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岁月

作者: 完颜兀术 | 来源:发表于2017-10-08 10:06 被阅读0次
    艰苦岁月

          (一)

            八十年代的中专,对于穷苦的农村孩子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出路。

          初中生考进幼师、会校或者建校,两三年就可以实现农转非。十八九岁就跳出黄土地,分配到令人羡慕的企事业单位,吃公家饭,赚固定的工资,在当时的农村城市中,社会地位是极高的,父母也会赚足脸面,倍受尊重。

        运城地区的中考竞争惨烈,初升高比例大约是30%,有幸走进康杰、运中名校的不到5%。要是想上小中专就更难了,因为整个行署地区资源太少,一百人也未必能冒出一个幸运泡。那个年代,对于绝大部分的孩子们来说,初中毕业基本就是学生生涯的终点了。

        在教育资源贫瘠的时代,复读是那些后知后觉者落榜后的唯一出路,于是大渠中学就横空出世了。这所偏远的农村学校,高举挺进中专的大旗,针对应试教育的致命缺陷,以"题海战术"为核心理念,实行封闭式监狱化管理,司职补习复读,依靠神话般的升学战绩,名震河东。

          对憨厚朴实的农民子弟来说,大渠蕴含着希望,是通往天堂的地狱之门,一台专门为打造高分数而生的考试机器。这么说,绝无讽刺和贬意。世事所迫,不过是与时俱进地顺应潮流,以当下的眼光苛刻的指责是不公平的。再者,培育一批低分高能的落榜生,恐怕也未见得就那么高尚吧。

          中学座落在距运城市区30里地的大渠乡,虽说紧靠乡政府,但周围荒凉冷清,人迹罕至,连个小卖部都难得看到,更没有做生意的铺面。学校四周是布满豁口的土墙,园内分布着两间灶房,四间教室和一个黄土夯实的操场。孤零零一颗水桶粗的歪脖树上挂着一根半米长的旧铁轨,不远处盘着供八百学生洗涮的唯一水管和学校最值钱的财富——猪圈。这就是学校的全部设施,哦,等等……忘了!操场的角落还有两间土茅房(公厕)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冬天储存胡萝卜的地窖。

        就这么多了,没有食堂,没有宿舍。

        不敢想吧,八百学生四间教室,平均一间要塞两百人。教室只是普通常规教室,不是大学里的阶梯教室,也不是小礼堂似的大教室。应届班人数还少一些,复读班差不多两百二三十口子,比养鸡厂的鸡都悲惨。一个团的学生军,封闭在如此寒酸笼子里,怎么上课,怎么睡觉,怎么吃饭,怎么完整地活出人样呢?

        三十年过去了,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恍如隔世。从小在县城长大的我,真的曾在那个魔鬼地狱里抗住煎熬、踉跄追赶高校末班车的吗?

      (二)

        86年应届中考,平均分不及格,对运城中学均分90才够提档的标准来说,这样的成绩无异于一堆垃圾。

        调皮捣蛋的挥霍了三年,耍美了,但欠下的总是要还的。大渠中学此时专收补习生,火箭提速,一年就能脱胎换骨。为了不让自己的学生生涯终结在八年级,我咬着牙,发誓重头再来,背起铺盖卷就去了。

            那一年,是我经历过的最艰苦的一年,几乎天天生活在地狱,吃尽了苦头。

          学校总共十一个民办老师,四个班。乍一听还不错,不成想一下子挤进来八百名各县乡的生源,半数以上是奔着冲击中专去的,补习两三年的都有。他们不是去不了好高中,而是家境贫寒,誓言不上中专不罢休的主,活脱脱一根筋的老举范进。

    艰苦岁月

          为让每个人都能坐下来听课,课桌成一排直线连续摆放,只在两边留下七八十公分的过道。过道不是让人走的,而是教你如何学习礼貌用语的地方。因为过道里全是趴边桌和自带垫板的学生,你要出来进去,得客气一些,歉意的招呼他们一个个站起来,然后扶着墙,吸着肚子横着硬挤。女生们下课,基本不出去,实在是太不方便,即便是男生也不多动,尤其是坐在正中间的。桌凳密得人都站不直,移动到过道比从过道往出挤更困难。最悲惨的是胖子们,可怜死了,活像沙漠里的骆驼,一天都不咋喝水,通常只有到饭点,才迫不及待地出去狠狠的方便一下。

