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部 Youth 更准确的翻译应该是「少年心气」,或者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青春」,总之不是「年轻气盛」这种让人不知所云的词。记得看到过一个说法:要表现「水」,不是去西双版纳的雨林里感受水,而是去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去没有水的地方感受它。其中道理殊同本片——即在青春易逝的老人身上表现「青春」。
不问世事的名音乐家 Fred 和一心想要做好自己「遗作」的名导演 Mick,人生状态不同的两个老人,却是一对好友,住在同一所疗养酒店里。同住在这里的,还有更多正值青春或青春不再的人:年轻的演员,玩耍的孩子,昔日球王和今日大胖子,沉默不语的僧人,年轻的女按摩师,导演手下的年轻作者,木讷耿直的登山教练,突遭分手变故的音乐家的女儿,还有新晋的环球小姐。拥有青春的人大把挥霍,似乎毫无感觉,已经没有青春的人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或怜爱,或缅怀,或妒忌。索伦迪诺的镜头丰富但绝不杂乱,干净得像一副深思熟虑的画作,让我们能既清晰地感受到蕴含的主题,又不一目了然,让人久久思索。
年轻的演员扮成希特勒大摇大摆地走进餐厅,引来所有人的注目,却最终放弃了自己琢磨很久的角色。原因是他在"horror"和"desire"之间,最终认为后者才是值得表现的,而前者不是。他认为欲望才是"what makes us alive"。这番话他是对着 Mick 说的,说完后镜头切给 Mick,他沉默无言似乎深受震动。而 Mick 临自杀前也对老友 Fred 说 "emotions are all what we've got" ,应该就是受到了他的影响。
影片最让我动容的,是 Fred 和 Mick 分别在两个场合下分别对别人说他们的友谊是"we only tell each other the good things"。几十年好友,心有灵犀,聪明狡猾(用时下流行的话说,这也是他们「友谊的小船」没有翻的原因之一)。我想起苏东坡的《南乡子》: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痛饮从来别有肠」,痛痛快快喝酒的时候,说的不是离别的愁绪和痛苦。不是说这些忧愁和悲伤不存在,而是它藏在好友之间各自的肚子里,又彼此心知肚明,不必提起。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痛痛快快喝酒就好了,那些不高兴的,藏在心里,知道对方明白,就行了,不必凄凄惨惨戚戚。
我忽然也发现,即使在最困难、最悲伤的时候,我也不曾去好朋友那里寻找过「安慰」。真正去寻找「安慰」的,反倒是不那么亲密的朋友——单纯的相识者,一般朋友,关系尚可但不经常联系的朋友。我问自己,为什么在需要安慰的时候,反而从来不曾去找过那几个最亲近的朋友,想出来的答案,一则是不需要,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无条件地支持我,我不需要向他们诉说什么才能感受到这份情感;二则是不好意思,倒苦水、求安慰,总有点摇尾乞怜的感觉,是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别人,向好朋友这样做了,似乎会影响到日后平等相处的感觉;三则,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但就是在内心最挣扎、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那些最亲近的脸庞、声音会在脑海中浮现,给我力量,但我只是想一想而已,想一想就能获得力量,我不用打电话过去诉苦。
想来,我的朋友对我也是如此。他们也有升学遇挫、亲人离去、感情变故,在各自人生中的那个时间点上,也都是行星相撞般的迎头痛击吧。敏感或八卦的人,或许会很快知晓,而迟钝如我,总是多年以后,才从宴酣笑谈间,或从别人口中得知。我从不会有电影里人物的「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的怒气。我明白下在一个人世界里的雪,别人温暖不了。我的朋友们,只是和我一样,独自承接自己世界里纷纷而落的冷雪,隐忍,成长。然后起身,簌簌地抖落身上的白霜,向彼此走来,恢复往日的笑容,再次天南海北。把身上残留的纯洁,留给纯洁相待的人。
最好的友谊是不诉离殇。离殇在心里,只是不说。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因为你是我爱的人,和你在一起,只需且酒且歌,谑浪笑敖,只需赏世间美景,说平生奇遇。多少别来愁绪,多少一路风雨,多少酸涩的眼睛,多少不眠的夜晚,心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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