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汪柯然与胡恩思乘坐“远光”研究所一周一次开往三分所老区的班车。望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从市区的繁华到县城的萧条再到山区的荒凉,柯然虽有思想准备,心却仍然一点点往下沉。
三分所子弟校在老区,老区在距紫云市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元洪县山区,从县城往山里还需开一个多小时。柯然被分到教初二物理,恩思教初一数学。他们的宿舍在三分所老区单身楼,到子弟校得骑二十多分钟自行车。
三分所老区与周围的环境迥异。几幢白色的大楼耸立于山间,清晨有雾时,远远望去,好似从飞机播下种子,长出了几幢大楼,随时可能被风刮走;无风时,也像是生在那里。倘若三分所老区是“世外桃源”,子弟校便是“园中园”。柯然工作一个月后,起初那丝“世外桃源”的新鲜感全无,丝毫未感到远离尘嚣的味道。子弟校的学生多数是领导干部子女,一个个到这里多半不是为了学习,倒像是被关进幼儿园的孩子,不出事就好,学什么,学多学少似乎并不重要。学生之间,成绩好并不让这些孩子羡慕,拼的是谁爹的官大。爹的官位越大,孩子在班上越有地位,一帮爹官位小或是父母没有官位的孩子就簇拥在后面,这孩子理所当然成了他们的头。讲吃讲穿讲玩,就是不讲学习,谁要一门心思学习就会被他们嘲弄,更不会把老师放在眼里。子弟校有小学部和初中部,高中都到市里上,这里的老师很少有待三年以上的。柯然也未曾想怎样去教这帮孩子,只想快点把这一年熬过去。
柯然对教师这个职业毫无兴趣,却也不十分厌烦,让教就教吧,反正是暂时的。他也不怎么备课,全凭感觉讲。上课纪律很差,无论他的声音多高都压不到下面的学生,他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讲。有时,自己也觉得好笑,自己讲给自己听。却也个别学生想听课,他就让那些学生下课后到他办公室,单独给他们讲。
好几次下班后,柯然的自行车轮胎瘪了,一看,气门芯给拔掉了。骑不了车,只能走路回宿舍,往往错过食堂吃饭时间。一而再、再而三,柯然决定一定得弄清楚谁干的。经过一番仔细查证,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判断,正是那个在班里充老大的男生,抽烟喝酒打架,就似社会上的小混混,大部分老师几乎放弃对他的管教,据说父亲也是个官职不小的领导。柯然很看不惯这个学生,更不会去管他,但这样不断恶作剧,让柯然很恼火,遂同恩思商量,得给这个学生一点颜色看看。
那天放学后,柯然守在车棚附近。远远看见那学生又来了,以为四下无人,正准备行动,柯然一个健步冲上去,那学生起初楞了一下,转瞬撒腿就跑,柯然并不着急追,只在后面远远跟着。恩思已叫了两个同事在路口等着了,从学校出去只有一个路口。待柯然赶到,恩思他们三人已将那学生堵住。柯然知道这学生也有一帮小兄弟,但此时刻是“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那学生自知势单力薄,只得认错。柯然威胁道:“这件事,你不准告诉任何人,更不准告诉你爸。”
那学生连连点头,平时的嚣张气焰全无。恩思拿起书包,里面就装了两本书,还有一个弹弓,道:“你这那是学习,来学校打架吧。”说着就把他书包扔到田埂上。那学生捡了书包慌忙逃跑了。望着远去的小小背影,恩思对柯然道:“你小子,又是吓唬又是威胁,不怕他爹收拾你?”
“以恶制恶,对付这种人,讲道理没用。”柯然上学时一直是个只会读书的人,跑到这穷乡僻壤也跟那小混混干的事差不多了,倏然想到“恶山恶水出恶人”,不觉笑了起来。从那后,柯然的自行车汽门芯再未遭拔过,那学生见了他就躲,相安无事。下午没课时,柯然早早回到宿舍,无非翻翻书,从不看小说,只看跟他专业相关的书,全当闲书看。大学毕业那年买了把吉他,也带了来,自学的,自娱自乐而已,偶尔拨弄一下,吼两嗓子,有时能打发一点寂寞,有时只会越来越孤单。偶尔想到“以恶制恶”一事,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无聊,也是这穷乡僻壤惹的祸。
未到老区之前,柯然烟、酒不沾。大学里虽说也有不少同学抽烟喝酒,柯然却并未想去学。杭州上了四年学,连西湖也未好好逛过,以为到山沟里工作也没什么,反正自己不喜欢热闹,在哪不都一样。到这来之后,他方发现烟真是个好东西。开始是一天两、三支,很快一天半包,再后来就是一天一包到一包半,尤其是夜里抽得多,他很享受独自抽烟的美妙。寂寥的夜里,点上一支,看着徐徐上升在空中的烟篆变化出的各种形象总让柯然浮想联翩,而酒就没有给他这种感觉,喝多了只会胡言乱语,故而对酒的兴趣始终不大。恩思烟、酒都会,烟没柯然抽得多,酒却比柯然能喝多了。
