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错——红尘一梦尽浮香

作者: 天心啊 | 来源:发表于2017-04-06 09:26 被阅读199次

    千万不可爱上凡人,凡人都是没有心的,你对他们再好,到头来他们都不会念及你一点情分。

    如今痛及自身,她才终于信了。


    (一)

    晟瑞立国第十年的二月初,位于南北交界处的余安城正经历一场倒春寒。

    时值曛暮,梢头一轮上弦月,桂华流瓦辞杏花。花神庙前一株过早开放的杏花树,在一阵夹杂着清冷月色的凛风过后,抖落了数片花瓣。

    站在树下披着银灰色斗篷的少女却不为寒风所动,连落在身上的花瓣也懒怠拂去,依然双手合十絮絮叨叨地在说些什么。

    珑雪尚未从冬眠的时节缓过神来,惺忪着一双睡眼打量起这位大晚上不回家非要站在自己跟前念经的姑娘——明眸皓齿青葱指,丹唇瓷骨碎玉声。倒是个极为精致的小姑娘。对于美人,珑雪向来拥有极大的耐心,方才被吵醒的恼怒也一扫而光,却将她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只听她诉求道:

    “花神娘娘,信女吴媛钰,余安锦棠人”。

    她语气一顿,呼出一口气,抬眸朝四下里看了看,夜幕渐渐盖下来,确认四下无人之后继而软声软语道,

    “信女同意中人江离两心相倾,奈何家中长辈说他须得考得功名,方能迎我过门,故此明日便要上京赶考,然此番路途遥远,信女愿折寿十年只求花神娘娘保佑他平安归来”。

    十年,啧啧啧,这凡人倒是大度得很,若是普通精怪吸了凡人十年的精气那也了不得呢,却不知那男子并不值得她如此倾心相待。珑雪神游之时无意探看了这姑娘日后的命数,看到的并不是她的意中人衣锦还乡娶她为妻,而是那个叫做江离的男子在京城娶了高官的女儿,也顺势做了高官,徒留她在余安耗尽一生的岁华,终生未嫁。

    只可怜她现在还怀揣着满心的思恋,羞红了双颊,用一双冻得僵硬的手笨拙地要将附了无上祝福的红绸绑到珑雪的枝头上来。珑雪看着她光华流转的眼睛,不忍想象这样一双眼睛是怎样在往后的漫漫岁月一点点褪去光彩。

    祈福的女子默默在树下站了一会,继而拢了拢斗篷转身离开。珑雪见她要走,忙念了冗长的咒语从杏树中化形出来,朝着她的背影脱口就喊道:

    “吴媛钰”!

    还未走远的银灰色身影一顿,片刻之后接着往前走。珑雪不禁又喊了一句:

    “吴媛钰”?

    难不成是她记错名字了?

    但见与她相隔几丈远的少女哆嗦着转过身,埋下头低声啜泣,却是半步也不敢向前走。珑雪一拍脑门,是了,这大晚上的,分明周围空无一人,蓦地有声音唤你,不害怕才怪。

    于是她快步朝前走去,待走到少女身前,旋即朗声笑道:

    “怎么着小姑娘,方才不是还在求我庇护你的心上人吗?现下我站在你跟前倒害怕起来了,这是个什么道理”?

    脸色苍白的少女听得这句话迟疑着抬起头看向珑雪,不由得轻笑出声。因为她看到眼前这位自称是花神的姑娘,不过十五岁上下的年纪,虽生的一副好容貌,头上却乱七八糟地缠着些红绸缎。

    珑雪见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头上,想起今天许多人往她枝头上绑了绸带,忙在头发上胡乱地扯了几下,尴尬地笑着说:

    “今天花朝节,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活泼,老爱往我头上绑绸带,倒显得我为老不尊了”。

    “你果真是花神?可你年纪看着比我还小”

    少女见她颇为风趣,也不像先前那般拘谨,调侃起珑雪来。

    珑雪当然不是花神,她只是花神庙前一棵杏花树,日月精华几百年地吸收下来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仙灵,只消时机成熟便可渡劫成仙。但是这会她不说谁知道呢,于是依旧嘴硬道:

    “自然了,不然我怎么能听到你说的话呢”

    “你一个姑娘,为何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倘若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

