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小白,是上海滩涌泉坊一带排名第十三的私家侦探。
好吧,这一带一共就十三家侦探社,我承认,我接的案子最少,案情最无趣。
我接的最多的单子是帮那些住在弄堂里的太太们调查跟踪她们的丈夫,每每发现丈夫出轨,太太们便会将他们揍得鼻青脸肿,然后他们又会找上门将我揍得鼻青脸肿。
所以长久以来,我虽然身手不怎么样,但短跑长跑和抗击打能力都不错。
不过,日子仍是免不了越来越难过,长久混迹这一带导致我这张脸已经成了熟脸,往往跟踪没几分钟便被当事人发现,没有结单便以失败告终。
这个月我一张订单都没有接到,已经到了快揭不开锅的地步,我饿着肚子也就算了,猫十三饿肚子则不行,它一饿就会发脾气,一发脾气就不理我,比女人还难哄。
对了,猫十三是一只全身黢黑的独眼猫,它是我的女朋友烟烟养的宠物猫。
烟烟已经失踪五年。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晚上,我与烟烟手牵手看完电影,在送她回家时,她对我说了很奇怪的话,大意就是倘若哪一天她离开了,我不用找她之类的。我以为她在试探我,你们知道,女人都喜欢故意假设一些场景试探男朋友的心,于是我当下发誓无论她去到天涯海角,我都会矢志不渝地寻找她。
烟烟当时只是笑笑没说话,转身进屋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是第二天我便找不到她了,她的住处没什么特别,一切井然有序,日常用品和衣物都没带走,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在这之后的五年内,我从没断了找她的念头,每次发现什么无名女尸之类的,不管多远,我也都会去确认一下。但是,至今毫无线索。
今天又去确认了一具女尸,如之前一样,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恹恹地回到租住的房子,正准备开门,却见到门缝中塞了一个信封。
信封中只有一张纸三行字:
“三月二十八日,阴。”日记般的开头。
“去霞飞路八号吧,你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应该是对我说的话。
“望极苏堤欲__ __”莫名奇妙的填字游戏。
最后署名W。
字迹很陌生,而且很明显是刻意做出的一种字体。我有点儿哭笑不得,像我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小侦探,居然还值得别人搞恶作剧?我摇摇头,将纸揉成一团后进了屋。
然而,“扬名立万”这四个字仿佛是一种魔咒,将我困在中央。灶台上空空的锅,瘪瘪的钱袋,可怜巴巴望着我的猫十三,都仿佛在提醒我:“快去吧,万一是个大单子呢?就算是个恶作剧,也不会损失什么。”
也对,多出门一趟,保不准还能捡着钱呢。想到这里,我把换下的鞋又穿了回来,打算再出去一趟,猫十三蹿了过来,扒住我的裤脚不撒爪。
一般来说,猫十三有这样的表现通常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要吃的,二是要我带他出门。目前这个状况,吃食是肯定没有的,为了不让它抓狂,也只好带上它一起溜达一趟了。
霞飞路8号是一栋三层楼的客栈,经济不景气,亮灯的房间没有几个。
这家客栈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以前查那些太太的老公出轨时来这里抓过几次现行,所以前台的老板娘看见我时挤了挤眼睛,小声问了声:“又有生意啊?自己上去吧。”
我也对她挤了挤眼睛,比了个“ok”的手势。
二楼三楼总共有三十间房,即便入住不多,挨个儿去敲门显然也不现实。我突然想起字条上的那句诗会不会是一种提示?缺失的字是……对了,是“尽头”。
走廊尽头一共四间房,只有三楼的一间有人入住,我伸出手正要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直觉告诉我门内的情况不一般,我小心地推了把门,然后走了进去。房内有微弱灯光,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吊着一个女人,红衣红裙,双手绑缚在背后,已然断了气。
不知什么时候上来的客栈老板娘在身后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惊叫后,连滚带爬地跑下了楼。
我也吓得不轻,虽说我名义上是侦探,可这种重案向来是巡捕房的事,我无权过问,自然也就碰的少。
巡捕房很快来了人,想来是老板娘报的案。我本来想提醒他们小心保护现场,可还没来及开口就被四五个人给挤到了旁边。算了,难道专业的探长还需要我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侦探教怎么做事么?
