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宴

作者: 天心啊 | 来源:发表于2017-05-15 12:03 被阅读249次

                         文/冷亦蓝

    楔子、

      血雨腥风是江湖。

      三年前,朝廷开始肃清江湖上的反对力量,拉拢一批门派助其剿灭大业,但自从无极门被仇家灭门后,朝廷如失去左膀右臂,剿灭之事暂行搁置。

      不久,一位青年侠士向太子请命,五年内必将江湖上的乱党清除一空。

      从此,江湖掀起轩然大波。

      一、

      干这行当之前,我曾想做个道姑。

      在外漂泊八载我又回到这个小村庄,伯父是个屠夫,我回来不久就溘然长逝了。为了生计,我拾起他的刀做了女屠户。伯母不忍我一介女流做这种营生,我也曾试着帮她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可还是不及这杀生的行当来得更赚,加之我们是镇上唯一的屠户,十里八村家中过年抑或有红白喜事需要杀猪宰羊的,都来假手于我,他们双手清洁,我也乐得钱财。

      人想吃肉,总有人要来做这污秽血腥的行当吧?待我将伯母侍奉到百年之后,无牵无挂地出家,用漫漫余生洗涤我这一生罪孽。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虞宴出现了。

      那日他手里握着一只栗色的鸡毛掸子在我家门口上下挥舞,看见我便说:施主,贫道掐指一算,你家今日有血光之灾啊,且听我一言……

      我一把就将他推了个趔趄:老娘做这屠户生意,哪日不见血光?

      他愣了愣,随手将鸡毛掸子扔在身后,不忘整理好衣衫,仍是仪表堂堂斯文白净,对我浅笑一下,道:在下虞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要娘子肯赏我一口肉吃,叫我做什么,必尽力而为,无悔无怨。

      我本来就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看来人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不禁摸了摸下巴,眼中满是垂涎之色,想到好处,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他吓得后退一步,双臂紧紧护住胸口:在下清清白白一介男子,卖力……不卖身!

      呸。我啐他一口:你想得美,谁稀罕你这身子?正好老娘需要个打杂的小童,你虽年老些,但只要够勤快我也不嫌弃。不就是吃肉?猪牛羊鸡,老娘都供得起!

      二、

      虞宴每日食肉八斤,蔬菜粮食无数。他看起来是个柔弱的书生,饭量却惊人,也力大无穷,家里多了这么一个壮劳力实在让我轻松不少,而他在肉摊贩肉,来问津挑选的大婶阿嬷络绎不绝,我只须在他身后翘着二郎腿剔牙,看他称肉收钱,好不逍遥。

      虞晏在我这里停留了两月,每日除了杀生卖肉外,我总能给他找点乐子——在河里泛舟却翻船落水;去林间捉萤火虫不成反被蚊子咬一身包;偷邻居家树上的果子被恶犬追了三里地……

      每次经历过这些事情我都以为虞晏下次不会再跟我出去了,可当这天我提出带他去赏花时,他竟然也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我带虞晏去后山,沿着流淌的山泉步行上山,站在瀑布顶俯瞰小村,一簇一簇粉色白色的烟霞绽放在脚下,他负手站立良久,不由得感慨一句:若能在这小村庄里终老,也是为一件幸事。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在这里成家生娃,几十载也不过一眨眼,又有何难?

      他轻轻叹气:你可听过樗树?

      我愣神:那是什么?

      虞晏望着远方:樗是一种无用之树,树身不直不能成材,工匠看都不会看它一眼,但正因如此,它得以免去砍伐之灾,颐养天年枝叶茂盛。

      我眨眨眼睛:不懂。

      他看着我轻笑:若你我都是无用之树的话……

      这句话说出一半,他忽的止住笑容,低声说了一句:

      沅沅,抱歉。

      他那凛然的神情,让我从心底生出寒意来,脚下一滑,整个人就从山上仰了下去,他一惊,忙扯住我的手,却被我拉下去,两个人一起掉在瀑布源头的水池中,幸好我们水性不差,在跌落瀑布之前就爬上岸去。

      第二日,虞晏对我展示了他的杀猪绝活——手法凌厉一气呵成,除了他并不熟悉牲畜骨节肌肉分布这一点,单论其刀法,可谓无懈可击。

      我干笑几声:早说你有这般本事,还何必再费我功夫?

      他的目光一下子温柔起来,按住我的手:沅沅,不如你从此收手,和我一起,过好日子,如何?

