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她的神灵朋友

妈妈和她的神灵朋友

13岁上初一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眼睛上翻，舌头伸出来老长。送往医院检查，各项指标正常。医生说可能是精神病，建议住院观察。妈妈又急又恼，硬是坚持把我拉回家。那时的我已经失去了主动进食的能力，妈妈只能一口一口往我嘴里塞，然后不停地擦我嘴角无意识流出的口水。我清晰地记得，那进嘴的食物都如肥皂一般的味道，难以下咽。

信佛多年的妈妈把我带到一位很厉害的“师傅”那里。之所以厉害，是因为相传她知阴阳，能看好医院看不了的疑症，方法就是烧香供佛念经许愿。我记得那天去的人不少，在里屋中间烧了一大堆的黄裱和香，围着一圈坐满了人。师傅对着香火颂经，围坐的人时而跟着念，时而作揖磕头，并许下“保佑我家谁谁谁无病无灾健健康康”之类的愿。我坐在妈妈腿上，被那火光烤的满脸通红。妈妈指着那通火焰的上头，问我说，看到了吗？观音菩萨就在那，她能让你好起来。我没有作声，我不想告诉她，除了火，我什么也看不到。

回家之后，妈妈照例在床边烧纸香，把刚点燃的黄裱纸在我的身体上方从头到脚来回扫几遍，嘴里念念有词，一向不信这些的我因为虚弱也无力反抗，任由那火窜来窜去。第三天，我竟觉得清醒起来了，那扼喉的怪兽消失了，我撑起身体独自走到客厅，叫了声妈，妈妈闻声赶紧过来扶住我，叫我回床上躺着，身体还这么弱。那一刻，我撇见她满眼的泪光。

从那之后，妈妈隔三叉五地往山头上的庙里跑。那时没有车，也没有盘山的大路，妈妈担着扁担，一头米一头油地穿行在满是荆棘的山林中，一趟就是两小时。有时候天黑了，没有灯就这样摸索着前行，倒也平安抵达了。妈妈说，上山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累过，好像一口气就能上去。而那些时日家里大大小小的病，都是妈妈从神灵那里求来的神药给治的。有时候是一把香灰，有时候是一点香油。

山下的家里，经常就只剩下爸爸，弟弟和我。我因为寄宿，周末才回家一次，连着好多个星期见不到妈妈。爸爸不会做饭，常常是请来邻居帮着烧，有时锅里炖着鸡，邻居趁着空回去一趟，再来时一开锅，满屋子的焦糊味。一家人坐在桌子前，默默地吃饭，谁也不说话。农村的夜晚静悄悄，我总是想起相依为命这个词来。

如此多年下来，这个家似乎成了妈妈的临时住所，偶尔回来担些米和油，待不了一两日便又启程，走之前对我简单说一句“好好读书”。望着她的背影，心生出许多怨恨。

非典那年，人心恍恍。我所在的大学封校，内心抑郁的我把手机关了，彻底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两个月后我才得知，非典盛行后不到一个月，外婆就被夺去了生命。一个星期后，我的爸爸出现与外婆一模一样的病症。因为有了外婆的前车之鉴，亲友们将爸爸直接送往市医院，接受当时成立的非典研究小组专家的治疗。然而，依然不能阻止病魔的疯狂吞噬。据当时在医院照料的姑姑讲，原本130多斤的爸爸，身体缩得像个孩子，两条腿细成了擀面杖。

那时的妈妈被大家孤立起来了。因为外婆走后，她后悔没有来得及求神灵救命。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危在旦夕时，拼命阻止不让他们送爸爸去医院，说那个地方去了就回不来了，说她的妈妈就是去了医院才走掉的。她在家烧很多很多纸香，像当年救我一样，用相同的方法救他的丈夫。众人觉得她疯了，骂她，甚至说出你不再是这家人，他的生死与你再无瓜葛之类的话。爸爸去了医院，妈妈又去了庙里，去求神灵。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我也不知道妈妈在刚刚失去母亲马上又面临着失去丈夫的可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的爸爸终究是挺过来了，大家也忘了对妈妈说过的话。就像一场暴风雨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大家饶有兴致地回忆着这场盛大的浩劫，并庆幸当时把爸爸送进了大医院，不然也在劫难逃。妈妈坐在众人面前，坚定地说，要不是她烧香求神灵保佑，爸爸一定是追随着外婆去了。只有爸爸，微微笑着，像是听他们诉说别人的故事，忽而转头对着泣不成声的我说，当时想着见你最后一面，可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是忘了充电吧。我无言以对，心里却生出恶狠狠的念头来，如果爸爸比妈妈先去一步，我一定不能原谅妈妈。虽然我想不出这之间有什么关联来。

生活依然继续，家里妈妈仍然长期缺席。爸爸有时会说，你妈这样也是没有办法。不让她去，她会很痛苦。妈妈常年身体和精神状态不好，虚弱易怒，但只要去庙里待上些时日，就觉得好很多。当然这是她自己说的。在一次争吵之后，她说若不是神灵保佑，她恐怕早就入了黄土了；若不是亲身经历，她也不会这么执着。

我开始试想，当一个人无助的时候，她或许只能借着精神上的慰籍来度过漫漫岁月，而庙里的神灵是让妈妈唯一信任的朋友。她的这些年也是在挣扎着摆脱内心的恶魔，努力求一个安生罢了。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孤独的可怜人。

如此想过之后，我竟也释怀了。慢慢地对妈妈的那些行为也不反感了。甚至在她被痛苦纠缠的时候，主动劝她去念念经，平静一下。反而后来妈妈去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和弟弟成家以后，我们家又添了几口人，好不热闹。我竟也慢慢忘了妈妈与她的神灵朋友之间的事。

前几日，妈妈打电话问我女儿的名字怎么写。我一愣，问她做什么。她在电话那头说，喏，你不是说小孩经常生病吗吗？我把她名字写上，去求一求。她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便没有多说。但我知道，她肯定又去找她的那位朋友了。这次，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谢谢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