今天来的探员里有一个生面孔,是个有着圆圆脸的年轻女孩儿,她在看了一眼现场后转头跑到走廊干呕起来,我同情地递过去一块手帕,她感激地接过后又继续忍不住干呕。
大胡子探长面露不满神色,摇了摇头没有发作。放下尸体后,有法医进行初步检查。探长则在询问老板娘:“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不不不。”她连连摆手,指着我道,“是他!”
探长随即转向我:“你是这里的住客?”
我摇摇头:“我……”
“那你是死者的朋友?”他继续问。
“也不是……”
我正在组织语言来解释我莫名其妙出现在现场这件事时,老板娘插话了:“他一来就直奔三楼这间屋子,然后就推门进去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她用的是“推”字而非“敲”字,恰恰很容易让人认为我与屋中的女人熟识且事先约好了见面。
果然,探长的眼里有亮光一闪,显然他也发现了这个细节:“你来这里干什么的?屋里的女人和你什么关系?”
尽管我极力解释我与死者毫不相识,且自己是受了一封匿名信的蛊惑才来到这里,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无法相信这个荒诞的解释,于是,毫无意外的,我被他们带回了巡捕房。
直到他们到我的住处搜到那张字条后,方才将信将疑地把我给放了。
探长对霞飞路发生这么恶性的案件恼怒不已,认为案犯不仅是公然挑衅巡捕房,甚至是挑衅了整个警察厅。以至于我都快走到巡捕房门口了,仍然能听到他的骂声。
刚出门口,便见到之前的那个女探员抱着猫十三走了过来。我有些意外,猫十三是只十分傲娇的猫,除了烟烟之外,通常只肯让我抱,如今见它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温顺,倒是头一遭。
“谢谢你照顾我的猫。”我接过猫十三。
“是我该谢谢你。”她说,“你的手绢我洗了,回头我送你府上去。”
府上……我哑然失笑,那个破破烂烂的住处也能被尊称一句府上?
“不用啦,一块手绢而已。”我说,“不过你可要锻炼锻炼了,见到个死尸就吐成这样,怎么当探员?”
“你不知道当时的样子。”她皱起眉头,“那个女人的衣服下面全是伤,甚至伤至骨头,是被人虐待过的。”
在走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这件事,这太奇怪了。很明显有人故意将我引到现场,是想让我做什么呢?他为什么会挑选我,难道仅仅是随机选择?而且这个W会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深意呢?
尚未想出头绪,我已经到了家门口,猫十三突然从我怀里蹿了出来,直奔门前的花盆,并伸出爪子刨来刨去。
我跟上前去,发现花盆里又压了一张字条,仍然是之前的笔迹,但却不是寥寥数笔。
“三月二十九,多云。
这个女人嚎了一个晚上,吵死了。于是我只好把她打晕过去,让她暂且闭嘴。平时看她凶巴巴的,没想到这么不经打,一打就求饶,真没劲儿,不像前面那个,看着柔弱可死活不服软,棍子都打折了一根。还好,只要再等两天,到四月一号就送她走了。那个叫王小白的私家侦探似乎不怎么行,连现场都没看几眼就被抓巡捕房了,看来这个游戏不好玩了。”
末尾除了W的署名外依然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颠沛无绝期,夜夜惊梦回。”
看似是页日记,实则是个警告,是W下的战书,是游戏的回合。且他在日记中居然还揶揄了我一下,这让我哭笑不得。
日记中提到的如果是真的话,那么现在又多了一个受害者,且还有两天就会遇害,时间紧迫。
再看日记纸张,是市面上最常见最普通的纸张,到处都有销售,如果从纸张来源入手显然太耗费时间。至于字迹,上次就说了,是故意为之,在没有头绪的情况下无法一一比对。
不出所料,去巡捕房又碰了一鼻子灰,大胡子探长根本见都不见我,更不用说看一眼我收到的字条。
我灰心得很,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窝囊小侦探,上海滩普通小市民之一,第一时间积极向警方提供线索居然被拒之门外,完全没有获得一点信任,难怪巡捕房的日常效率这么低下。
在我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圆呼呼脸的女探员追了出来。
“王小白,你等一下!”