    珑雪怕她再追问不好圆场,于是岔开话题。

    “我听人说,这个时辰众人散尽,花神便只能听到我一人之言,或许许愿就会灵验了”。

    她如此说,又教珑雪想起先前的命数来,

    “你说的我都知晓了,只是姻缘一事向来由天定,纵然是我也奈何不得”。

    瞧见对方失望的神色,珑雪进而规劝道:

    “那江离此一去还不知前程如何,世间好男子多的是,你放眼瞧瞧也不错的,何苦纠结他一个”。

    此番少女却一反方才唯唯诺诺的姿态,十分不留余地地回绝了珑雪:

    “倘若我此生良人非他,那我便终生不嫁”。

    只可惜世事阴差阳错纷繁复杂,远不是一句终生不嫁就能道得清的。

    (二)

    苍穹之顶上的墨色渐渐褪成湛蓝,北方一点明灭的星光遥遥倒映在吴媛钰的眼中,凌晨的风割得她脸有些生疼,于是她放下车窗上的锦帘回身坐正。

    马车外江离独自骑着一匹马赶路,天地间寂静得只听得到他的马蹄声。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竟是背着家里人跟他私奔,除了少女情怀外,吴媛钰并没有更多的惶恐。她抬手抚上别在发髻上的一枝杏花,回想起昨夜的情景。

    彼时珑雪见她如此决绝,竟半分不肯让步,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个负心汉苦等一生,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随他一同进京,左右你在余安,他这一走谁知你父母长辈会不会安排你另嫁,你既然已经认定他,不如就随他去,出嫁从夫也并无不妥”。

    在珑雪浅显的意识里,江离后来之所以会娶了别人,大约是因为跟吴媛钰的异地恋很是伤情,而此时又另有红颜知己作陪,他自然就顺手牵羊了。所以倘若吴媛钰一直在他身边,说不定真就能促成这一对。

    她见吴媛钰有些犹豫,于是转身折了一枝杏花递到她手上说:

    “你将这花别在头上,花开不败我的仙灵就能一直寄存于此,这一路上有什么事,我便能随时出来帮你”。

    “花神如此大恩大德,小女实在承受不起”。

    吴媛钰见她来真的,心下也有些不安,平白受人如此大的恩惠,她何德何能。

    珑雪将她双手奉还的杏花拿回来,踮起脚替她别到头上说,

    “我自有打算,哪里能让你占了我的便宜,你且放心去吧”。

    珑雪这样做无疑对自己很不利,她不过一个仙灵,纵然有些术法但并没有位列仙班,仙基不稳就更该守着本体修行,可她却要将身家性命都寄到一枝杏花上,更准确地说是托付到一个凡人身上,这实在很不明智。但连她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能这般为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凡人。不过倘若珑雪真能想明白了,那也不是珑雪了。

    因江离次日便要离开,所以存了这个念头的吴媛钰当夜就寻到他家,百般央求之下,江离终于答应带她一同前去。

    从余安到京城,江离几乎是日夜兼程,本来一个月的路程硬是给他缩短了半个月。而且正是因为离得这么远,吴媛钰才能确定江离在此之前从未到过京城,可她无从解释为何江离每日离了客栈去寻他所谓京城的故友,他何来故友?

    吴媛钰觉得自己看不懂了,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人也变得陌生了一样。

    珑雪见了江离这几日的作为,太过疏远媛钰,也觉得不对劲,恐怕命数里江离另娶有其他原因。以她的灵力探知一次命格已是极限,所以往后如何,全在人为。

    江离那边有什么事她全然不想管,她只想着万一不能了了媛钰的心愿,至少现在能有一日的欢愉便有一日。

    于是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晚上,珑雪为了让她散心,带她去逛夜市。后来珑雪回想这天,都会试图麻痹自己,倘若她没有带媛钰出去会怎样,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三)

    到底是天子脚下,同余安那等小地方就是不一样。纵然天色渐暗,沿街的花灯却亮起来,灯面上绘有锦鲤戏水 碧叶莲花,云鬓美人 把酒祝诗,细细看去,竟是将世间种种皆落了画。锦彩流街香车宝马,行人衣袂翩翩,腰间皆佩有兰草,鼻尖唯有暗香浮动。

