。这段话让这个曾经的凶手很欣慰,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自杀去了地狱,那么那个追踪者就追不到地狱去了。于是,这个曾经的凶手用剃刀刎颈自杀了,他觉得他终于可以这样摆脱那个追踪者了。这个凶手是在希望之中自杀的。但这个曾经的凶手看到的却是如此绝望的最后一幕:那个追踪者也用剃刀割开了脖子。即便到了地狱,那个追踪者也要追过去,这多么令那个曾经的凶手不安,这是一种无休无止的不安。
这个角色的故事也是比利告诉作家马蒂的,而这个角色的原型就是和比利一起靠绑架狗骗钱的老人汉斯。汉斯的妻子因为癌症正在医院治疗,没有工作的汉斯通过偷狗骗钱的做法来为他的妻子凑治疗费。这种做法后来给他的妻子带来了杀身之祸。汉斯妻子死后,汉斯的表现,和在他得知自己女儿死后的表现一样平静。区别在于,当他的女儿死后,汉斯认为他必须复仇,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的做法可能受到甘地的影响,甘地说过:An eye for an eye leaves the whole world blind[5656]。直译为:“以眼还眼,世界上将只剩下盲人”。或者意译为:复仇使世界盲目。汉斯态度的转变,强化了复仇与宽容之间的张力。
3】三号变态人格者:丢失爱狗而疯狂寻找的黑帮大哥。[1655]
这个三号变态人格者,对他的狗的偏执感情,比对任何其他人的感情都要深。他可以为了寻找自己的狗而杀人。他会因为狗的丢失而伤心,但同伴的死亡不会给他带来多少伤心。这种对狗的感情重于对人的感情的做法,就是这个变态人格者的主要特征。
这个黑帮大哥的狗,是被比利偷走的。这个黑帮大哥为了找回自己的狗,而追踪到比利和汉斯的据点。但他的手下在这里被一号变态人格者杀死了。这个黑帮大哥又追踪到汉斯妻子所在的医院,并杀害了汉斯的妻子。之后,这个黑帮大哥继续追踪汉斯和比利,试图找回自己的狗。在该影片中,这个故事线索和写作《七个变态人格》是同步发展的。
4】四号变态人格者:仇恨战争的越南佛教徒。[2040]
四号变态人格者是该影片中唯一一个虚构的角色,或几乎完全剧中剧的角色。当作家马蒂想写出《七个变态人格》的时候,他只想到了这一个角色,其它角色都是比利引出来的。马蒂想把这个角色写成不崇尚暴力的佛教徒人格变态者,支撑起“爱与和平”的主题。但马蒂不知道该怎样写,似乎他的主观太贫乏了,以至于他根本写不出这样一个矛盾的角色。这个角色走向马蒂的剧本,而不是由马蒂的剧本把这个角色推出去。这个唯一的虚构角色,承担着该影片的主旨表达。但不能说这个角色就是什么,因为这个角色是动态的,随着该影片剧情的转变而转变。
这个佛教徒人格变态者开始被呈现为一个对战争的复仇者。他原本是越共成员,在越南战争中疯狂地杀死侵略的美国士兵。战争结束后,他返乡想和家人度过安宁的生活,但他发现自己的家人已经在战争中被杀了。于是他到美国去复仇,杀掉那些屠杀他家人的美国士兵。他利用一个妓女,把炸药绑在这个妓女身上,以此去炸死一些正在开会讨论越南战争得失的美国士兵。这样的情节是马蒂的意图。马蒂将这个越共的佛教徒描述成简单的复仇者形象。马蒂虽然号称这个角色是佛教徒,但这个角色却几乎没有表现出佛教徒的性质。这种形象虽然可能变态,但却不令人感动。它像很多好莱坞动作影片那样,表现出了一种动物式的欲望。