她应该是从上次的调查中了解到我的名字,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什么事?”我已经很困,实在想回家睡觉。
“听说你有线索?”她歪着头问,那模样不像是个探究真相的探员,反倒更像一个好奇的小女孩。
我点点头,将那张日记纸递给她:“凶手来挑衅了。”
她仔仔细细地将那几行字看完,皱着眉说:“他真是肆无忌惮,别的凶手都害怕被警察抓到,他却仿佛希望我们抓到他一样。”
“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指着那蹩脚的两句诗:“越是看上去与案情无关的,越不应该放弃。”
我在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我说的线索也就在于此。”
她又表现出为难来:“可我不善于猜谜。”
猜谜可难不倒我,颠沛不绝,夜夜惊梦,说明缺失长久的安定,所以……我抬起头来望着她:“上海所有叫‘永安’的地方,务必筛查一下。”
她眼睛一亮,“哎”了一声后转身往回跑,跑了一半又回头冲我喊:“我叫向晚,下次可不要‘哎哎’地喊我了!”
上海有“永安”两个字的地方,比较著名的有永安里,永安百货,永安奶业等。我不知道向晚是怎么说服大胡子探长派出一半人去搜寻这些地方的,确实行动很快,可惜的是,搜寻的结果是一无所获。
尽管我不知道大胡子探长有没有责骂向晚,但我心里还是感到十分歉疚,正考虑着是不是要去跟她道个歉,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的手绢干了,我拿来还你。”她的表情严肃,倒有点儿小两口要一刀两断的那个意味。
我有些尴尬地接过手绢,正考虑怎样婉转地道个歉,她又忧心忡忡地开口了:“明天就到最后期限了,可还是什么头绪都没有。”
“你确信这个W不是恶作剧?”
“即便有八成恶作剧的可能性,也不能因此而放弃剩下的二成。”
这个小姑娘虽然傻乎乎的,能力又菜,不过冲这份执着劲儿就比大胡子探长要好多了。
我一宿都没睡。
我抱着地图把能去的叫做“永安”或“长安”的地方都去了一趟,巡捕房并没有偷懒儿,那些地方边边角角都没有可疑的迹象。
天亮了。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连差点儿撞到人都不自知。
“小白?”有人叫我,“你看看你这个鸡窝头,都不知道打理打理自己么?难怪女朋友走了。”
是住一个弄堂的朱太太,我随便敷衍两句:“朱太太这么早去买菜啊?”
“这还早啊?我都和老姐妹们爬过山回来了。”
“哦。”我又累又丧气,“那可跑老远了。”
“不远啊。”朱太太说,“就永安岭。”
我顿住脚步:“什么永安岭?”
“哦——”她解释道,“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月湖旁边有个小山坡,不高,适合我们老年人爬,我们老一辈人喜欢叫它永安岭,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
朱太太的声音还没在空中散尽,我已经跑出去半条街,迎面碰上同样急匆匆的向晚。
“我想到了!”她喘着气说,“那座山……山……”
“永安岭,快走!来不及了!”
永安岭并不高,但是山体面积大,倘若盲目地走一圈,一天也走不完。
“你没有和你的大胡子探长汇报,让他拨人过来?”我问。
“没来得及,一来这事只是猜测,二来他还没来,我只能拜托一个同事等他来以后再汇报。”
我内心暗暗叫苦,大脑则在加速运转,这座山上能够藏人的无非是废弃的房屋和山洞,有多少山洞以及山洞的具体位置我并不掌握,废弃的房屋我倒是知道有三处,其中有两处距离登山道较近,倘若有人软禁在那里,很容易被登山的人发现。所以,赌一把,去最后那一处废屋看一看。
废屋外杂草丛生,原先的路早已隐没,向晚的体能居然比我还糟糕,我只好撇下她先行靠近废屋。在距离废屋还有五十米的时候,便见到一个黑衣黑裤戴黑帽的男子从门口蹿出,迅速从另一侧往山下跑。
我来不及思考,拔腿就追过去。向晚显然也发现了异常,也想要跟过来,被我阻止了:“你去屋内看看人怎么样!”