    珑雪变了二人作男子打扮,带着吴媛钰赶夜市的热闹。

    “撷芳斋”。

    吴媛钰抬头对着路对面的一块招牌遥遥一望,轻声念出来,定睛看时却见许多人围在门口仰头看着花灯彩绸装饰的二楼,似在等什么人。

    珑雪见她有意,便拉着她挤过人群往楼下走,刚到近前的时候便有人出声感慨:

    “听说这撷芳斋的花魁名唤红姝,生的一副绝世容貌,自小养在深闺,都不带见客的,今年刚及笄便要在今夜择一位意中人共度良宵,却不知我们之中谁能得美人青睐,那真是此生无憾了”。

    吴媛钰一听作势便要走,毕竟是烟花之地女子到底少沾染些好,珑雪没见过凡间的花魁,如今又听旁人这般夸赞,少不得要见一见这位绝世倾城的美人到底是何样貌,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媛钰,答应待那位花魁出来只看一眼就走。

    两人等了半个多时辰,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将整条路都阻断的时候,美人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然而众人一阵唏嘘,因为一袭大红色衣衫风情万种的美人,用面纱遮住了脸。

    只见美人立在栏杆一旁,侍女却上前自上而下展开一卷纸,上面题了一句诗——掬水月在手。

    “这是我家姑娘最爱的一句诗,诸位才子谁若对出下句合了姑娘心意,便能上楼同姑娘一叙”。

    此话一出,便有许多自视甚高者去一旁题诗处交上自己的纸条,不出意外地瞧见阁楼上的花魁摇了摇头。

    珑雪一看,还得对上诗才能一睹芳容,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遂同媛钰往外走,还没走出几步远就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喊:“两位小公子留步”。人这么多哪里就一定叫她俩了,珑雪索性不理会,谁知不多时方才出声喊人的那个小侍女就跑到珑雪身前来挡住她的去路,微微喘着气对珑雪说:

    “公子,我家姑娘有话对你说”。

    什么?!这也可以?珑雪正踌躇着,楼上红姝姑娘突然唤了一声公子,旋即摘下面纱,这可真是真真的美人,红莲花钿刻眉心,朱唇轻起春溪碎,艳而不妖,虽身在风尘之地,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清冷绝尘之仙气。众人不由得看得呆了,却看那姑娘做出请的手势,眼含秋水面带桃花,柔柔地唤珑雪:

    “公子,可否上楼来小酌一杯”。

    “可我没对出诗句”。

    珑雪反驳道。她心想好好的一个姑娘,不能让自己给人家毁了,还是早早脱身为妙。

    红姝抿唇一笑,依旧是满目光华,嘱咐侍女将卷轴收起来,遥望着珑雪朗声道:

    “无妨”。

    “万万不可”!

    珑雪正不知道怎么回绝她这句无妨,幸而有人及时出声阻拦,这位仁兄,靠你了!

    可这位仁兄一上前,珑雪和媛钰就傻眼了,眼前这位一心爱慕红姝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踪影的江离。

    珑雪看身旁之人的脸色顿时煞白,可江离却像没看见媛钰一样,依然站的笔直,如今尚能分出神来同红姝讨一讨便宜:

    “姑娘既然说了,对上诗句才算,现在怎能如此草率”?

    “你管我”!

    红姝扶着栏杆向前倾身向前争辩,杏眼微瞪,腮帮子稍稍鼓起,便是生气也是画一样的人物。

    珑雪感觉到媛钰袖子底下握着她的手已经在轻轻颤抖,一边红姝又不肯让自己离开。无奈之下她只好施法让阁楼近旁的花灯随风落到树上,顷刻之间便引燃了彩绸,众人见状立即慌做一团大喊走水,珑雪趁乱拉着媛钰跑出来。经此一事,二人也没了再逛的兴致。

    回到客栈之后,便早早地安寝,一夜无眠。

    (四)

    次日醒来,江离倒难得没有出门,早早地侯在客栈楼下,媛钰下楼的时候,珑雪变作杏花趴在她头上,看着端坐在楼下的江离,显然是等着媛钰。

    媛钰甫一坐下,江离就质问道:

    “昨夜跟在你身边那人是谁?你可知那等地方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去的”?

    好个恶人先告状。

    媛钰见他如此说话,脸色便有些不好,也不答他的话,反问道:

    “那撷芳斋便是你能去的了?你同那花魁又有何关系”?

