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汪柯然，你的项目评审过了。”
拿起电话的手有些颤抖，汪柯然尚未回过神来，对方已挂断电话。恰好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也到了下班时间。在北京工作十年来，时常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月亮，从未为那片月色驻足过，匆匆回到家中，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妻又得重新为他加热。早上出门时，妻说，早点回家。倏然忆起今天是自己生日。2018年5月5日，是柯然四十七岁生日，也是立夏之日，到北京工作正好十年。遂决定不加班。
从星宇科研所后门出去，穿过一条林荫小道便是地铁站、公交站。倘若时间不是太晚，柯然一般会走路回家。十年了，家里尚未摇到一辆车，柯然并不着急。人到中年，肚子越来越大，不如趁下班时间走走路，还可想点问题，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走回去，在北京实属离家近的了。柯然似乎从未感到北京有过春天，下午五点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脱下外套还是热，赶紧走到树荫下，路边种着梧桐，浓密的绿叶像把大伞，倏地凉爽下来。柯然惊喜发现路边还种着他叫不出名字的小花，这么多年几乎天天从这路过，从未发现。原本十分钟走完的小路，他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小路车少人也不多，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映在柯然脸上，宛如朝阳一般的夕阳，柯然只觉十年来黄昏从未这样美过，完全没有先前的灼热。
恍惚，他又回到昔日紫云市从远光研究所北门出来那条林荫小路，走了十五年，从未看过路上的一片树叶、一朵小花，却是越走越厌，很近的路，也开车。到北京S大学读博士后体检时，居然“三高”了，从此，便不得已爱了走路。
柯然从不过生日，到北京后，他觉得好运仿佛总与自己的生日连在一起。一家人拿到北京户口是生日那天，正式进星宇科研所又是生日那天，对生日便有了朦胧的期待。成为星宇研究所一名普通科研人员后，尚沉浸终于在北京立足的兴奋中，对于如此大的科研项目，柯然做梦也未想过。所里改革，人员重组，重组后，柯然在原来的岗位上无法继续从事自己的研究方向，再三思忖，决定调离，新岗位待遇比原岗位低不少，顾不了这些，勿说岗位，就是工作单位也可以变，多年的研究方向不能变。也是机缘巧合，调到新岗位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柯然得到所里一名年高德劭老专家的推荐，老专家获悉柯然多年来的研究方向，看过他发表在核心期刊的论文，问他敢不敢接那个大项目。柯然正英雄无用武之地，毫不犹豫答应了。接下来的准备也算顺利，加班加点是常态，一切变得明朗起来，他几乎要以办公室为家了。项目评审那天，柯然还是佷自信的，报告几经修改，一个人在办公室试讲，把因南方口音几个咬不准的词反复练习。台下全是权威专家、大领导，汇报时，柯然并不感到紧张，一路讲下去，投入时，几乎手舞脚乱了。 一个小时的汇报很快结束，对专家的提问，他也对答如流。结束后，大家都说柯然讲得不错。有个熟识他的老师说，看见他腿在发抖。跟柯然一起汇报项目的，不是长江学者就是杰青，只他一人是普通科研人员，连研究员也不是。汇报完后，柯然想想自己的资历，也没抱太大希望，还琢磨他是如何一级一级通过审核，最后参加到专家评审。没想到，生日那天居然听到项目评审通过了的好消息。惊喜、意外，幸庆，也有几分理所当然。好似花了不少钱买了多年彩票，中了大奖，当然自己也足够幸运，不是还有不少人花冤枉钱吗。想到这，柯然嘴角裂了一下，骤然吹起了口哨“我们都是神枪手”，刚一吹出便停了下来。
“老汪，回家不？”一辆轿车在柯然身边停了下来。是所里的同事，显然是要载他回家。
“不了，今天下班早，再不走走路又要‘三高’了。”望着同事的车渐渐消失于视野中，柯然又吹起了口哨。一片树叶飘下来，恰好落在他头上，拿在手上把玩着并不立即扔掉。一片绿中带黄的落叶，黄的上面有两个小孔，像两只眼睛望着他，不禁摸了下自己的头，几根头发跟着掉落下来，他有些心疼这些头发。三十岁后开始掉发，而今稀疏的头发已不能遮掩头顶，这与用脑也没什么关系，所里谢顶的人多的是，不见得都是用脑过度吧。这把年纪，像他这样的资历，别人早就评上正高职称了。前些年，为在北京立足，耽误了评职称，一错就是十年。如今，有了这个大项目，也可以去争取一下了。扔掉树叶，柯然又哼起童安格的《让生命等候》那首老歌，当然对他来说不是老歌，脑里存储着也只有年轻时听过的那几首。
2
十年前，也立夏之时，已是中年的柯然决定采纳陆老师建议，辞职到北京读博士后。之前，陆老师看了柯然发表的学术论文，有意让柯然到北京他所在的S大学攻读博士后，柯然当时没往那想，总觉得年龄大了，不想折腾。两年过去了，柯然仍原地踏步，陆老师又发出邀请，还说：“你好好干，以后争取留北京。”