黑衣人行动迅速,显然平日的体能就很好,且他对山里情况十分了解,很快就将我越甩越远,我一着急加快了速度,可惜不幸的是还因此扭了脚,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眼前逃脱。
当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废屋时,向晚正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口。
“什么情况?”我问。
“死了。”向晚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被悬吊起来……毒打和虐待,我已经将她解下来了。”末了又补充一句,“这次没有吐。”
我苦笑着拍拍她的脑袋,走进屋内。
这次的死者仍然穿着红衣红裙,衣服遮盖下的皮肤全是伤痕,几乎可以说是被折磨致死。我唏嘘了一下,眼光落在角落一张日记纸上。
“失之交臂,你们还是慢了一步。
不过你们只是刚刚进入游戏的第二关,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序幕的打开。来吧,一起猜谜吧,这次没有单独的谜面,谜面就在这两起杀人案里。四月十日,等待第三关的到来。——W”。
一连两起恶性凶杀案很快传遍了半个上海滩,弄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女性甚至都不敢穿着红色衣服出门。
“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虽然这次多留了几天,但也没几天了。”向晚在我面前垂头丧气,“他说谜面在这两起案子里,可到底是什么呢?”
“你不去和你那个大胡子探长商量,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我在追疑犯过程中扭伤的脚已经肿成了一个馒头状,导致我这两天都无法出门。
“着急啊,我想不出谜底,到你这里碰碰运气。”
“我干坐在家里怎么想得出谜底?”
“所以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今天就来带你去看大夫的,脚伤治好后赶紧去查案。”
“这可稀奇了,你们巡捕房的案子干嘛要我查?再说了,我查案有薪水拿么?哎哟,你拧我耳朵干什么……”
向晚带我去的是巡捕房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
“这里治疗跌打扭伤特别灵的,你知道我们经常会有些小伤,这里的跌打酒都是大夫自己调的,比外面卖的好,再加上大夫手法也好,我们一般都来这里。”向晚边说边撩起了诊所的门帘。
听向晚的描述,本以为会是个年老的大夫,却不想却是个三十上下样貌清秀的男子。
“覃大夫。”向晚显然和他很熟,“给你带了一个累赘病人。”她掩嘴笑,眼神瞥向我。
秦大夫转过头来,温和笑容:“我叫覃川,你的脚伤了?”他端详拿捏,“还好,骨头应该没事。”又伸手拿了瓶跌打酒揉搓半天,手法老练,果然舒适很多。
“既然觉得好,又是向晚的朋友,我送你一瓶。”他很客气地将跌打酒塞我怀里。
又是一番半推半拒后才客气道谢,走到诊所门口我转回头:“对了,覃大夫,你平时喜爱运动么?比如跑跑步爬爬山什么的?”
覃川笑起来:“我的腿有问题,是跛的,做不了运动。”
我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拉着向晚转身离开了。向晚很莫名:“你怎么突然问他运不运动?听上去不像寒暄啊。”
“门口鞋架上有一双登山鞋,还有新鲜的泥。”
“那能说明什么?”向晚撇撇嘴,“啊,你不会是怀疑他……你是根据直觉断案的么?这怎么行?”
“我随口一问,但他却不是随口一答。”我摇摇头,“他如果不说后面一句还挺正常,说了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一个不能运动的人为什么会有一双专业登山鞋,而且还是近期穿过的鞋。
回到家中,意外发现大胡子探长居然等在门口。我怵得很,担心又把我抓进巡捕房关两天。大胡子探长一向是副看我不顺眼的表情,今日见到我大约是使劲压了压不满,连语气都缓和许多。
“这个……W日记,都是你第一时间看到的,从内容上看似乎凶手和你……”
“和我可没关系啊。”我赶紧撇清关系。
大胡子探长挠挠头:“虽然我觉得你没什么用,不过你大约可以帮我们引出凶手。”
这话听着越来越不像话,于是说:“虽然警民合作是我应该响应的,但是我不是最近受伤了么,行动不便,这会儿……哎哟,肚子又疼了,估计内伤外伤都有,严重的话得住院……”
“别废话!”探长打断我,“要不是厅长点名要你配合我才不会来找你,你要是行动不便出门叫黄包车,再那么多话,我就把你弄进去关两天,看你老不老实!”