    江离不防被噎了一句,大约也觉得自己昨天做的太过,现在面上挂不住,于是恼羞成怒地说:

    “我不过怜惜红姝姑娘出身不好,才情满怀却流落烟花之地,哪里就扯上什么干系了”。

    “再过几日便是殿试,我这几日要温习,无暇顾及你,你且好自为之,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

    江离似是怕媛钰再问,急急地抢了她的话说完,起身出门。

    吴媛钰绝对是瞎了。珑雪想,就这么个烂人,死不认账还倒打一耙,来了京城之后就对心上人冷言冷语的,媛钰到底看上他啥了。

    才学?珑雪一开始不相信她这么肤浅而功利,然而殿试结果出来之后珑雪确信了这一点,那江离也就只有才学能拿的出手了。

    江离高中状元当日就被召进宫受封,本是天下人都眼红不得的殊荣,可江离回到客栈后却闷闷不乐,将自己在房里关了一天,连门外贺喜的客人也不见。

    直至傍晚,媛钰才敲开他房间门,刚将门合上,就听江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皇上要我娶户部尚书的女儿”。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媛钰劈的灵台一震,从头到脚都开始发冷,她无力地靠在门上,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已有意中人,不再另娶。可圣上依然不改前言,说给我三天时间考虑,到时是接受赐婚,还是以抗旨罪论处……”

    江离见她这般,忙上前解释。媛钰却朝他摆了摆手,淡然地说:

    “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江离还要再说,媛钰却夺门而出。

    吴媛钰并不知道要怎么办,自己千里迢迢背着家里人跟他来到京城,原想着能同他长相厮守,现在想来实在是自己太天真。

    江离已经不属于她了,那她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当夜就收拾完行李打算离京。结果刚一打开门就被门前站着的江离吓了一跳,只见他也背着包袱,上来就捉住媛钰的手拉着她下楼,媛钰挣脱他问道:

    “你干什么”?

    他站在下一阶楼梯回身抬头看向站在上方的媛钰,神色坚定地说:

    “我不会娶旁人的,我们现在就走,天南海北总有安身之地”。

    “别傻了”

    媛钰出声打断他,

    “你知道逃不掉的,你好好做你的状元爷,我回余安做我的小老百姓,咱们就此别过吧”。

    江离见她要下楼,出手拦住她:

    “我不许你走,你忘了当初那些誓言了吗,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媛钰沉默良久,终于从哽咽到落泪,她抽噎着:

    “可我留在这里能怎么办?看着你和别人成亲吗”?

    “我有办法”。

    江离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

    “不行,绝对不行”!

    珑雪看着像没事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媛钰,来回踱着步子,生气地否定了媛钰的话。

    “让你去撷芳斋代替花魁见客,他也真能说的出来”?

    “不是的,有人探听到明天要来撷芳斋的是个大人物,红姝姑娘又患了风寒,倘若我能讨的这位客人欢心,求他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或许江离就不必娶别人了”。

    “况且红姝姑娘的规矩向来是不留客人过夜的,只是坐着说说话,我到时将面纱蒙上,任谁也认不出”。

    媛钰见话说的如此决绝,知道她也是担心自己出事,忙补充道。

    珑雪不知怎么劝了,眼前这个姑娘已经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也看不明白。她丧气地问了最后一句:

    “你当真相信他同红姝没什么关系,明天你也只是单纯地陪别人叙叙旧?”

    “我当然不信”。

    珑雪诧异地盯着方才出声的媛钰,十分怀疑那话是不是她说的。却见她苦笑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良久终于将眼泪憋回去,轻声说:

    “我不是傻子,他看红姝的眼神,他对我说的话我都看得通透,但是珑雪”

    她回过身,珑雪看见她红了眼睛,她声音沙哑:

    “你没有爱过人,倘若你有一日真的付出真心,你就会知道那个时候,无论他如何将这颗真心蹂躏,你都无法不爱他不信他”。

    (五)

    吴媛钰到底还是去了撷芳斋,她没有带珑雪寄身的那枝杏花,所以珑雪便不能离开。

    珑雪在房内心惊胆战地等了一天,直到傍晚才见媛钰回来,却是满脸落寞,珑雪从来都没有见她这般丧气过,像是下一刻死了也不在乎。问她也不说话,珑雪怕是她遇到了不好的事,只好旁敲侧击地问:

    “那位大官可同意替帮江离说话了?”

