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二)

作者: 许登祎 | 来源:发表于2019-02-17 17:10 被阅读136次

    班长忠率领我们钻进帐篷,极速卷了铺盖,在保卫科长未率兵赶到之时,迅速撤退,出了农大大门,才舒了一口气。

    班长也没预料到结果是如此完败。他显然很惭愧,说“你们走吧!”自己便夹着铺盖卷独自悲壮而去。我们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原想着结算了钱,晚上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走,顺便看看兰州城的街景,现在虽然自由了,可哪有心情呢?马路上的红男绿女来来往往,公交车滑着头顶的电线在路边飞驰,一辆过来,又一辆过去。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地,而我们身往何方?心归何处?就这样忙无目的的走着,此时路灯已经节次生辉,突然,一声惊雷响起,紧接着狂风而至,摇曳着路灯,吹动不坚固的垃圾满街乱飞,黑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泼满了天空,紧接着暴雨倾盆而至,劈头盖脸地横扫着,毫不留情,期间还夹杂着拇指大小的冰雹,我们原先怕雨水浇湿铺盖紧紧抱在怀里,现在不得不尽量伸展在头顶,抵挡着坚硬的冰雹,腿脚裹挟着雨水盲目乱跑。

    “哎,等一下,”正在我们跑过一个公交车站牌时,听得有人喊,扭头一看,原来是老马。

    老马是工地的大师傅,我们惊诧怎么会遇到他,他说他造就给老板说不想干了,一天要做几十号的伙食,老板娘磨滑,不好好帮忙,刚好今天新的师傅到了,他做完了晚饭,也就找老板结了帐,这不,刚下了公交,就看见我们仓惶而过。

    “你们去哪里呢?”老马问。不知道,我不知道,泉哥不知道,我们此时的头人东哥也摇头。

    “要不,去我弟弟哪儿,一块去,我就是要去我弟弟哪儿呢!”说话的档口,风止了,雨也淅淅沥沥往脖颈掉落。不远的路程,我们来到了兰州齿轮厂职工单身宿舍,老马敲开了弟弟的宿舍门,弟弟刚入睡,老马说明情况,弟弟说,哪就只好委屈我们三人挤他的单人床了,他和老马去隔壁一个回家了的工友床上睡。临出门提醒我们小声一些,不要打扰另一张床上入睡的室友。一张单人床,三个人,说是睡,其实是挤坐在床板沿上,小马的被褥,我们卷起来堆在里面,人家收留了陌生的我们,何况我们全身湿透,尽管他满脸的诚恳一再说不要紧的,但我们这能弄湿弄脏他的床单呢?

    一夜,寒冷饥饿和身体困倦手脚麻木交替。我好几次迷迷糊糊回到了家,一个足够给我温暖的舒适的家,吃着妈妈把饭做熟反复呼唤的热汤饭。

    夜毕竟过去了,太阳出来了,很好的大晴天。告别了老马小马,找到一家牛肉面馆,一人一碗牛肉面,两个大饼泡上,咥了个饱,又一人叫带白帽的师傅填了汤,热热乎乎喝了,身体终于热乎起来,手脚也活络了。东哥问“回家吧?”其实不用问,就是直接的带我俩走。

    火车站,人来人往,我们正坐在树下休息,一个戴塑料条编的遮凉帽的男子直接走过来。“兄弟,我姓曹,”他说,“去我的工地,活不累,伙食顿顿有肉,工资一天一块九毛,三天一借一月一结。”

    我们此时不太坚定的心动摇了。如果说昨天夜里我们回家的心坚如磐石,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今早被牛肉汤面一暖,被这太阳一晒,此时又被曹老板的热词暖句一浇,心里便极大的动摇了。我们三个小声一合计,去一趟吧,要不,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家乡创业兰州,仅仅十余天就灰头土脸铩羽而归,不叫同学伙伴笑掉大牙,又怎么辜负这十八九岁的七尺之躯。

    “但是,”东哥代表我俩谈判“能自由离开吗?”

    “当然,当然,”曹老板豪爽大笑,“这不成问题,来去自由,干一天就算一天,干几天都行,工资不拖不欠不赖账。”

    曹老板是在安宁周边郊区包活盖房的,都是郊区农民的房子,工程不大,一家一家的接,一户一户的盖。自己当老板负责接货,几个舅舅外甥堂哥堂弟当大工,所需小工和其余人员就在本地雇佣。现在正施工着一户人家的平房和另一家的二层小楼。

    第一天,我负责给两个大工递砖上灰,东哥被安排到盖楼房的一家,老板询问了泉哥,知道他会给墙面刷涂料,安排到工程收尾的一家。

    晚上老板找到我们,责问泉哥到底会不会刷涂料,因为哪一家的主人婆不但要老板返工,还得要赔偿涂料的损失。老板去了一看,泉哥粉刷的墙面质量的确说不过去,纹路不均,薄厚不匀,好像瞎子扫路,活脱脱一副大花脸。

    “我是会刷的,”泉哥强调,“我家的牲口圈就是我刷的。”曹老板无语地走了,泉哥第二天从技术工种变成了和我一样的劳力,负责拉砖筛沙和灰上料。

    地球之大大如天,世界之小小如地。第三天,老板又从火车站领来了三人,天哪,一个是东哥的同学,甘草店镇中心的军哥,他瞒着家人逃课来到了火车站。另一个是我们同村的志哥,一身的正气,一腔的理想,发誓要用诗书写生活,用生活体验文学。还有一个,竟然是我们的穆斯林老马哥,老马哥本想在弟弟小马的齿轮厂做工,却舍不得喜爱的面团兴趣,在火车站被曹老板遇到,刚好曹老板的婆娘有事要回山西老家,老马便来了。