      我心底一颤。

      当晚他便跟伯母提了此事,她十分高兴,我不必孤独终老一生,这是她晚年最为欣慰的事情。

      虞宴留下了丰厚的彩礼便把我带走了。跟他走那天,我换上了压在箱底很久都舍不得穿的女装,施了脂粉,从闺房走出来时,他稍微愣神了片刻,便又微笑起来,道:我的眼光果然不俗。

      我巧笑倩兮,泪水全藏在笑面之下。

      到底,是逃不脱。

      三、

      我和虞宴开始行走江湖,我不再如从前般不修边幅,我或浓妆,或淡抹,有时低头浅笑,有时顾盼生姿,我好像戴上各种不同的面具般,在光怪陆离中款款走来,落英缤纷时,片片不沾身。

      这天在酒楼吃酒,几个武林豪杰似的人物在隔壁雅间窃窃私语,我和虞宴相顾无言,只是饮茶。

      隔壁传来低低的议论声:“血刃判官”是朝廷走狗,专门屠杀武林义士,世人皆知却不敢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兵器谱上十大高手已去其七,齐大哥,你要小心。

      我齐蒙行得端做得正,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只是……

      罢了,叫霓裳姑娘来奏一曲解闷!

      霓裳,霓裳!

      我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拎起一边的琵琶,拉开门便走了出去。

      再拉开一扇门,我笑意盈盈地出现在一众人前,颔首道:霓裳来也。

      各位宾客摆开架势听曲,唯独一人蹙起眉看着我,道:你……不是霓裳!

      话音未落,一声高亢之鸣划破祥和,十只匕首从琵琶中崩裂开来,如十条闪电分别奔向在座各人!

      坐席正中的那人轻易躲过这一击,长针脱手而出,我躲过这针,从袖口中抽出短刀便朝他跃去——

      刀尖距离对方不过短短三寸,我听见寒意渗入体内的声响,面前的大汉哈哈大笑:想不到这“血刃判官”竟然是个女子!你当我千针无影是吃素的么?今日设下此局,就是为了引你入瓮!   我在心底喊了一声糟,用尽力气将手中短刀弹出去,刀擦过对方脸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槽。

      烟雾丸悄然落下,四处烟雾顿起,众人边咳嗽边喊道:别让她跑了!

      我的两只肩膀各中一根银针,上身尽已酥麻,即使如此,我仍拼着一点力气将叼着的酒杯吐出窗外,趁众人跳窗追赶的当儿,从门口逃出,跑出没几步,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从后院窗户翻了出去。

      这次失手了。对方明显早有准备,我不知是情报有误或是露了马脚,还只是因为对方确实难于对付。

      虞宴替我拔出针,梳理好经脉,喂我喝下一碗补汤,柔声劝道:没事,这次不成,下次总会胜的。

      我笑笑,活动了一下犹在麻木的双手:确实没事,我还要等功成身退那天,和你一起过好日子呢。

      听起来好像爱意浓浓的情话,只是这我这语气中,尽是嘲讽。

      虞晏的脸色稍微冷了几分,却仍柔着语气说道:我许过你的,自然会做到。

      我哈哈大笑起来:可不是。但你这话也不是只许过我一人!让你家将要过门的娘子听得,怕是不好吧!

      他瞪了眼睛望着我,我笑吟吟地对着他眼底燃烧的怒火,在想惹恼了他,往日我还能与他对上几招,这次我有伤在身,不是他的对手,恐怕要吃些苦头了。

      我已然做好挨打的准备,谁想他却先转了视线,拂袖而去。

      我孤零零一人坐在客房之中,怅然若失。

      四、

      其实我早已料到他应是许过婚约的。他随身总带着一只香囊,那样精致的手艺,我想,即便我穷尽一生,也绣不出那么好的一只香囊来。

      我这双手,注定只能握着滴血的屠刀,两年前如此,两年后亦然。如一只忙碌的蝇,跌跌撞撞一圈之后落下,自以为换个世界,其实不过停在原地。

      我是无极门的唯一传人。两年前无极门遭难时,师父将我藏匿于密室之中,仇人离去后放了一把火,我将奄奄一息的师父救出,他临终前对我说:

      沅沅,不要为我报仇。

      从此我隐姓埋名,不想再沾这血雨腥风的江湖之事,以为躲在小村中便可与世隔绝,谁料还是被虞晏找到了所在,那天他在我面前展露刀功绝技,分明是一套精湛的“判官血刃”刀法。