          一张课桌趴四个人,一排就是二十几个,我们的习惯是保持手臂在课桌上。做题时一只手交叉按胸,就像穆斯林的祈福,或者托着左腮,做出沉思状,以方便左侧的同学写字。前后桌距压缩到了极致,但也只能摆下八排,比春运的火车还拥挤。

            放屁被列为残忍且不人道的行径,是绝对禁止的,高压之下,无声无息的哑弹不可避免,很多时候让成堆的受害者搞不清源头,无厘头地冤枉那些正在咬牙坚持的倒霉蛋。

        书本必不可少,摆放的像战壕前挡子弹的掩体,大约五六十公分高,从课桌一头不间断通向另一头。站在讲台下的一侧望去(第一排桌子贴着讲台,不能站人),除了脑袋瓜子,你连脖子都看不见。

        大渠中学之所以成绩好,和学生的自觉是有关系的。没有坚定的目标,没有人会愿意待在这里活受罪。校方管理非常苛刻,打骂是常态化的,耳光子只能算小儿科,但从不罚站。上课时间在校内溜达,开除;晚自习时间不在教室,开除;上课睡觉相对好些,但也得叫起来棍棒招呼;我曾亲眼见过一个同学,还是女孩,抗击打能力着实惊人。因为课上打盹,硬是用脑袋震断了班主任指头粗的教棍,气都不吭一声,直接晕倒,跟此前的睡姿无异。教导主任是整个师资团队的核心老大,五十岁的资深教员,满手老茧。吃完午饭,主任经常要溜达到挂铁轨的大树下,缓慢的高举右手,有意无意的拍打粗壮的、疙里疙瘩的树干,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啪……",吓得我们直搓脸,饭都顶在食道咽不下去。

          老师的教学水平确实了得,也罕见的朴实和敬业。因为我们班都是复习生,初三的课程不多讲,上课就是讲解学生提出的、具有代表性的问题和难题,啥都可以提,只要你周围的人都不会就行。他们常常闭门造书,针对中考的科目,自编习题,讲究的是多做习题,死记硬背。

          教导处日程编排密集,早上七点开始跑步,一节自习之后才有早饭,饭后接着三节课,然后是午饭。午饭后休息一小时(其实学生就在教室),敲响歪脖树上的铁轨,又是四堂课。下课开晚饭,饭后晚自习一直持续到十点。

          看看吧!每天十五个小时,有效利用时间超过十二个钟头,这样的节奏,每周要持续五天半,是不是过于残忍?学校没有其他活动项目和娱乐设施,不待在教室又能去哪呢?前后左右全是在背书刷题的家伙,这种氛围下,耳濡目染,即便是一头猪,也会背出一段古文来。

        (三)

          简陋的校园里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更何况是如此臃肿的步兵团。八百男女壮士都是在周边的破仓库和类似马厩的大房子里散养着。

    艰苦岁月

            我们班两百多人,安排在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公社闲置的两间库房里。之所以闲置,是因为土坯墙沙化,地面阴湿,圈养牲口和储存谷物不太安全。为了尊重生命,公社象征性地做了简单的加固,在关键的大梁下,撑了几根碗口粗的木棍,地面也撒了层白灰杀虫,还配备了适量的鼠夹和老鼠药,以备不时之需。

        床是学生自带的门板或木板,支上砖头就现成了,但要统一高度,以便排成20米长的通铺。通铺是靠墙的,东西两排,有一间库房稍宽一些,中间顺着走向加了一道窄窄的板子(支砖头的),睡姿朝向要和两侧通铺的人成直角。

          刚开始的条件异常艰苦,人均只能有两块砖的宽度可以躺,睡觉时大伙得相互迁就,不能总是翻身。起床提裤子隐患最大,必须踩实再绑腰带,要不就挪下地再收拾。一群十五六岁孩子,毛糙不利索是经常的。支起来的床板不太平稳,一屁股坐在同伴的脸上的事总会有,我就结结实实的中过奖,早饭都没胃口吃。

          冬天不生炉子没问题,挤成那么一大坨,勉强能扛得过去,夏天就难熬了。满共三个窗户,全被塑料膜封死,闷热不透气。起初还以为是为了冬天保暖,到了夏天才发现,原来是为了阻挡外面黑压压嗡嗡叫嚣的蚊蝇大军。