    没有机械化的工地,凡是个活都能叫人伤筋动骨,特别是我们这些刚离开学校的嫩骨头。只三四天,我们便浑身发疼发软乏力,好歹紧作一阵,给打工备好砖料还可休息一会。叫人气恼的是老板吝啬抠门,只发了一双手套,指尖磨烂了也不给换,我们把手套左手换右手右手倒左手,手背换手心手心倒手背,最终还是被粗糙的砖面磨破了手指,细皮渗血,丝丝钻心。十个小时的劳累的工作使我们体力全消,何况伙食也不是曹老板所说的顿顿有肉。

    老马回回揪面片的手艺的确不错,面活的柔嫩,不老不稀,面片揪得不大不小,均匀薄厚一致,一口锅里,清清汤白面片,绿色的辣椒片儿荡起来,几朵油花飘起来。吃起来,面片嫩滑,盐放得恰到好处,淡淡的咸味透出了香味。不过中看中吃不中吃,没有肉,油水也少,便容易饿。

    老板抠门,不让老马剩饭。人多好弄也少不好掌握,作人多的饭不够随便加几勺水,人少的饭一加水便显得太稀,也就大乱了油盐的比例。工地的原则是伙食好坏总得吃饱,前面吃的快的人稍微一多吃,最后的人便不够吃了,这可苦了吃饭细嚼慢咽的我,总不能把冒着气的面汤倒进喉咙吧。但老马有办法,他给我盛饭,先从锅底挖一勺,半碗净是面片,这样我就能赶在最后几个人盛第二第三碗的时候再盛一碗,然后不急不慢慢慢吃喝了。

    但干的活终究是苦活,伙食也终究营养不多,无法支撑一天十余小时的体力活,我们对此很不乐观,但志哥比我们都乐观快乐。每日下班,在睡前,他都或坐或爬在床板上写写画画,有时候突然吟出一两句令人奇诧的绝句来,例如“我用身体在世间书写,但我的秃笔能否描出迷人的睡莲?”还有“我用尽了四肢的力量,呐喊声爆裂了胸腔,却惊不醒一只沉睡的猎狗。”他甚至对着后窗外的一地桃花呼唤“我在同样的大地上行走,你们热闹地盛开,成双的翩翩,我却又与谁来欣赏?”

    我们听得惊心动魄,同样也欣赏不了迷人的桃花。但泉哥差点得到了桃花的垂青,在一个人家的平房封顶的时候,女主人拌了了几个凉菜:凉拌三丝、凉拌黄瓜、猪耳朵、洋葱木耳、一盘猪心。还炒了几个热菜:木耳炒肉、回锅肉、宫保鸡丁、干煸豆角。又托老马煮了三斤羊羔肉。男主人自然是提来了一箱二锅头。

    祝贺新房封顶,感谢各位辛苦,男主人和曹老板及各位大工坐在一起互相碰杯。我们这些苦逼的小工自然围坐一桌,尽管的畅怀大吃。期间女主人过来了三趟,说是上菜,却上下大量着泉哥。又有女主人的独生女桃花小姐提壶过来,看似添水,另一个目的是把泉哥的帅气的模样往心里装。最后男主人趔趔趄趄扭脚过来冲泉哥喊,“你这个小伙子,工完了就留在我们家给我干活。”

    工完了留下来给你家干活?我现在就想走哩,我还要赶快回家帮家里干活哩!唉,一生的路啊,一闪一念之间,就随随意意错过了哪棵树,采到了这朵花,或者左顾右盼,春天已经过去,哪里还有花朵影子?

    是我们坚决要走的,是军哥的胳膊。军哥个头大,臂力好。哪天往二层楼顶铺沥青屋面。东哥在上面吊沥青桶,吊到半空军哥在下面用铁锹把一顶,因为用力过猛,沥青桶侧翻,滚烫的沥青落到军哥胳膊,军哥惨叫一声,左手一摸,表皮尽脱。把军哥拉到卫生院,经清创治疗,医生建议住院治疗,老板坚决拉回,并向军哥许诺疗伤期间工资不扣。但仅过来三日,老板便结算了军哥的工资,交给军哥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派人把军哥送到了火车站。

    又过几天,东哥听到老板和他大舅哥商议,他要回家一趟,工地的事叫大舅哥操心。我们去找曹老板结算工资,曹老板说根本没有这回事,等他找到新的小工,我们就可走人。不过东哥到底聪明,在一个凌晨曹老板拎着包要出门时,东哥喊醒了我们挡住了曹老板。东哥叫曹老板掏出包里的火车票然后发狠说“工钱不给也行,反正活我们一天都不会再干。”

    至此,少年时代的打工生涯结束,虽然以后吃了所谓的公粮,不在经受那么大的苦,不在为讨要工钱心惊肉麻,但每每看到农民工打工的工钱讨要不到跳楼声讨,走向极端,我深感不安与悲哀。因为我在打工生涯中,深深地体味到了生活的艰辛与不容易,甚至可以说,这是最底层的人们的生存方式。在后来的学习中我又明白,一个好的社会,不是给强者多少力量,而是能给弱者多少温暖。一个好的制度,不是给予强者更多强大的通道,而是给予弱者更多向上的阶梯。一个民族的文明,不是给予胜利者炫目的光环,而是给予最底层人对生活的信念,对仁爱和慈善的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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