      虞晏是上代判官的亲传弟子,受朝廷之命肃清江湖。他来找我,这套刀法就是施压的姿态,我必须顶替师父继续他未完成的大业,那时我若拒绝了他,有没有命在是放手一搏的事情,但,我肯定没有力量护住手无缚鸡之力的伯母。

      把柄被紧紧握在手中,我只能跟他走。朝廷派人照顾伯母衣食无忧,我也就老老实实做他麾下的鹰犬。

      这些年,我一直助他肃清江湖上有碍朝廷的武林人士。朝堂争斗之中,我知他是当今太子殿下的心腹暗卫,太子待他不薄,黄金白银的赏赐不提,阔气亮堂的宅子不论,太子更牵线他认识了刑部尚书之女,一手安排了好姻缘,虽然与虞晏定下婚约的不过是尚书庶出的女儿,但这层关系便让他由暗转到了明,虽然还无官职,却已经是被承认的,一条朝廷走狗。

      我是走狗的走狗,他阴暗羽翼下的影子,他给我情报指令,高手榜上的杀戮名单一半出自我手,我于暗处偷袭一击得手,那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几乎无人能抵挡。

      更何况还有虞宴这位高手在暗处助我,纵然我遇上今日这种危机,有他在旁掠阵,更是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

      有股腥甜从嗓子深处喷涌而出,一口黑血吐了出来,眼前忽然天昏地转。

      那“千针无影”竟然在针上淬了如此阴狠的毒!

      我来不及求救,伸手扯着木桌上的布就倒了下去,杯盏碎裂在我身边,我艰难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虞……

      濒死的那刻我忽然觉得轻松:其实就这样死去又如何不是解脱,当年我为了逃避江湖厮杀才躲进伯父母的小村庄,本想此生告别血光刀影,可偏偏事与愿违,总也跟杀戮脱不开干系。

      若有来世,愿做一个拈花刺绣的灵慧女子,温柔楚楚,守着良人过一世安稳岁月吧。

      然后我融入一圈柔光中,房边的桃花开了两支,我推开窗望见自己的心上人,轻轻唤他一声,那人便笑意盈盈地转过头来——

      桃花盈盈,浮光掠影,那人的脸如此分明……

      我忽然惊醒过来,方知一切不过是我在昏迷中的南柯一梦,视线之中的轮廓渐渐清晰,现实与梦境的脸重合在一处,不是别人,正是虞宴。

      我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他按了回去:

      毒未完全解清,切记不能用内力。

      我成了失去爪牙的狼。

      五、

      我中了莫名的毒,就连老江湖虞宴也不知这是什么毒性。他说,他能做的,仅是压制住毒性,让我不能毒发身亡,但若寻不得解药,我将不能运气发功,一旦真气逆流便是经脉尽断而死,到那时,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得我了。

      虞宴将我安置在他的住处,我毒性未消四肢无力,稍有点力气就拄着拐杖去院子里喂锦鲤,这天我正掰碎了馍馍喂鱼,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这位可是沅沅姑娘?

      我转过头,一位言笑晏晏的妙龄女子站在眼前,手里提着食盒,鹅黄的衣衫晃花了我的眼。

      你是……我想了想,能够进到虞宴私宅之地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于是不禁笑道:未来的嫂夫人吧?

      被我称作嫂夫人的少女双颊染上了红晕,她将食盒交到我手上:叫我小鱼就好。这些点心专门为你而做,对你的身体极有好处。

      我说这位刑部尚书的庶女贤淑娴静,饱读医书,精于制毒解毒之道,虞宴帮太子肃清不利关系时,时常用得上这位未婚妻的手段,我虽不屑用毒,但虞宴的其他手下不择手段,曾用这位小鱼制成的毒暗杀了无数高手。

      所以,这位小鱼送我的点心,我是万万不敢吃的。

      我知你近来身子虚弱,吃了我做的这点心,七日后定然生龙活虎。小鱼笑着对我说道,又看了看四处:不过别让虞宴知道,你一个人悄悄地吃,别说是我送来的。   我笑笑应着,十分亲热似的将她送出了门,然后将食盒打开,从一块糕点上捻下一点丢在池塘里,几只锦鲤争抢着啄食,不一会,便翻开雪白的肚皮浮在水上了。

      我匆忙将死锦鲤埋了,想了想,又把坑挖得深些,将食盒也一并埋下去。

      虞宴叫我去他那里的时候,我没告诉他小鱼来过。

      什么人来过么?他问道。

      没。

      他顿了顿,轻轻哼了一声:莫不是小鱼来过?