天渐渐热起来,白天越发见长。食堂晚饭吃的早,往往晚餐后,太阳尚未下山,有时,柯然会走出所外,过了所里那道大门,就是另一个完全迥异的世界。满山遍野的树木、荒草,走一程,可见到一片一片的田地,偶见牛、羊。时而听到狗吠声,不远处就是农舍,狗一般不用铁链栓住,柯然往往远远从哪路过,虽不十分怕狗,但春天来了,还是躲远点。跟那些村民完全无法交流,他们讲的话,柯然听不懂,他自以为讲的还算标准的普通话,他们也听不懂,越发觉得,三分所老区就像空降到这里。一次,柯然走远了些,眼看太阳已沉下去,天色也倏然暗了,方想起往回走,走了平时很少走的近道,得从一家农舍路过,老远就听见狗吠声,一心想赶回去,竟小跑起来。尚未等他反映过来,腿已被一条狗咬了一口,主人赶紧把狗叫开,柯然听不清农民说什么,只顾忍痛往所里走。到了所医务室,打了破伤风针,还是不放心,春天的狗,柯然要求要到市里去检查。
差不多几个月以来,柯然第一次到市里去。班车从紫云市路过,喧嚣的市声、涌动的人潮,仿佛又见到了阳光,原来自已还是喜欢热闹的。从市里晃了一天后回到老区,吃着食堂难以下咽的饭菜,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袭遍全身。晚上,找恩思聊天,两人并无多少话讲,在吞云吐雾中沉默着。
2
春天总是很短,山里的春天却比城市里的长。城里已是春暮夏初,山里漫山遍还开着五彩斑斓的野花、田地里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树木苍翠、花香鸟语。子第校的女老师说趁花未谢,要去山里踏青。正是樱桃成熟时节,商定周末到离老区不远的一个村的果园春游,让柯然、恩思,还有另外两个男老师也一起去。
“你们就在所里照罢,所里不是也有花嘛,干嘛跑那么远?”柯然看着这些女老师一脸兴奋,不解道。
“所里的花都是人工养的,有什么意思,我们要去享受大自然。”小学部工作的小陶笑道。
春游那天,恰逢柯然的生日,倏然感到春天着实走得太快了。周末的前一天刚下过雨,雨后初晴,整个山野像被洗过一般,树木愈加青翠,天蓝得透明,野花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像夜空中的星星,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柯然、恩思,还有另外两个男老师,五个女老师一行九人徒步春游。到山沟半年来,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山间景色,自己下班后也时常走到所外,却从未感到山沟的春天这样美。恩思也与他同样兴奋着。五个女老师穿得与那些花儿一样,不管高矮胖瘦,一律着裙装。她们走走停停,叽叽喳喳,一会拍照,一会采几朵野花。让柯然给她们拍照,柯然慌忙把相机递给恩思,恩思平时就喜欢摆弄相机。五个女老师中只有两个是未婚,高个的小黄是初中部的生物老师,也是同柯然他们一起到这来锻炼的;矮个的小陶在小学部做教务,是所里的子弟,在这里工作已好几年。小黄少言寡语,小陶很活泼,一路上主要是她的声音,还特别喜欢让恩思给她拍照。等大家走到果园时,方发现少两个人,正是恩思和小陶。等恩思和小陶赶到时,大家便开他俩玩笑。柯然却不以为然,恩思在大学里可是女生倾慕的对象,主要是人长得帅,又喜欢摆弄摆弄相机,吹吹口琴。有个女生听说他分到“远光”所,也想跟着来,无奈家里坚决反对,只得作罢,现在还不时写信给恩思,他怎么会看上又矮又胖长得也不好看的小陶。柯然觉得小陶太没自知自明,也太大方,就算长得好看,自己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山里的夏天来得也比城里晚。整个夏天,柯然都待在山里,连县城也未去。一个周末,柯然睡了个懒觉起来,蓦地觉得好久未见到恩思了,遂往他宿舍走去。门竟然反锁了,他们之间一般是直接推门而进。柯然在门外等了一会,恩思方开门。只见恩思有些局促,脸也涨红了,柯然马上看到后面的小陶。小陶倒是很自在,忙给柯然让座倒水。柯然尴尬道:“不好意思,打扰了。”说着就往门外走,却被恩思一把拽住。
“你来得正好,小陶从她家里带了点好吃的,快来尝尝。”柯然恰好没吃饭,也就顺势坐下。小陶妈烧得排骨还真好吃,天天吃食堂,这样的美味让他有些想家了。柯然边吃边赞不绝口。小陶看他俩吃得欢很高兴地说:“下次让我妈做多点。”
恩思送柯然回去。柯然明显感到恩思的欲言有止,便问:“什么时候好上的?”
“就上次春游回来后。”
“你真喜欢她?”
“谈不上。”
“那为什么?
“她对我好,她的家人也对我好。”
“你可是要找跟你生活一辈子的人呀,我觉得你们不般配。”
恩思沉默着,半响方道:“这山沟里,还讲什么般不般配。”
柯然不知再说什么。他没有恋爱过,只觉得恩思不像恋爱中的人,恋爱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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