    媛钰没出声,半晌,极慢地点了头。

    余下的时间珑雪再没问出一句话,她不明白,既然江离这事已经有了着落,这对于媛钰来说应该是最值得高兴的事了,怎么反倒教她难过了?

    第二日清早,一道封妃的圣旨将客栈掌柜吓得站立不稳的时候,珑雪看着媛钰面无表情地接过圣旨,江离站起身走到她身前说:

    “你看,我早说过,你迟早有一日会离了我去享那荣华富贵的”。

    珑雪恨不得立时施法要他死,她也是这时才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根本没有什么大官,昨日去撷芳斋的就是当今圣上,一见媛钰见色起意,说明了身份要纳她为妃,媛钰当时便慌了阵脚将一切和盘托出,皇上应允她,只要她肯入宫,江离便不用死,这个可怜的姑娘用一生的幸福换来了她意中人的平安。

    她的意中人现在却嘲讽她捡高枝飞。

    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媛钰进宫几日后,就听得宫人说闲话:新科状元江离八抬大轿将撷芳斋的花魁娶进了状元府。

    至此,吴媛钰才明白江离当日话里的意中人,其实从来不是自己。

    珑雪觉得这样对于媛钰来说已经很仁慈了,她终于对江离死心,在这寂寂深宫之中,与其怀揣着对他人的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如早早地看透,心死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也再没什么能伤害到她了。

    三年光阴转眼即过,吴媛钰便也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后宫游荡了三年。珑雪只当她情伤太深难以愈合,直到她有一次深夜撞见媛钰同江离私会,那时她突然回想起媛钰对她说的话,原来真的是无论江离怎样负她,她都不会背弃他。

    情爱实在是个要人命的东西。

    珑雪在靠近二人的一处假山背后停下,探身向前听着二人的对话。

    只听得江离说:

    “媛媛你要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在为救你出去想办法,哪怕是我娶了红姝,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否则让皇上知道我对你余情未了,你我都活不成”。

    “所以呢,你今夜是跟我诉衷情来了”?

    媛钰凉凉地问。珑雪侧过头看去,却见江离递了什么东西到她手上,一边说:

    “我此番便要带你走,明日是皇上的寿宴,宴请百官,我到时也会来,你只需将此物放进酒里给皇上服下,待他昏倒之后,我就可以趁乱将你带出来,宫门口的守卫我已经打点好,到时你换了装宫人也认不出,我们抄小路便可以逃出去,宫外一切我都已经准备妥当,你不必担心”。

    珑雪一听,这厮居然敢让媛钰做谋害皇上之事,当下就急了,一个闪身到二人面前,夺过媛钰手中的瓶子,拿起来问江离:

    “这是什么东西”?

    江离见她突然出现,神色一惊,呵斥道:

    “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关你屁事”!

    珑雪骂道。媛钰从她手中接过瓶子,接着问:

    “你且说说,这瓶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蒙汗药,服下以后令人昏倒几个时辰,无伤性命”。

    无伤性命,珑雪腹诽道,信你才有鬼。于是她顺着江离的话说:

    “既然这样,那不防请你喝上一口,看看是否真的无大碍,否则谋杀皇上可是要杀头的”。

    江离见她找茬,虽心下不爽,但碍于媛钰在场不好发作,只好陪着笑对媛钰说:

    “我一会还要赶回府中,若是昏倒在这就麻烦了”。

    “媛媛,我只求你最后相信我这一次,我用性命担保你不会有事”。

    江离还要再说,媛钰却不给他机会,转身离开了。

    (六)

    珑雪知道无论如何媛钰都不会听她的,所以这次她没有再劝——哪怕是吴媛钰真的给皇上投了毒,珑雪也能拼尽一身法力逆天改命保住她。

    次日宴席上江离并没有来,可即便如此,吴媛钰还是不出意料地把毒酒给皇上服下,珑雪已然化作人身立在一旁,做好了施法带她走的准备,却突然见有宫人连摔带滚地扑到殿前禀告:

    “启禀皇,皇上,叛军已将皇城包围……”

    “什么叛军”!