我就知道他才不会甘心我插手,不过厅长和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事儿怎么听怎么匪夷所思。也罢,既然凶手是对我下的战术,我要是不应战未免小气。
凶手既然提示谜面就在两起案件中,那么这两起案件一定有什么隐秘的联系。然而,调查的结果却让人失望。两个死者互相之间并不认识,且生活背景大相径庭,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也找不到相似点。表面上的共同点就是死时都穿着红色衣裙,据和双方的家人朋友了解,死者生前并不喜欢红色,死时穿的红色衣裙也不是她们的,由此看来,喜欢红色衣裙的是凶手,或者是对凶手有着什么特殊意义。
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向晚拉着我去探访了两户人家。
“我们去过几次,得到的信息很有限,刚才都和你说了。”她说,“你再看看会不会遗漏什么。”
“你真信任我。”我苦着脸一瘸一拐地走进第一户人家中。
这是个殷实的家庭。看见男主人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我有些吃惊,悄悄地问向晚:“死者的丈夫?死者明明还很年轻。”
“续弦。”向晚轻声回应。
男主人心情低落,坐在我们对面半晌才开始断续述说:“都怪我平时太忙,不怎么顾得上家,她太闷就出去打牌,结果被坏人拐走……”
他的叙述与之前探员调查的情况相同,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有些灰心地告辞,男人沉浸在悲伤中,并未相送。我走到院中,眼角余光瞥见角落有个小小的人影一闪。
“那是谁?”我问。
“是他们家的独子。”向晚解释道,“和前妻生的,四十多岁得子,可惜大人没保住。”
我追过去几步,那男孩子怯怯地躲在墙根,一动不动。奇怪的是,他居然对向晚的靠近有些抗拒,反而更愿意接受我。
“别怕。”我朝他招招手,“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他犹豫了一下后摇头:“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么?”
“可以。”
他咬了咬唇,试探问道:“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她?”我立刻意识到他问的是谁,“你想她么?”
他用力地摇头:“不想!”
“为什么?”向晚不解,“你爸爸说你很喜欢后娘。”
“她还回不回来?”小男孩没有理会向晚,而是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应该……不会回来了。”我说。
他的嘴角居然流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并站起身准备转身跑开,向晚一把捉住他:“我们还没问你问题呢。”
小男孩吃痛,狂躁一般地大喊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向晚吓了一跳,立刻松了手,小男孩旋即跑了个没影。
“我……我没使劲啊……”向晚望着他的背影纳闷道。
“他有伤。”有什么想法在脑中闪现了一下。
“隐藏在衣服下的伤?”向晚突然一个激灵,她想起了第一个死亡现场。
“还不算太笨。”
很快,第二个死者家中也发现了巧合,或许这根本不是巧合。
死者也是续弦。家中的两个幼孩是前妻之子,两个孩子看上去乖巧懂事,并不排斥我们的询问。
“你们喜欢后娘么?”我问。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地回答:“喜欢!”
“她对你们好么?”
“好!”没有经过思考的回答没有掩饰住眼中的惊惧。
“那你们希望她回来么?”
沉默。
这一天收获很大。
已经基本梳理出了两个案件的共同点,都是后娘,都有虐待幼童的情况。如果这就是谜面,难道凶手是想告诉我们他下一个目标也是这样的人?可到哪里找这样的人,又如何保证恰巧就能被凶手遇见。
大胡子探长总算做了一件靠谱的事,他帮忙从警务厅找了一个训练有素的女警,打算作为“诱饵”引出凶手。
“可凶手到底会在哪里,这个问题你得解决。”他把难题抛给了我。
我只好再次去了解两个死者的日常,看有没有交叉的地方。一个是富家太太,平日不是逛百货商场就是打牌。另一个是普通主妇,活动范围是菜场,集市,丈夫做工的工厂。看不出什么交集。
我在地图上,将她们常去的地点勾圈出来,连线,寻找交叉和可能长久停留的地点,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地方——医院。
这家医院两个死者都来过,且都曾经带继子来打过针。
“一定是这里了。”向晚有些兴奋,“我们现在就去医院了解情况,看有没有可疑情况。”
医院是个来往人群复杂的地方,且不做普通社交,来去自如。医院中央有一个带花坛的小广场,也是室外唯一会短暂停留的地方。有大人带着小孩在这里玩耍或小憩,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覃川。
彼时的他坐在长椅上望着眼前几个跑来跑去的孩童,眼里尽是温暖。我未来及阻止,向晚已经向他跑了过去。
“覃大夫,你怎么在这里?”
