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柯然早已到了评副研究员的时候，外语和计算机也早早考过，文章更不缺，却因读博被耽误，一晃两年过去了。在佟老师鼓动下，报了名。柯然本以为顺理成章的事，竟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评中级职称没有指标，一般硬条件达标就能上，而副高有指标，每年符合条件报名的人数远远多于分到各个所里的指标。柯然第一次怀着试一试的心情报了名，未等到专家评审就被刷了下来，理由是博士尚未毕业。尽管文件上没有规定评副研究员必须博士毕业，但柯然想到自己的确没毕业，遂又把心思全部放在写毕业论文上。
翌年，柯然博士终于顺利毕业，毕业论文也获评优秀，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对自己的研究方向更有信心，对评副研也满怀希望。第一轮专家组投票算是通过，但关键的第二轮投票却被刷了下来。当柯然从电话中听到他的得票数在评副研人数中倒数第二时，撂下被握得汗湿的话筒，徐徐走到所里办公区后面的小池塘。暮春，池塘边的垂柳绿得有些发黄，稀稀疏疏的柳叶漂浮在水面上。一些野花在岸边竭力开着，五彩斑斓惹得池塘里的青蛙“呱呱”直叫。柯然从岸边捡了一块石头狠命往塘里扔去，溅起一圈圈水花，青蛙骤然不叫了，不一会复叫，比先前更欢。柯然把第二轮投票通过的人员在脑里一一过了一遍，多数人有一官半职，而博士惟有他，文章也数他最上档次。专家组投票却不看这个，他们可能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自己一天到晚钻研竟是为了评职称？评不上就不搞科研了吗？那些评上高级职称的有几个是搞科研的？柯然想到年少时做过的科学家的梦，大学毕业后对这个科研所的憧憬，不禁又扔了一块石头，青蛙像在开会，继续呱呱吵个不停，没完没了。
回家后，柯然无力倒在沙发上。霏雨让柯然找佟老师帮忙向评审专家组打探一下原因。佟老师也未向柯然说明原因，却打听到此次副研还有一个后补名额，让柯然自己想想办法，争取一下。柯然降到冰点的心又有了一点复苏的希望，急忙跟霏雨商量。
霏雨看到柯然愤愤激动的脸，有些心疼却又嗔怨道：“这都是你平日里只顾自己搞科研，没有在领导、同事之间多走动，人脉太差。专家组投票还不得看印象呀，谁有功夫仔细看你那些材料，别人都不知道你是谁，怎么投票给你！”
“谁有功夫搞那些，爱给不给。”柯然恨恨道。
“佟老师不是让你争取一下嘛，还有一个后补名额，自己不努力，谁也帮不了你。”
“两个人后补，只一个名额，恰好老邱同我票数一样，但人家是室主任呀。”
“不管结局如何，尽人事听天命吧。”霏雨幽幽道。
柯然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努力，不可能重新投票，也不可能把投票通过的人拉一个下来。除了佟老师又能找谁，不是老邱就是自己上。想想人家高矮是个室主任，自己空有这些文章。就在柯然黯自神伤时，老邱居然主动来找他，说是投票通过中的有一个人没有考外语，要去检举。柯然什么都未做，在老邱的努力下，那年他俩皆评上了副研究员。
2
霏雨总感到柯然在事业上很难一帆风顺，但在所里分房上却顺风顺水。所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修新房了，恰好柯然评上副研究员那年，修了大批量新房，柯然刚好符合分房条件，顺利分到只有副研方能住上的130平米三室两厅的新房。也正好儿子上小学，柯然买了车。上下班几乎开车，有时接送霏雨上下班，周末少年宫接送儿子。
两年过去了，柯然身体发了福。霏雨说他车开多了，运动少了。柯然不以为然，直到体检发现有了三高方着急起来。体检后，无论加班回家多晚也要在小区里跑上几圈，遇到下雨就在家里做操。坚持一段时间后，体重并未下降，研究的课题上又遇到问题，下班更晚了，锻炼便停了下来。霏雨问柯然还想不想评研究员。柯然倏然想起自己又到了该评研究员的时候。跟他同资历的人，有的已评上了。文章倒不用担心，考下外语就可以了，但一想到评副研的情形又骤然没了兴趣。职称到底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好处？为钱吗？工资并不会长多少，究竟是图名呀！最实际的好处是分房要依这个，申请大的科研项目也要看这个，就算自己评上，也得所里聘才行，没有一官半职也很难。然而就这样放弃吗？看到那些连文章也没几篇的人都评上了，究竟不甘心。柯然觉得霏雨说的对，在科研单位，做为一名知识分子，职称也是身份的象征呀。柯然到底还是参加了研究员的职称外语考试。