老人汉斯为这个佛教徒形象设计了另一种故事情节,一种合适的,能表现佛教徒性质的故事情节。[013630]这个越南佛教徒在凤凰城的一个旅馆里,浑身大汗,燥热不安。一个红衣妓女从卫生间走出来,问他,“你想直接做爱,还是先进行一段智力的交谈?”那个越南佛教徒不懂英语,不知道这个红衣妓女说着什么。于是他们只是做爱。但这时候,那个越南佛教徒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停下来,做这事是没用的。”他坐起来,嗅着空气,说:“汽油。”然后,这个越南佛教徒给红衣妓女绑上炸药,拿着汽油,拽着她走向美国士兵正在开会的会场。到了会场之后,这个佛教徒将红衣女子推进去,把汽油泼在地面上。他拿起火柴。而那个红衣女子用标准的越南语说:“停下来,做这事是没用的。”这个佛教徒闭上眼睛,然后他又睁开眼睛,发现他根本不在凤凰城,而是坐在1963年的西贡街头。刚才的复仇经历只是一场梦境。他穿着僧服,坐在地上,浑身被自己浇满汽油,右手拿着一根火柴。人群中有位红衣女子,带着悲伤的表情看着他。他似乎终于把愤怒和仇恨赶出了心灵。他准备划开火柴,旁边的一位僧侣最后恳求他:“停下来吧,做这事是没用的。”第一个为抗议战争而自焚的僧侣低声说:“或许有用。”然后他点燃了火柴,点燃了自身。这个关于佛教徒人格变态者的故事,最终呈现为这样的思想,一个人没有选择黑暗,而是选择光明,自我牺牲。
5】五号变态人格者和六号变态人格者:连环杀手之杀手组合,玛姬(MAGGIE)和扎克(ZACH)。[37:55]
五号变态人格者,也就是扎克,是比利在报纸上登广告招来的。扎克给作家马丁讲述了他和玛姬的故事,玛姬被马丁设计为六号变态人格者。
连环杀手之杀手,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杀连环杀手的杀手。扎克和玛姬在杀连环杀手的时候,所使用的手法,一点也不比变态杀人狂正常多少:将活人的慢慢锯开,将活人慢慢烧死…相比而言,玛姬比扎克更残忍。
6】七号变态人格者:比利。[48:34][48:43]
当比利是一号变态人格者的时候,他是专门杀黑帮成员的杀手;当比利是七号变态人格者的时候,他是不按常理行事的人,他是一个暴力主义者。他认为非暴力主义者的说辞是错误的。当汉斯引用甘地的话来赞成宽容的时候,比利说甘地的话错了,人们只是没有勇气指出这一点而已。比利设想的《七个变态人格》故事会以在墓地里进行的枪战结束,在这结局中,所有的人格变态者都死掉了。剩下的是纷乱而美丽的世界,一个空洞的和平假象,还有人们对和平的希望。
【复仇与宽容的觉悟之塔】
7】该影片是一篇关于复仇与宽容的散文。它没有整齐划一地将角色限定在单一选项中。可以将七个变态人格者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包括一,三,五,六,七号;另一类包括二号和四号。第一类角色或“人格变态者”采取比较直接的复仇态度,他们处于仇恨中,采取以恶行对待恶行的方式。对于这种态度而言,宽容是个不必要的选项,这样的态度缺乏张力。这一类角色基本上更像小丑,尤其是三号,五号和七号。第二类角色表现着复仇与宽容之间的张力,复仇与宽容之间的冲突与转化。
8】这两个角色,即老人汉斯和越南佛教徒,他们的选择体现了复仇与宽容之间的冲突与转化。这两个角色是关联着的,后一个角色体现的转变是前一个角色所赋予的。他们在两种宗教背景中体现着复仇与宽容之间的冲突与转化:前者是基督教;后者是佛教。老人汉斯在他女儿死后做出的事情相当诡异,也就是追踪杀手,无休无止地追踪,甚至要追踪到地狱里。这些做法显得像复仇女神那样。据说复仇女神源于血亲复仇,复仇女神的三个位格就是:向凶手复仇,猜忌,无休无止。那个杀害汉斯女儿的杀手最后选择了自杀。按照基督教的说法,如果老人汉斯杀死那个杀害他女儿的杀手,那么那个杀手未必会进入地狱。而自杀者则必然进地狱。故而,按照该影片中提到的基督教逻辑,老人汉斯的做法确实是非常残忍的复仇。