      我正掩饰地喝茶,听了他这句话,一口水喷了出来。

      他忍不住笑了:还敢诓我?

      这笑容真是许久不见了,恍然间,他好像又变成了村子里我店里的卖肉伙计,每天无忧无虑,最爱和我逗笑。

      不敢不敢。我放下茶盏连连说道。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嘴角的笑容敛了回去:下个月,我就要和小鱼完婚了。

      原本温情的氛围忽然被这句话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冻得我一颗心猛地抽搐起来,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后却只化作一句:

      恭喜。

      六、

      虞宴要成亲了,我这个无用之人再留在这里实在说不过去。三天之后,我悄悄地收拾了行李,趁着他不在的当儿溜了出去,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无端生出许多纷乱的思绪来。我总想起从前和虞宴一起的日子,不是行走江湖的杀戮,而是在那小村庄里,他和我杀猪宰羊,过着平凡却快乐的日子。

      那时,虞宴每天都对我笑,日子单纯得好像世上没有烦恼。

      其实我有一点不明白的,虞宴是那般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功利如他,怎么肯花费两个月的时间在那样的小村子里跟我演一个普通人,甘于在砧板菜刀间挥汗如雨?

      如今他有娇妻在怀,得朝廷器重,有太子赏识,他是江湖上无人不敬畏的暗杀组织首领,他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只是那样的他,千般好万般强,终究也与我再无干系。

      忽然颈子被一股力量紧紧扼住,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拖到一条小巷之中,我浑身无力根本不是对方敌手,然后后脖颈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面前一位大汉冷笑着看我:霓裳姑娘,你可还记得在下?

      千针无影,齐蒙。我叹息一声:你要杀要剐都随意,我没有和你叙旧的情谊。

      那大汉端正地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面色凛然:齐某不比你们这些下作小人,我行得正,你只需将功赎罪,我也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才是小人!若你不是在针上淬了毒,我怎能如此容易地被你捕获?

      齐蒙被我骂得一愣:什么毒?

      他的表情出乎我的意料,不详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齐蒙带我去见了他的妻子,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女子,我见到她时,她正倚在榻上喘着粗气,那姿态症状,和我如出一辙。

      内子被判官走狗下毒落下隐疾,至今难愈,我本想问你要来解药,却不想……你也中了这样的毒。他看着我,目光中有怜悯:兔死狗烹,你对他而言,早已是无用之人了吧?

      无用之人。这四个字箭簇一般插入心中。

      这样的毒,和这样的解药,世上只有一个人有。那人为何处心积虑地想毒杀我,我不知,但今时今日,已经被人步步紧逼到如此地步若还不反抗,我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我对齐蒙说:我知道谁有解药,我带你去。

      七、

      新婚前三天,虞晏的新娘子失踪了。刑部尚书震怒,一时间,城中风声鹤唳,守卫严格排查,却也不能寻到这位小鱼小姐的下落来。

      地道之中,一盏灯火如豆,齐蒙对着沉默不言的小鱼大发雷霆,却始终不肯使出下三滥的招数逼这样一介柔弱女流就范。

      唉,江湖豪杰有什么好,行事拘禁保守,连一个弱女子都奈何不得。

      于是我出马了。跟随虞晏多年,见惯了他的手段,随便拈来一二,不怕这娇生惯养的小妮子不就范。

      见了我,小鱼笑了起来:沅沅你对他真是忠心耿耿啊。

      她夹枪带棒的话语刺伤不得我,我只是冷笑:像你这种心如蛇蝎的女人,我恨不能千刀万剐。

      小鱼敛了笑容,一脸严肃:我虽然暗地里配置毒药助他,但从没亲手做过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你身上中的毒确实是我所制,但我,绝对没有给你下毒。

      不是你还有谁?我开始细细回忆中毒始末,额头竟然开始渗出丝丝汗意。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么?小鱼清澈的眼眸望着我:谁在你身边最有机会下毒,你自然清楚。

      可你……你在点心里下药……想到了那个可能性,我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点心里是我为你调制的解药。解药的原理是以毒攻毒,自然有些毒性。那是我唯一有的解药,再没有多的能交出来了。

      我扶住额头思索起来——点心……那一盒点心,被我埋在了虞宴府上,难道我要再回去把它挖出来吃掉?这毒妇的话语当真能信?

      我怎能为这女人的三言两语,就怀疑这么多年和我风里雨里一起走过的虞宴呢?!

