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大儿子李秋生年近三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二儿子李春生是大学生,虽然读的是不入流的专科学校,却也着实让老李头风光了一把。老李头是个爱面子的人,待人接物,凡事都讲个脸面。故李春生接到大学通知书时,神情沮丧,像是受了什么屈辱。可老李头却把大腿拍了三下,说:“咱李家出了个大学生,这事得办办,让老少爷们儿沾沾喜气。”于是,老李头便大摆筵席,请柬一下,亲朋并至,又请了唢呐团,风风光光吹了两夜一天。李春生羞的没法子,躲在屋里两天没敢出来。这可把李家村的人唬个不轻,以为李春生出息了,事后才知考的是不入流的专科。后来李家村的后生,无论考了怎样的大学,只要考上了,父母亲也要大摆筵席,也请唢呐团,也吹两夜一天。毕竟随了分子,这事不办,心里总觉得亏的慌。
老李头的小女儿叫李夏莲,生的高挑白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笑也似地忽闪忽闪的,梳一头乌黑的长发,颇有几分姿色。所以李夏莲最得老李头的宠爱,走哪都喜欢把她带着,逢人便说:这妮子长得不像农村娃,以后得享她的福来。
李夏莲也是极听话的,只有一样,就是不爱读书,无论老李头好说歹说威逼利诱,李夏莲就是不愿往学校里进。最后没了法,老李头便从了她的志愿。所以李夏莲在十九岁那年,一副行囊,便投奔南方的姑姑那里打工去了。老李头为此难过了好些天,本想着李家能再出个女大学生,现在也成幻影了。可又转念一想:这妮子到底不像农村娃,拼了命也要往城里跑,以后准出息。随即也就释然了,逢人又说:你也知道,这妮子像城里人,咱农村留不住她。
李夏莲在南方打了一年的工,钱没挣着,却带了个男朋友回来。这在李家村可是个新闻,一些好事的人,你来我往,争着来瞧瞧李家的女婿。一生最讲究脸面的老李头这时脸挂不住了,他没想到最宠爱的李夏莲,不光瞒着他谈了恋爱,还冷不丁地把人带了回来。这显然没把当父亲的放在眼里!
老李头毕竟是长辈,他首先得为女儿的幸福着想。他想到隔壁的李老二,前些日子女儿出嫁,不但彩礼十八万八千八,还在县城买了套房子,外加一辆体面的小轿车。光是烟酒吃食,来来回回的就送了两车。从那以后,李老二两口子每天晚上,别人家吃面条,他家吃饺子。说话一口蒜味,逢人便说:人上了年纪,嘴里寡,就想吃点有味儿的东西。
“夏莲哪点比李老二家的丫头差?彩礼,房子,车,烟酒吃食都要胜过人家才是。”老李头想着,有些不服气。
当天晚上,时值春节前夕。老李头吩咐大儿媳做了一桌子菜,拿出多年前藏的好酒,叫李夏莲的男朋友小王坐在自己旁边,几杯酒下肚,老李头的脸就热了。身为一家之主,他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一个又好看,又像城里人的女儿。就连最不济的大儿子,也是两个娃的父亲了。村里村外,也算是个体面人。
“小王,还没问你老家哪的?”
“叔,俺也是利辛县人,”小王人腼腆,一说话脸就红,声音很轻,像个女人。“俺家就在县南王家庄,离这不远,三十里路。”
“是不远。你爸妈做什么的?身体可还硬朗?”
“爸妈身体都很好,农忙时在家种田,空了就去工地,俺爸是大工,俺妈是小工。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那你两个哥都结婚了吗?”
“俺大哥去年结的婚,二哥还没有。”
“有空让你爸妈来一趟,见见面。”
“知道了,叔。”
一番问话,老李头心里有了主意。饭后,老李头给李夏莲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屋外。北风呼啸,月亮躲在云里,烟花敲落了白杨树枝桠上的积雪,熠熠生辉。老李头看着女儿,良久,说:“你怎么想的?”
“爹,他对我好,我也喜欢他。”李夏莲说着,哽咽了。
“这不重要。你毕竟年轻,好些事都不懂。爹是过来人,爹不会害你。你打小没了母亲,我辛苦拉扯你兄妹三人,婚姻大事,你得听我的。”
“爹,你是不同意吗?”