    此话一出,殿内的大臣们都慌做一团,就连皇上也只能勉强做出镇定的样子。此前分明一点异动都没有,怎么突然就打到皇城来了。

    “带头的说是前朝公主,来清算这笔账”宫人抬头看了媛钰一眼,犹豫着说,

    “还说要您带着贵妃娘娘去城墙上见她”。

    “岂有此理”!

    群臣激愤却也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嘈杂之声不绝于耳,皇上见状怒拍桌子喝道:

    “当初朕就不该对他们仁慈,到如今这地步。朕就不信,这皇城之内的御林军还不能抵挡到援军前来,众爱卿都随朕去城墙上,朕倒要看看,她一个落魄公主是怎么威胁到我晟瑞的”

    皇上话说完就要起身,突然一个趔趄,腿脚发软重新跌回椅子上,再要起时却蓦地吐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便不省人事,众人登时就吓傻了,大呼御医。不多时有胆大的大臣上前探了探鼻息,旋即吓得跌坐到地上,声音颤抖着说:皇上,皇上驾崩了。

    吴媛钰顾不得江离骗她用药的事,因为刚才听人说那个前朝公主要见她,江离昨夜说的宫里宫外都已打点好,今日却没有到场,或许这场宫变就与他有关,所以她丢下一众人急忙奔到城楼上,珑雪紧随其后。

    城墙上晟瑞的旗帜猎猎作响,风到耳边只剩了呼呼声,吴媛钰提起飞扬的裙摆扑到城墙边朝下看去,城楼下乌泱泱的大军前边有一红衣女子骑在马上,正对她怒目而视,那女子正是红姝。

    “江离呢”?

    吴媛钰急切地问道,若红姝是前朝公主,那此次反叛之事江离肯定也有参与,只是为何不见他的人影。

    红姝一听她问江离,随即怒火中烧,手中长枪向天一指,盛气凌人地喝道:

    “你这个妖妃,同那狗皇帝厮混也就罢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江离,昨夜他见过你之后便死在了回来的路上,你现在还敢问我江离去哪了,若不是你动的手,他何以会死?!”

    城楼上的白色身影听她说江离死了,狠狠地晃了晃然后稳住身形,扭头看向身侧的另一位女子,还没等她开口,便听那女子抢话道:

    “不错,是我做的”。

    吴媛钰不敢相信,她颤抖着揪住珑雪的领子,满眼通红面目狰狞地逼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珑雪不为所动,平静地说:

    “是他自己说那药无伤性命,却不愿试药,我只好略施法术让他喝了点,是他骗了我们才得此下场,怨不得……”

    一根簪子戳进珑雪的胸膛,将她逼得后退几步,钻心的疼痛令她不能再说下去,她低头看去,顺着一双素白的手往上,她看到了那张朝夕相对的脸,此时布满泪痕,再不见当日的风采。她轻轻握住胸前那只手,艰难地问她:

    “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吗”?

    吴媛钰试图收回手,却被珑雪牢牢攥住,她气急败坏地呵斥:

    “你没有资格动他”。

    珑雪看向城下的红姝,死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她也没有这般愤慨,于是她回过头,嘲讽地笑着

    “可惜我已经动了,怎么办”?

    吴媛钰被她一问,眼神暗淡下来,然而很快她便拖着珑雪到城墙边上,珑雪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想将自己推下城墙。珑雪觉得自己多年的倾心相待都抵不过一个负心之人的几句话,生死一瞬间她猛然回想起似乎有人同她说过,千万不可爱上凡人,凡人都是没有心的,你对他们再好,到头来他们都不会念及你一点情分。

    如今痛及自身,她才终于信了。

    珑雪平静地看着斤百丈高的城墙飞速向上,有风吹散她的头发,吹到她胸前的伤口,她伸手将那根簪子拔下来,顿时觉得自心口的地方开始凉至全身,蚀骨的冷。正当她准备睡去之时,眼角却瞥见那抹白色身影也从城楼上坠下来,她不及多想,连忙施法托住吴媛钰。珑雪不曾想过,江离的死会让吴媛钰如此痛苦,竟不惜杀了她,然后自杀。

    自己为她做尽一切,到头来却被她亲手杀死,这一生真是荒唐。

    冷,珑雪只感觉到钻心透骨的冷,除了感觉身体在一点点变冷之外,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一片混沌之中,她看见红姝朝她走过来,怜惜地抱起她,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唯独落在脸上的眼泪让她觉得很温暖,于是在黑暗吞没她的世界之前,她对着那片红色扯出一个笑,就再也没有睁开眼。