      我……我不信她……不信……

      可当天夜里,我还是迷晕了虞府后门的看门人,偷偷摸摸地在花园里挖掘起来,但挖着挖着,却不见那日我埋的点心。

      正疑惑间,却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可是在找这个?

      我心底一惊,颤颤巍巍地转过头去——

      虞宴自暗处施施然地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满月的光辉撒在他脸上,冷得似乎结了一层霜雪。

      八、

      沅沅,我自觉待你不薄。你为何背叛我?

      我被虞宴如同拎小鸡似的抓进了他的卧房,屋子里铺天盖地的都是红色,两盏小孩胳膊粗的红烛肆意燃烧,火光一跳一跳地映着他的脸,我从来没觉得他如今日这般阴郁可怖。

      我没有背叛你……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只是小鱼给我下了毒,我气不过,于是……   他眼中杀气四射,冷冰冰地问道:于是联合敌人把她掳走?这还不算背叛?

      我……我嫉妒她……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的心意,你怎能不知……

      呵。这时候跟我谈起情意来了?你若心中有我,怎不知这桩婚事对我有多重要?你这样毁我前程,还让我相信你的一颗真心?

      虞宴忽然大笑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突兀的笑声好似鸮鸣,听在耳中不寒而栗。

      我打断他的笑声,吼了一声问道:虞宴,且不说这些!我只问你,我身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他停了笑,漆黑的眸子就那么望着我,我们对视良久,一抹极其细小的笑意自他唇边荡漾开来:

      沅沅,还记得你负伤时我给你喝的那碗补药么?小鱼制毒的手段果然高超,即便是你这样的老江湖,也尝不出其中玄机,是不是?

      一道响雷在我头顶轰然炸开,气喘的毛病又犯了起来,我抚着胸口咳嗽,而虞宴,慢慢地踱到我身边,弯下身子,在我耳边继续说道:

      还有,上次暗杀失手,是有人泄露了你的身份才让对方早有准备。要不要猜猜看,这个泄密的人是谁?

      难道……我抬起头看着他,只见他满眼残忍,如凌迟般一字一句切割着我的心:

      是,我。

      虞宴……你这个混蛋!我浑身的气血都沸腾起来,运起丹田最后残存的真气,却被他一掌重重地拍在胸口,震断了奇经八脉。

      一口腥甜的黑血从嘴里喷了出来,我经脉尽断,再也不能运气出招,软绵绵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完全没有半点作用。

      这江湖上的高手,有我一个就够了。

      他冷冷地笑着,刚刚重击过我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颊。

      一身武艺就这样被他废了,他在红彤彤的烛火里笑得不动声色,不容分说地抱起了我,将我掷在他火红的婚榻之上,将身子压了下来:

      沅沅,当年在小村里,你也算是我重礼聘下的妻。这么多年我对你以礼相待,如今你虽负了我,可我待你,始终一颗真心。

      我张嘴就要骂,却被他的唇掠去所有言语。

      这一夜,红烛摇曳熄灭了光明,黑暗中的泪痕,映不出一点星光。

      九、

      这江湖上的高手,有我一个就够了。

      不知道为何,我一直记得他在我耳边的这句呢喃。那晚之后,我被他囚禁起来,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面,每天有人为我送水送饭,但无论我怎样呼救求援,四处都只有冷冰冰的墙壁沉默以对。后来我也知道了,那给我送餐食的老婆婆是个聋子,她也是看守,我的呼喊对她而言都是徒劳。

      我不知道在这昼夜颠倒的地方呆了多久,终于有一天,老婆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朝廷官兵,他们走进牢房便问:你可是被虞宴陷害的江湖人士?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我不是江湖人士。

      为首的官兵打开了铁门:你不必怕,虞宴这危害武林的贼子已经被陛下诛杀,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大赦,江湖上也将迎来祥和一片的清明,你若有一身好武功,可为我所用……

      我仍是摇头:我的一身武功都被废了。

      对方愣了愣,伸手就搭上了我的手腕,之后面带惋惜之色道:可惜了。

      他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放我走了。

      在我重获自由之后,齐蒙找到了我。他现在已经是京城的禁军首领,深得新君器重,而在把过我的脉之后,他也忍不住满脸惋惜地哀叹了一声。

      你的武功,再回不来了。齐蒙如此叹道。

      之后他和我叙了一会旧,他说,太子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诛杀虞宴,这么多年来,虞宴手段毒辣,杀人无数,新君慈悲怎能容得了他。而不仅仅是虞宴,他的那位毒妻也一并赐死,由此还牵连了老刑部尚书一家入狱。据说虞宴死的时候,家中着了大火,火势烧了三天三夜,将家产烧得一点不剩,只有虞家老小十三具焦糊的尸体。