    艰苦岁月

        大渠蚊子个头不大,但声音洪亮,一群一群不知疲倦地飞啊,飞啊,心烦死了。钻进屋里的就更猖狂了,有时候你真的希望请它下来吃顿饭,啥血型随便挑,只要别再叫唤了。早上大家一出门,杀猪的师傅就背着农药箱进来喷洒敌敌畏,然后锁门捂着。这就是为什么中午虽然有一个小时的休息,却没人回来的原因——待在教室比宿舍要舒适得多,起码能多活几天。

        晚上十点放学,十点半熄灯,期间洗漱自己安排。随后会有巡夜老师巡逻,趴在外面偷听动静,谁嘀嘀咕咕聊天,或者发现躲在被窝用手电自习,揪出来一顿暴揍。他们的理由是:高强度的魔鬼课程,身体得不到休息是不可持续的,不睡觉就滚蛋。

          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有hold不住走人的。春节后,留下来的会增加到三块砖宽的床铺,教室也适当宽松,但总的来说还谈不上舒适。

            刚入学时有地痞闯进寝室勒索钱财,第二天就被抓了;87年春闹过一次地震,惶恐了一个多月,一个起夜的学生不小心踢翻了报警的脸盆、带倒了两个暖壶,让不少同学光不溜跑到户外,病倒了几个,除此之外,倒也平平淡淡,没出啥大事。   

          (四)

            农村学校,经费十分可怜,设施也不全。校园灶房只有两小间,一件蒸馍馍,另一间大一些,除了做饭,还可以腾出张餐桌,供老师们就餐。学生们打上饭无处可去,就蹲在灶房和猪圈之间,吃不了的剩饭,就手可以倒进猪槽里。设计倒是人性化,就是刮风下雨的时候辛苦一些,不过总体还算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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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发愁的是洗碗,几百口子可以撒开了找地方吃饭,但水龙头只有一个。每次洗涮就跟打群架一样,拼的是冲击的力气和压碗的技巧,场面混乱不堪,经常摩擦拌嘴。

            那时候,学校的主食都来自求学者上交的粮食,收到啥,食堂做啥。运城作为山西唯一的商品粮基地,到处是麦子,不产水稻,一日三餐,几乎顿顿都是四两的大馍馍,就连面汤也是白面做的,稍稠些就可以当浆糊用(因为没人交棒子面)。每周三四会有开心一刻,中午的时候,师傅们会调剂一次手擀面,但金贵的大米是从未见过的!

          学生们每月五块钱的伙食标准只能吃咸菜,熬菜或者拌凉菜。那年冬天,不知道哪个混蛋搞了十几吨萝卜,藏在地窖里,连着两个月,天天早、中、晚,不是水煮萝卜,熬萝卜,就是炖萝卜,别说油星,连调萝卜丝都懒得做。很多同学都起了口疮,我最严重的,满嘴除了舌头,全烂了,涂了一个星期的紫药水,跟"坦克"巴克利(前NBA巨星)似的,一口蓝牙紫舌头,吞咽吃力,几乎不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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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班有几个大心脏不负重托,半夜潜入地窖,扔了好几麻袋萝卜,回来沮丧的不得了,说里面实在是太大了,萝卜多的夏天也吃不完,实在是无能为力。

          最艰难的半个月,大家纷纷从家里带些咸菜肉酱啥的,伙着吃,尽量减少萝卜素的摄入量。校方有些不好意思,中午给熬了一大锅土豆白菜,并告知大家每顿饭会有一块豆腐乳,感动的我们热泪盈眶。真的,一点不夸张!

          苦的日子惨是惨了点,但也会有幸福敲门,每月一次,从不缺席。

        学校是要月考的,月底会把所有人撵到空旷的操场,自带凳子和字板,拉开距离考试,然后全校张榜排名,以督促进步。月考是不分寒暑的,无论大雪纷飞还是烈日当头,雷打不动。但是,清晨,当你搬起凳子,准备赶赴考场时,总是无比的喜悦——从一侧的栅栏里,传来阵阵肥猪临刑前恓惶而无奈的惨叫。那刺耳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当天的午餐、晚饭没别的,纯纯的炖猪肉,而且不放萝卜,就是炖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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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猪圈里空了,主任从村里搞了一只羊,做的是运城名吃——羊肉泡馍,每人一碗,不续汤。