这句话着实让柯然心动。跟妻商量，妻说：“读书可以，但不能辞职，风险太大。”柯然也不想辞职，孩子刚上小学，在紫云市远光研究所工作了十五年，妻也是本地人，日子看上去也很安稳，小城市生活倒也安逸。平静如水的生活却总让他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并非有什么雄心壮志，虽说这十五年来，读了研、读了博，却像是一条小船被后浪推着，却不是自己在奋力向前。跟他一起分配到远光所、资历差不多的人，大都走到中层干部行列。柯然在原地踏步中，也并未十分焦虑。依然与读书时一样，不交际，上班做份内的事；下班比上班还忙，没有科研项目，却一直在做自己感兴趣的课题，无明确目标，只是为了兴趣，如同当年上学一样，学习也是为了兴趣，因为实在没有别的让他更想做的事。在一次次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中体味属于自己的烦忧、喜悦，却无人知晓。
柯然在南方一个小县城长大，当年是他们县的理科状元，考进浙大，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次。父母、亲戚朋友皆以为他有一个大好前程。工作几年后回家过年，亲戚朋友一听他在所里的收入，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继而眼神中含着几分不屑又有几分欣慰，“名牌大学毕业倒不如我们这些没读几天书的人挣得多。”“你这是为科学献身了。”柯然只得笑笑。
柯然当时只想无论如何要离开小县城，虽说不擅交际，也不喜出远门，对大城市却充满向往。那时，大学毕业国家包分配，自己先找单位，几乎哪里来回哪里去。父亲给柯然联系了嘉兴市一家科研所，后得知，是借着搞科研的名做生意。一听说所里居然倒卖电视机，柯然扭头就走。他所在的小县城，亲戚朋友、周围邻居、同学大都在做生意，上学时，有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大学里，柯然没有规划自己的人生，倘若想继续读书，家里无疑会支持，那时候读研的人少，他也压根没往那想。读了多年的书，只想换个环境。除了会读点书，柯然没什么爱好，甚至连小说也不喜欢看，多年来，只读过《围城》。奖学金倒是拿了不少，却不是自己刻意为之。大家说他聪明，其实他知道只是自己没什么爱好，不过是把大家玩的时间拿来学习了。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学习，将来究竟做什么，只要不做生意，干什么好像无所谓。既然大家都去找工作，自己也工作吧。当西南小城紫云市远光研究所来浙大招人时，柯然并未往深里想，只想离家远一点，反正进不了大城市，也没跟父母商量，便签了合同。他们年级共有五人与远光所签合同。
十八岁之前的柯然在母亲眼中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高考填志愿，他全部填的是师范一类，觉得好考，把握大，专业之类的都未细细斟酌，全凭感觉走，似乎这些都无所谓。母亲知道了，跑到当地教育局托熟人把志愿找出来撕了，重新填上“浙大”。当母亲得知柯然要去紫云市工作时，气急败坏从老家跑到浙大，竭力劝说柯然不要去那个离家又远又穷的地方。四年大学后，柯然已不是十八岁前的柯然了。母亲只能失望而归。街坊邻居都说，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这思想境界真高。母亲只能苦笑。母亲向外公诉苦，外公说，好男儿自在四方，方慢慢释然。
柯然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年选择到紫云市工作对不对。尽管他从不赌博，但一向以为，人生总是不断跟命运在赌。大学毕业到紫云市工作是赌，到北京读博士后也是赌。倘若不赌这一把，一辈子只能待在紫云市，当年跟他一起到远光工作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人到中年，机会只会越来越少。命运递过来的橄榄枝还要拒收吗？那个逐渐熄灭的大城市梦又在他心底一点点复苏。
“留不住北京，咋办？”妻很不放心，一遍又一遍问。
“留不住就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辞职了，还回去，单位还要你？面子上也过不去吧。”妻还是想劝说他不辞职。
“你这个岁数还辞职去闯北京，风险太大，要我，肯定不去了。”办公室同事也劝他。
周围几乎没有支持他的人。辞职去北京读博士后，几年里只有S大学每月给一点劳务费，妻工资也不高，不仅要忍受夫妻两地分居、无法照管孩子之难之苦，经济上也会拮据。刚好这两年远光待遇不错，在紫云市算最好的了。在远光所外面的小河边，柯然独自来来回回散步了好几个晚上。“这是最后的机会，就算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未来赌一把。留住北京，人生岂不赚了，留不住，打道回府，丢面子事小，失去机会事大。”柯然反反复复思忖，人生走到现在似乎才逐渐明朗起来，浑浑噩噩过了三十多年也该觉醒了。说服妻是为了孩子。还好妻与他不是同一单位。
北京有没有春天呀，似乎刚脱下羽绒服就要穿衬衣。马路边的银杏叶动了动，一丝风吹来，夕阳褪去橙黄色的光芒。路上车依然很多，城市却慢慢安静下来，为最富有人间况味的夜奏鸣着。柯然刚走到家门口楼下，一阵风没头没脑刮起来，天色也蓦地黯下来，柯然穿上外套，竟有了春天的感觉，庆幸攥住了春的尾，毕竟刚刚立夏呀。
回家后，柯然看见餐桌上多摆了几个菜，听见妻叫他赶紧洗手吃饭，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妻说：“只是过了专家评审，还没到最后呢。”
“后面就走走程序，没啥问题。”柯然边说边去拿酒杯，得好好庆祝一下这个日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