      齐蒙见我发愣,又叹息一声:沅沅你虽然也做过错事,但当年你独自闯入虎潭为我内子取药,因此被那奸人所害失去一身好武艺……

      我又是一愣,忍不住苦笑道:我哪里是为她,我是为自己……

      齐蒙大手一挥:沅沅切莫如此说,那奸人跟我说得清楚,说他以解药给你欲引你回心转意,可你执意不从非要救我内子,他恼羞成怒才囚禁了你。后来我用他的未婚妻子换来解药,内子终于无碍,只是连累了你……

      姑娘放心,齐某是知恩必报的人,只要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但讲无妨……哎,沅沅你怎么哭了?

      我告别了齐蒙,谢绝了他的好意,一个人上路。走在街上,我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全身的力气都好像用尽了似的,缓缓地瘫软在地上,捂着脸,肩膀颤抖,无法自抑地哭起来。

      耳畔仍有他的声音回响:这江湖上的高手,有我一个就够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兵器谱上的高手,不是被朝廷暗杀,就是在暗杀中被牺牲,只剩下他、我和齐蒙三人。太子气量狭窄,待杀尽榜上之人后必要藏弓烹狗,虞宴知晓他太多肮脏龌龊,待他登上皇位,必要杀他灭口。

      于是他给我下了毒,毁了我一身武功,小鱼对他一片痴心,知晓他的心思,不想让他过分为别的女人打算,她想解开我的毒让我与他相忘于江湖……但,他还是保全了我。

      当年师父对我的最后遗言是要我不要报仇,因为师父不想我参与江湖争斗,纷乱是非如漩涡暗流,一不小心卷入其中随时可能万劫不复,而虞晏,以他的方式保全了我。

      没有武功的我就如同无用之树,免去了砍伐之灾。这样,无论我躲到天涯海角,也再不会有人如他当初那般,生硬地将我挖出来,胁迫我做不愿做的事情。

      我身上的毒,在聋婆婆每日的饭菜里都掺杂了解药,当我走出地牢的时候,虽然武功尽失,身上却无半点余毒。

      他保全了我,却失了信。那年他带我出小村庄的时候,明明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过,要我跟他一起,过好日子。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如今我只能反复回想那晚他最后跟我说过的话——

      可我待你,始终一颗真心。

      那天,在菜市场中央,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痛不欲生,好像失去了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十、

      那年他去她的村子,就是为了寻找无极门最后的绝艺高手的。本来他可以直接胁迫她出山,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心中起了逗弄的意思,游戏似的做了她的伙计,而这杀猪伙计的日子,比想象中的更有趣。

      和她在一起似乎总有倒霉事,他却觉得好玩,许久没有如此放下心防开怀过了,不由得羡慕村中颐养天年的老人来,但他知道他不应有这样的奢望,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樗树那般无忧生长的。

      他对她说:抱歉。

      他利用她屠戮江湖反党,却在和她相处的时候心存不忍,他不肯承认是动了心,直到她为他杀戮了许多人之后,他发现,那个在小村里欢笑开怀的沅沅,早已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竟然感到心疼。

      太子开始命令他设计杀死手下,因为他们知道太子太多龌龊之事,他终于看清太子是不能共富贵的人,他的下场早晚也会成为狡兔死后的走狗一般,但至少,他要留她一命。

      是他害了她,他欠她太多,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这极端的方法来保全她。

      就和无用的樗树一般。

      太子派人灭门那天,他右胸被人刺了一刀,倒在地上,火光在身边蔓延,迷蒙中,他好像看到了小村的桃花,在眼前大片大片绽放。

      那个叫沅沅的女子对他笑了。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十一、

      我又回到了当年生活过的小村,村子里的人都认得我,还问我当年那英俊的夫君怎么没一起回来,每次问起我都只是笑笑:走散了,我回来这里等他。

      我又操起了屠户的生意,虽然内力全无,力气招式仍在,日子渐渐有了起色,我也盖起了三间瓦房,生活得自在顺遂。

      一天初春早晨,我懒懒不起,却听见窗棂上有石子敲击的声响,推开窗去,房边的桃花开了两支,我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颤抖着,轻轻唤他一声,那人便转过头来——

      桃花盈盈,浮光掠影,那人的脸如此分明……

      看见那人身上的烧伤痕迹,我忽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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