            有办法的同学吃住在公社,那里是地狱边缘的天堂口,除此之外,你有钱也买不到带肉腥的东西。比起监狱的囚犯,我是自由的,起码每周还可以蹬上驮口粮的洋车,回一趟家,见到想我的爸爸妈妈。 

        (五)

          夏天,当封闭的生活即将结束的时候,二次中考的大限也悄然来临。这时候无论是教室还是宿舍,在活动空间上自由了许多。

          补习班留守的人员降到120人,食堂的蔬菜也开始丰富了。最后一个月,学校允许大家可以不待在教室复习,也不再要求按时作息,但养成的习惯不太容易在短时间根除,人们还是会按时到校,聚在一起相互交流,促进共勉。

          老师们开始压题,圈化重点,读一些时事政治(政治是一门考试项目,平时不需要学),突击讲解外面的世界。那一年,聂卫平在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孤军奋战,蝉联擂主,成为我们心中的英雄;台湾的费翔不安好心,一首歌点着了兴安岭的大火;教导处破天荒的推荐大家听成方圆演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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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刺阶段,功课量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大,但校园紧张了一年的气氛却渐趋活跃。午休时,偶尔我们会放松一下,用磨掉珠珠的笔芯吹动蜡烛的火头,让变了形的,七八公分的细条火线去烧一条无辜的毛毛虫,比赛看谁在保持射线不变的情况下会换气,或者谁的虫子坚持的更长久。在那里,我们还和一个外号叫"贺贼"的发明家(也是高中的同学)一起,创造了一种圈外人不易听懂的古怪语言,非常绕口搞笑,取名"大渠语系"。

          中考的时候,部分考场设在运城中学,我发现人们观察我们的眼神稀奇古怪,不时的窃窃私语。一群来自大渠的乡巴佬,只会做题的机器,市里的学生们又是佩服,又是蔑视。"……听说他们考试很厉害的……"我一直把无意中钻进耳膜的这句话当成一种褒奖。是的,大渠的家伙们来了,随便一个都很牛。

          那次全省统考,我均分超过95,数学得了满分,综合成绩可以随便挑一个好中专,即是如此,在大渠校内排名中,也不过三四十而已。当时我信心爆棚,错误地选择了高中,应该说是失败的。大渠是打造"应试高分"的突击机器,它可以让你的考试成绩一年陡增200分,但没办法让你的基本功夫更扎实。

        这么说可能不太公正客观,在当时师资水准普遍滞后的背景下,有这样一批敬业的乡村老师,一心扎根教学,不辞辛苦地去弥补和充实留级生太多的空白,实属不易。也可能是我前几年底子过薄,落下的太多吧。英语还是笔头英语,不会读,更听不懂,只知道下功夫死记硬背。随着词汇量的增大,差距就显现了。高中还凑合,大学的时候,课堂上连一句汉语解释都没有,完全就是听天书,别说国家四级,就是低级别的校四级都是整卷抄别人才过的关,险些没拿到学位证。二十分钟的无线波听力,我甚至连接受耳机都不带,晕得监考还以为我是蝙蝠侠。语文就更不用说了,作文回回不及格,工作后,连个像样的总结也写不来,一堆一堆的错别字,经常词不达意,不知如何下手。就这,还是个高分中榜的文科生。

          大渠四个班,有两个是应届班,好像比我们这种复习班强得多,听说出了不少人才。所以说,学习来不得虚假,脚踏实地才是正道,时间上失去的太多,突击恶补最多只是一种补救。你可以赢得应试教育的选拔,但未必会适应更高层次的人生洗礼。

          所以,对每一个孩子来说,学校的每一天都是珍贵的,迈出的每一步都必须坚实,这才是成才之道。忘掉"奋起直追"这个词语吧,它不过是你追悔莫及、亡羊补牢的一种安慰罢了。

    艰苦岁月

      (六)

          当年八月份,我又回去过一次,主要是查一下中考的分数。几个好友本想回宿舍拿一些忘带的东西,但被屋内巨大的轰鸣声震撼了。刚一推门,眼前黑压压一片,生生被密集的蚊群推了出来。

          人一走,阵地就沦陷了。

          此后,我时常跟人讲起那一段艰苦经历,苦尽甘来,尽管留恋,但却再也不曾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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