但是,多年后,老人汉斯似乎变得宽容了。当他那患有癌症的妻子怀疑他们几近一生的基督教信仰,怀疑天堂与地狱是否存在的时候,他说上帝爱我们,虽然他觉得上帝爱世人的幽默可能难以理解。基督教关于世人拯救的看法,基于其中对天堂与地狱的信仰。如果天堂与地狱根本不存在,那么世人又何以能够在这个充满恶行和仇恨的世界得到拯救呢?如果不存在天堂和地狱,那么任何关于宽容的理由都变得缺乏说服力了。那样剩下的只是一个绝望的世界。在老人汉斯的妻子被杀害之后,他对天堂与地狱的信念应该变得微弱了,他的心中应该比较绝望了,虽然他引用了非暴力主义关于宽容的说辞。然而,宽容是虚妄的。在这个生者的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给他慰藉,天堂与地狱是否存在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只有死亡能够给他自由。
9】老人汉斯的想法,通过他对越南佛教徒故事的改编,以非基督教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汉斯对红衣妓女的设定,算是对这个世界的嘲弄。这个红衣妓女看语言学家的书籍,甚至还在耶鲁大学学过越南语。但这个越南佛教徒在凤凰城里对侵略越南的美军士兵复仇,却是一场虚妄。这是一场梦境,这种梦境与现实的交融体现了佛教的某种性质。复仇是虚妄。任何复仇都阻止不了恶行的已然发生。这个越南佛教徒实际上只是坐在越战前期的西贡街头,衣服浸着汽油,他准备为抗议战争而自焚。虽然旁观者劝说着,“这样没用,这样阻止不了战争”。然而,“有用无用又有何区别呢?”我觉得那个准备自焚的越南佛教徒应该这么说,才比较符合佛教的精神。确实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身后的,终将是一个绝望的世界。这个越南佛教徒自我牺牲了。自我牺牲的最坚定理由,就是贡献给一个自由的世界。
10】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佛教,都以生者世界之后的极善世界给这个生者的世界以慰藉,或是天堂,或是极乐净土。但是这种慰藉常常表现为虚妄。宽容是虚妄,复仇亦是虚妄:这本是一个虚妄的世界,困顿着其中的人。这个影片中所谓的“人格变态者”或“精神变态者”不是别的,正是这个虚妄的世界所压抑了的人格或人的精神。
11】复仇与宽容是一对矛盾,映衬在这个浪漫主义的反讽世界中。古人在其神话态度中,已然呈现着反讽的世界。据说,在古希腊祭祀复仇女神的时候,并不以“愤怒”之名称呼,而以“仁慈”之名。这不仅仅是名字的忌讳。人们希望仇恨或愤怒作出转变,将恶的力量转化为善的力量。古人有时候还把死去的强力杀手当做保护神。他们似乎明白他们在生活中依靠的是力量或强力意志,而不是善或恶。善之所以能够战胜恶,只是因为前者具有更强大的力量。相应的,选择宽容,只是由于宽容比复仇更优越。宽容如果要比复仇更优越,那么宽容只能是一种高级的复仇。有位法国作家就曾经说过,“最高贵的复仇是宽容”。人们往往对这句话采取肤浅的理解,即将宽容当做与复仇对立的选项。但根本地看,并不是所有所谓的宽容都比复仇更高级。虚假的宽容只是懦弱,真正的宽容包含着一种强力的自尊。真正的宽容并不排斥复仇,相反,真正的宽容就是更加强力的复仇,宽容是复仇的极端,宽容是复仇的绝望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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