覃川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露出平和笑容:“我有一个师兄在这里做外科大夫,我来看看他。你们呢,来查案?”
我赶紧拉过向晚,向覃川道:“我最近有些咳嗽,过来找向晚推荐的医生开点儿药。”
覃川笑笑,未置一词。
我知不能久留,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和向晚离开了。回去的一路上向晚都问个不停:“你不会又怀疑他了吧?他又不是神仙,去医院很正常,而且我之前也听他说过是有个师兄在医院啊。”
“我没说我怀疑他啊。”我站定,“一路上都是你在提及,其实这正说明了你的心里已经不坚定了对么?你在说服自己相信。”
向晚愣了,半晌有些愠怒地一跺脚:“总之,覃大夫那么好的人,绝对不会是连环杀手!”
大胡子探长布放的诱饵开始行动了,医院是重点区域,除此之外还选择了其他几个公开场合逗留。
虽然大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焦躁得很,万一诱饵失效怎么办?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幸运的是,作为诱饵的女警表现得十分出色,成功地吸引了凶嫌的注意。在某个夜晚,女警感觉身后有人跟踪,她本能地转头看去,那人迅速逃离,身法极快。她虽然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从身形描述上,像极了覃川。
“可覃大夫是跛脚,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向晚表示了不认可。
“有没有可能是他平常的掩饰?”我问。
“不可能!他是小时候就弄伤的,我们认识他时就是这样。”
尽管向晚的反驳很合理,探长还是安排了人专门试探覃川,于当街制造了一起意外抢劫,覃川的表现完全符合他的日常,手无缚鸡之力,且有严重跛脚,无法追赶劫匪。
覃川的线索断了,我重新陷入茫然之中。且因为此事,向晚对我颇有微词。
转折在一个午后到来。有警员在医院附近见到一名长相酷似覃川的人,他试图喊住对方,但是对方似乎完全不认识他,只是莫名地看了一眼后就匆匆离开了。
此次坐在我们面前的覃川一反常态,全无平日的淡然平静,反倒显得很焦躁。
“是……我是有一个哥哥,叫覃望。”令人意外的是,覃川一开始就承认了,“是我的孪生兄弟,但是他的性格很古怪,我也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做什么工作?”
“他没有工作,整天在外晃荡,居无定所。”他有些惊慌,“你们不会怀疑我哥犯了什么事吧?不可能,我哥他是个好人……”
覃川的眼神闪烁,我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全说实话。
既然他有一个孪生哥哥,那么之前的疑问似乎都迎刃而解,我不相信覃川不知道他哥哥的去向,经此一事,他或许会与他的哥哥联络,而我们密切盯着他就好。
然而探员并未能看住他,倘若不是猫十三对着后巷叫唤半天,还没人注意到覃川已经从诊所一个隐秘的小门溜掉了。
虽然猫十三不负众望地让我们一路来到码头,并跟上了覃川的背影,但可惜的是,覃川并没有等到他想要见的人,而我们自然也没有见到那个隐藏暗处的覃望。
转眼已经到了四月七日,距离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一筹莫展的我与向晚坐上了出城的车上。
覃川的家乡不算远,是尚湖边的一个小村庄。只稍稍打听了一下,便了解到覃家的老宅所在地。然而,老宅早已人去楼空,荒藤几乎爬满了整个院子。
“他们家早就没人了。”邻家走出一名妇人,对着我们说,“死的死,走的走。”
“请问您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么?”向晚跟上妇人,“能和我们说说他家的事么?”
“也没什么好说的。”妇人看看向晚的制服,“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家里已经够可怜的了,算是家破人亡吧,都是那个女人搞出来的事。”
我和向晚对望了一眼,立刻寻了处干净地儿邀妇人坐下。
“我和覃家算是做了几十年邻居了,起初挺好的,后来覃家太太去世,老覃又续了弦,那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可苦了原来覃太太留下来两个娃。”
“覃望和覃川?”