    (七)

    吴媛钰同江离的这场姻缘,其实并不是她的劫数,而是珑雪的劫。

    红姝和珑雪原来同为花神身边的仙子,一个是杏花,一个是绑在杏花树上的红绸带。红姝一直喜欢珑雪,可珑雪却喜欢上了一个凡人,宁愿自损修为几百年也要下界同这个凡人共度一世,不必说这个凡人便是吴媛钰。一世之后,倘若珑雪能勘破红尘俗世一心向道,便可重返仙班,倘若不能……红姝没有想过珑雪渡不过这一劫会怎样,她下界就是为了帮珑雪历劫的,她不允许有任何差池。

    可当她在阁楼上看到珑雪身边那个女子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已经迟了。

    珑雪这场情劫从她那年早春决定化形而出见一见吴媛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江离一家并不是普通百姓,江离的父亲是前朝归隐的大臣,前朝覆灭之后同蛰伏在京城的公主取得联系,所以江离很早就被教导将来要不惜一切手段助公主复国。

    在原定的计划里,红姝在三月初三那夜以绝世面容现世之后名声大噪,肯定会吸引向来好色的皇帝前来一睹芳容,借此机会红姝便可入宫。到时红姝与宫外前朝重臣里应外合,定能杀皇帝个措手不及。

    可真到了红姝要牺牲自己的时候,江离不忍心了,而此时在场的吴媛钰却让他心生一计,不如就由她代替红姝进宫,他再了解吴媛钰不过,三两句话便能骗得她死心塌地替自己做事。

    江离纵然喜欢红姝,也明白自己不敢高攀,同她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以他在朝中的身份替暗地里招兵买马的红姝打掩护。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红姝的人散布在京城及周边的城镇,白天是开门做生意的小老百姓,晚上合起门便能耍的了兵器。多年隐忍筹谋终于有了足够的势力同当朝皇帝抗衡——只要在大军赶到之前占据皇城杀死皇帝拿到兵权,江离这几年在朝中培养的党羽就会以倾倒之势力压众臣俯首,到时即便援军赶来也无济于事。

    所以说,倘若珑雪当年没有在吴媛钰面前现身,也没有鼓动她跟着江离去京城,那就不会给江离机会让吴媛钰代替红姝进宫,江离也不会给她那瓶药,甚至所有人都不必死。

    情之一字到底害了多少人?

    红姝已经不愿再去想,她爱的人为了旁人而死,她恨的人被她亲手杀死。珑雪喜欢谁她管不上,可若是谁害死了珑雪,那就必须得死。

    有时回想起来,其实也并不是珑雪辜负了她的情意,只是风月里的无视和不在乎不过是因为不喜欢。红姝终于肯承认珑雪不喜欢她,但如今她没什么好怕的,因为珑雪再不会喜欢上别人,她已经死了。

    恩怨纠葛都葬在尘世,往后无尽的神仙生涯,再没有一人能让她动情,她终于成了个无欲无求的神仙。

    某日红姝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到当初珑雪在凡界时栖身的那棵树那看看,一路兜兜转转,等她好不容易找到时已经到了傍晚。却还有一个身披银灰色斗篷的少女在树下祈祷——信女吴媛钰,同意中人江离两心相倾……少女祈完福,在树下立了一会便转身离去,红姝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清风拂过,杏花落了几片花瓣在地上煞是好看,除此之外那棵杏树什么也没有发生。转世轮回这一次,没有珑雪和红姝那些人和事,这个叫吴媛钰的姑娘还没经过什么事,她会怀着满心期待等上她的意中人一辈子。

    所有人都在,所有事都有条不紊,却独独少了珑雪,世事轻描淡写得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后记:

    盛瑞十三年,女帝红姝逼宫夺回政权,在位四十余年励精图治,勤政为民,惩奸恶开盛世。然其终生未娶,死后只留半生携带的杏花残瓣同葬。

    总有一个人在你身后,你永远不知道她替你做了多少事,她爱了你多少年。世间情爱种种,不过贪嗔痴怨 爱恨情仇,看不透红尘滚滚一念不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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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杏花错——红尘一梦尽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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