“还早,等他爸妈来了,再说以后的事。”
深夜,李夏莲把老李头的话说给小王听,两人抱着哭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小王的爸妈包一辆面包车,满载着礼品,风尘仆仆地来了。
两家人在县城的饭店吃了饭,喝了不少酒。老李头看着小王的父亲老王,皮笑肉不笑,说:“老王,你看,两个孩子发展到这份上,我也就开门见山的说了。自古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结婚,按我们这边的规矩,讲究一动两不动,外加礼金。一动是一辆小轿车,两不动是农村一套房,城里一套房。至于彩礼嘛,我也是按照规矩来,前些日子,隔壁家嫁女,礼金是二十万。我不多要,也不少要,起码跟人家一样,你说是不是?”
老两口一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老王秃顶,个高,体胖,一喝酒,脸又红,又黑,汗流个不住。他一手擦汗,一手端起酒杯,敬老李头,说:“再商量,再商量。”
老两口带上儿子,三人回到家,关上门窗,倒在床上打滚地哭。
小王的母亲,一个地道的农民,既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世面,把一生奉献给了三个儿子。她哭着,泣不成声,对小王说:“娘来!你大哥……结婚……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现在还有你……二哥和你,人家又要这么……多,可怎么活啊!”
小王哭着跪在父母亲面前,说:“狗日的,这婚不结了。我不能为了娶媳妇儿,逼死了爹娘!”
李夏莲为此哭了三天,老李头劝了三天。三天后,一切又都过去了。一段缘分也到此为止了。
时间又过了两年。李春生业已大学毕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老李头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毕业,他作为父亲,也算是尽到责任了。忧的是李春生人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大学三年,好些同学都谈个女朋友,结了婚。他却像发霉了的葫芦,总也不开窍。
但婚事总得张罗。老李头托了媒人,几经关说,总算说成了一家。可对方要的彩礼,也和老李头一样多,也是一动两不动,礼金也要二十万。这让老李头犯了难。他原本打算,李夏莲先出嫁,得了彩礼,再加上他多年攒下的积蓄,正好用做儿子的婚资。可现在,李夏莲自从上次的事,一直和他闹别扭,一说结婚的事,她就哭。至于儿子,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又是个闷葫芦,在农村,早已过了结婚的年纪。再拖下去,花钱事小,怕是到时候连二婚的婆娘也找不到才是大事哩。
所谓人老成精,老李头不但体面,还是人精。他给儿子李春生出了主意,说:“你和那姑娘先谈着,好好谈,不要怕花钱,花多少都行,但你要让她怀孕,一怀孕就好办了。”
李春生明白其中的真谛,就按他老子的那一套照办了。
另一方面,老李头隔三差五就去未来的亲家那里,出手阔绰,手置千金,使其真实难辨,给人一种富家的假象。
李春生到底没让老李头失望,不久对方就怀了孕。老李头欢天喜地,以为万事俱备,大事可期矣。可千算万算,让他没想到的是,未来的亲家公,也是体面人,也活成了人精。既然闺女怀了孕,出了丑,那也是你李家的骨肉。事已至此,彩礼一文不少,一动两不动也一分不差,他不信老李头能狠下心,不要李家的骨肉。
这让老李头犯了难,体面的他第一次感到碰到了对手。犹如一场拉力赛,谁坚持最后,谁就是赢家,胜负全在于最后关头的那一股劲。
然而老李头输了。
使他输掉这场拉力赛的不是因为彩礼不彩礼,几动几不动,而是他高估了对手的耐力。对方在几经协商而不见成效后便一气之下,给女儿打了胎。
可怜婚姻大事,儿女深情,却因金钱而变得利益化、商业化了。乃致一个鲜活的生命,竟在这场闹剧中夭折了。
婚姻论财,蛮夷何异!
这是多大的悲剧啊!
当老李头得知这一消息时,体面的他两眼一花,重重地栽倒在地,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依稀听到大儿子李秋生,二儿子李春生,小女儿李夏莲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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