“是啊,孪生兄弟,很懂事的,覃川很小的时候腿脚落下一点儿小毛病,覃望一直就很照顾他。那女人经常趁老覃不在家的时候虐待他俩,他俩还不敢说。有一次我喊他们来我家里吃饭,发现衣服下面全是伤。”妇人一阵唏嘘,“我看不下去了,就提醒了下老覃,结果他那个人胆子小,就是不敢和新娶的媳妇儿闹。后来,那女人打娃就更狠了,有时候甚至都不避着人,两个娃儿被打急了,就离家逃跑。你们想,那么小的娃儿,才十岁上下,深更半夜能跑哪儿去?结果就出了事,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娃都昏迷不醒,大的那个后来没能救过来。”
我浑身一凉,打断她道:“您刚才说什么?大的那个怎么了?”
“死啦,我们当时都挺伤心的,尤其是另一个娃儿,吓得连自己叫啥都说不出来,半天之后才说自己叫覃川。后来呢,大家伙儿一起帮忙把大的葬了。”妇人抹了把眼泪,“走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可怜啊!后来小的那个,就是覃川,又跑了一次,再也没找回来。他爹没两年也去世了,那个女人看上去一点儿都不伤心,卷了他家的财产也走了。”
“那女人叫什么?”
“叶彩媚,据说后来改名换姓去了上海,不过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女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她就是个狐狸精,整日里穿条红裙子招摇,老覃搞不好都被她戴了好几顶绿帽子。”
回上海的一路上,我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覃望死了,且是在众人的见证下下的葬,那么,出现在上海的那个覃望又是谁?
邻居妇人芳姨得知覃川去了上海后,执意收拾了行李非要跟着我们一起走,道是一定要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
到了上海已是当天深夜,芳姨连行李也没放就赶去了覃川的诊所,可覃川却不在。
负责盯着覃川的探员正被大胡子探长劈头盖脸一顿数落,道是一个堂堂的探员居然连个行动不便的人都能跟丢。
“他是不是去找覃望了?”向晚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发抖。
我知道当她得知覃望已死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于是安慰她:“也许那个人并非覃望,只是长得极像,覃川便将他当成了哥哥。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除了找到覃川外,还需要找一个人。”
“叶彩媚?”向晚领悟道,“覃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应该最清楚。而且凶手所做的那些事,总觉得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翻找近年从外地来上海的人员记录是件工作量很大的事,况且身处乱世,人事芜杂,档案也难免有所疏漏。不过好在警局负责档案的警员兢兢业业,迅速筛选出从尚湖地区来上海的人员名单,又将与叶彩媚年龄相当的女子挑出来,最终剩下八个比较符合情况的。
“一个个去拜访。”探长下令道,“芳姨不是认识她么,带着一起去,尽快确认。”
就在大家紧锣密鼓地部署下去后,我再次收到了W的字条。那日我刚到家,猫十三便冲着我“喵”个不停,随后便带着我扒拉离家不远的花坛,那里的石块下压着一张日记纸,上面只有一句警告的话:“还有一天,游戏就结束了。”
我恨恨地揉起字条,不得不接受他的挑衅。探长那里已经安排妥当,已为作为“诱饵”的女警想好了多套方案,原则就是保证安全,不得提前擅自行动,目标是要引出凶手围捕凶手。
四月九日晚,距离最后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时,凶嫌如期出手了。
女警穿着红裙刚走到一条隐蔽的巷中时,便遭歹人从后袭击,随后歹人迅速将她背上并塞进一辆运货车上带走。
我们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尾随。约摸半个时辰,运货车停在郊外一处废屋前,黑暗中只见歹人将女警从车上背下,一直背进屋内。
大胡子探长一声令下,众探员一拥而入。女警躺在地面,看上去无恙,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一脸茫然地望着大家。
“你是谁?覃望呢?!”探长怒不可遏地揪住男人的衣领。
“什……什么望?”男人莫名得很,“我就是一个运货的司机,有个人说让我把这个女的带到这里,给我一笔钱,我就是财迷心窍,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说话间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对了,他还给了我这个,说如果有人来就交出来。”
又是一张日记纸,上面写着“给你的谜面,就是给我的谜底。”我心念直转,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上来。
“糟糕,我们上当了!”我突然明白过来,“凶手其实早就知道我们做了一个局,所以将计就计,将我们引来这里,而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探长和向晚莫名地望着我。
“谜面,是两起案件的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是狠心的后娘,也就是叶彩媚。而叶彩媚来到上海后改了名,能够最方便查找她下落的就是我们,他借我们的力查到了叶彩媚的下落,这就是谜底。”
“所以现在叶彩媚很危险!”向晚惊呼道。
在往城里赶回的路上,碰到前来会合的探员。
“叶彩媚在哪里?找到没有?”探长问。
“找到了,不过在疯人院。”
“现在人呢?”