尽管柯然参加了考试，却总感希望渺茫，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正如钱钟书在《围城》中所言“从副教授升正教授好比夫人扶正。”所里那么多人等待扶正，自己这种平日里很少在当家人面前晃悠的人就可想而知了。霏雨总说柯然这样没日没夜的辛苦究竟为什么？他很少去想这个问题，尤其是钻研进去后更不会去想，只想一门心思解决眼前的问题，为问题的出现烦忧，为问题的解决欣喜。然而，他并非不要名利。在同事中，他也毫不掩饰对名利的喜爱，却仍在所里留下清高的名声。他只知道除了搞科研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休息时间除了睡觉、看点轻松的电视节目也无别的喜好，还是继续做研究让他心安，就像别人下班后打牌、K歌一样。熟悉他的人大都感到他的生活太单调了，这么拼，究竟为什么，又没见他挣多少钱。不熟悉他的人，以为他为名利这么拼，着实不化算，又没看到挣到什么名利。柯然也很少参加所里的集体活动，还是在霏雨的劝说下，偶尔参加一下。同事聊天，大家说现在的学术风气太差，没多少人在搞科研，就有人说柯然才是真正搞科研的。柯然总是自嘲地笑笑道：“我这跟打麻将没啥区别。”连霏雨的母亲也悄悄对霏雨说：“柯然一天到晚都在忙，家里的事一点照顾不到，也不见忙出个什么名堂，挣的还不如没什么文化的装修师傅多。”霏雨自然替柯然申辩，心里却也犯嘀咕。自己成天忙里忙外，家里的事，柯然几乎不插手，一家人想出去旅行还得等他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再说，总是一等再等。哎，就当他打麻将了吧，总比那些下班后还在外面玩的男人好多了。有时也忍不住在柯然面前抱怨，柯然总是说，我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总不能无所事事吧。霏雨原本没多少攀比心，早已看出，柯然不是走仕途的人，也不可能下海经商，唯有走学术。走到什么地步，霏雨不知道，什么荣华富贵、夫贵妻荣，她还真没想过，只看到他每走一步的艰难，抑或这也是命吧。
3
霏雨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一如既往过下去时，柯然说想去北京S大学读博士后。在柯然刚博士毕业时，北京S大学的陆老师就问过柯然，要不要到他哪读博士后。柯然没有动心，一来想到自己年龄大了，二来刚读完博，也不想离家这么远。一年后，汶川大地地震，紫云市受到很大影响。柯然与霏雨单位的房屋皆有坍塌，家里也是。余震不断，灾后的水污染，整个城市就似瘫痪一般，商店、饭店、酒店、娱乐城全部关门。大人不上班、孩子不上学，安静得可怕，唯恐哪里又有余震。近两个月，柯然与霏雨皆未上班，孩子也未上学。一家人天天朝夕相处，吃饭、睡觉，每天傍晚，便到所里小河边散步。柯然偶尔看看书，更勿说搞科研；霏雨只想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孩子却如同放假一般，与小伙伴们嬉戏玩闹。那段日子，他们惟有眼前，没有未来。霏雨觉得一家人好难得这样，尤其是晚饭后，与柯然散步聊天，看孩子在身边跑来跑去，一家人沐浴在夕阳中，有一种昔在、今在、永在的温暖，只愿这样的日子久点、再久点。
当柯然说他想去北京读博士后时，霏雨首先想到的是地震时一家人朝夕相处的温暖，却又要面临分离。然而，把柯然强拽在身边，他还不是常常加班，却并未看到一个光明的大道。不如让他去，说不定就走向了光明大道，最差回到原点，也不会落下一个耽误他前程的名声。却在霏雨以为不过是再忍受几年的分离苦，柯然却告诉她要辞职去读。人到中年，竟然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为那不可知的未来，霏雨不敢赌。霏雨母亲一听说柯然要辞职立即赶到霏雨家，劝霏雨千万要劝说柯然不要冒这个险。霏雨的朋友多是主张不要辞职，也有个别朋友说不要放弃这个大好机会，是好是坏，不去尝试怎么知道。
柯然原本也不想辞职读博后，想着读完后最多换个更适合的岗位或是部门，然而所里不同意，要读只能辞职。柯然几乎要打退堂鼓了，陆老师说，干得好以后可留S大学。尽管他未想过要过要离开紫云市却也从未想过要在这待一辈子。曾经那样向往大城市，大学毕业去不了，那时只想无论如何不能回老家，只能退而求其次。现在机会来了，为什么不赌一赌？年华老去，机会只会越来越少。若将来真能留北京，最大的受益就是孩子。留不住就回来，还愁找不到工作。当然，这话他不会给霏雨讲，只说是为儿子的前途着想。远方一直对霏雨有着吸引力，只是婚后淡了下来，一听柯然将来有留北京的可能，也不由自主憧憬起来。想到儿子的未来，霏雨是当不起这个坏人的。一切都是柯然的造化，也是一家人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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