“留了一名同事在那里看着。”
“一名?!”探长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快,赶紧走!”
然而,我们还是晚了一步,留守的探员被人打晕,叶彩媚被人带走了。
“真是被他说中了,游戏结束了!”探长气急败坏,“搞了半天我们被他耍得团团转,而到现在甚至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王小白,我看他找你的原因就是因为你蠢,可以帮着他来戏耍我们一大帮子人!”
我必须努力摒弃一切干扰和嘈杂,尽快定位到叶彩媚的位置。凶手说这是游戏的终结,说明他不会再次作案,叶彩媚是最后一个对象。凶手现在很明显是覃望或是覃川,抑或是与他俩有关的人,他无需再刻意隐藏身份。所以这个地点恐怕不会刻意选择,而是选择一个方便熟悉的地方。
那应该就是——诊所。
深夜,诊所亮着灯。
屋内有人说话,更确切的说是在争论。一个是覃川的声音,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则有点儿陌生。
“你收手吧,她已经疯了!”是覃川。
“那又怎么样?这不表示她就可以不用为她曾经做出的那些事付出代价!”
“警察已经盯上你了,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那又怎样?我只要杀了她,怎样处置我都行。”
“哥——,我不想失去你啊,你明不明白?”
向晚低声道:“看来确实是覃望和覃川两兄弟……小白,你怎么了?”
我不可置信地指着侧方,屋内的灯光将对话的人影投射在窗上,那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影子。
门破了。
叶彩媚浑身是伤,却依然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冲着大家乐。旁边站着的只有一个人,一脸愕然的覃川。
覃川被带回了警局,大胡子探长破例让我参加了连夜审讯。我望着面前这个瘦弱男人,内心十分纠结。
“我其实应该喊你覃望是不是?”我问。
他抬起头来:“你在说什么?我是覃川。”
“那覃望呢?”
“这么说你们没有抓到我哥?”他的眼里充满欣喜,那份欣喜不像是装的,我和向晚面面相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先不说这个,我问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覃川的嘴脸露出一丝冷意:“她们都该死,她们虐待孩子,就像……叶彩媚,天天打我们,把我们吊起来打,还不让我们和别人讲,一旦讲了会就打得更厉害。”
“所以有一天,你们忍受不了逃了出去。”
“对,我们一直跑一直跑,夜里很黑,路很坎坷,我们跑到了山上……”覃川的眼神中透出复杂情绪,有恐惧有哀伤有拒绝。
“然后呢?”
覃川把脸埋在手掌中,身体微微颤抖,再也不肯开口。
为了让覃川的情绪缓和下来,我们让芳姨过来陪着覃川吃了一顿饭,然而正是这顿饭让我们确定了一件事。
覃川并不是覃川,而是覃望。
“川儿虽然是左撇子,但是他喝汤的时候都是右手拿勺。”芳姨眼睛红红的,“他是左手拿勺,不对,肯定不是他。”
然而,他为什么一直强调自己是秦川呢?这个答案直到警署请来了心理医生后才大白天下。
双双逃跑的小哥俩在山上遇险,覃望脚下一滑向山下跌去,尽管覃川及时拉住了他,却还是因为体力不足双双掉到山下。没有救过来的其实是覃川,醒来的覃望无法接受弟弟因他而死,从此便以覃川的身份生存下去,久而久之连自己也相信了。然而他内心的覃望又时不时跑出来,一心要为死去的覃川报仇。
意料之中的,覃望被判处了绞刑。行刑前,我去看了他。
覃望一直望着监房上方的小窗,那里勾着一弯月牙,冷冷清清的。
原来想好的很多话,我竟全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问了一句:“那个W代表什么意思?”
他带着极淡的笑:“是‘We’,是我们,我和川儿。”
窗外有轻絮飘落,缓缓而下。在更遥远的地方若有若无地传来孩童清亮的歌声,仿似从前:
“一棵棵,一行行,种桃种李种茶桑。春看花,夏乘凉,结了甜果一同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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