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第一节飞鸟集写文杯淘汰赛”非参赛作品
山爷一定恨透了这些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却无处不在的大山。
从山上下来,我牵着老黄牛一路跟在山爷的屁股后面。他样子清瘦,背着手,手里还捏着他的水烟筒,踩在石板潦草铺就的小路上,啪嗒啪嗒地急响。他不看我,埋着头往前走,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山哟,不长庄稼不长粮,专长吃脚的铁刀郎。我忍不住发笑,刚才突然天地间一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山爷吓了一跳,不留神被山石割了脚跟,心里窝火呢。
我还在想那巨响是什么时,我们就走在了回村的路上。村子藏在一个山坳里,全被大山包围,只留一个豁口,是出村的大门。我说,山爷,那声巨响是什么。山爷说,你猜。
我猜是惊雷。
不对。
是炮竹。
不对。
转过豁口,山爷停住了脚步,嘴里嗫嚅地说:“是炸药。”
我勒住了牛绳,望着豁口处聚集的人群,有德善伯、永祥叔、世琦嫂……还有村里的二流子瘦强哥。他们正围着两三个外村人,喋喋不休,眉毛胡子拧成一块,好像三个外村人跟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老黄牛止住了咀嚼,盯着豁了一个口的大山,眼里充满疑惑:出门时,大山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露出一大片白呢?
我听了他们的争吵才知道,这三个外村人是来炸山开采石头的。果然,山爷说得没错,是炸药。我突然闻到了空气中稀薄的硫磺味道。
看到山爷来,大家都安静了。
“山哥,这三个兔崽子敢来这里炸山。”德善伯说。
“我们有手续……”外村人说。
“你们的手续是假的。”世琦嫂说。
“这上面还有章,哪里是假?”外村人立即反驳。
“有章也是私刻的。”瘦强哥说。
“你们……欺负我们外地人。”外村人似乎明白了。
“你们还欺负我们的大山呢。”
山爷不说话,他只觉得心口痛,望着大山被炸开的豁口,好像他心里也缺了个豁口一样。这里里外外的大山跟着山爷也有大半辈子了,跟个老朋友一样。而且她娘生他就是在山里。那时,她娘在山上种苞黍,突然肚子一阵剧痛,山爷就呱呱坠地了,响亮的哭声在山间回荡。
山爷流下了眼泪,骂一句:“他娘的山哟!”
外村人见状,立即给背后的老板打电话,然后说,对不住了乡亲,晚上来分钱,每家每户200元。“我这就去取钱。”
外村人丢下机器走了,村人也跟着散了,山爷还望着豁口发呆。
夜里,外村人就回来了,在村口的老樟树下摆开一张桌子,钱摞得有几块红砖那么高。一盏黄灯从瘦强家的后厨里拉出来,照亮了村子黑瓦,从上往下看,更像是点亮了村子的心脏。
外村人说:“每家每户200,签字领钱。”
谁都不敢去领,怕有诈。有什么诈呢?谁也说不出来。为什么给钱呢?那还不是为了能够顺利炸山采石。山那么多,给他炸吧,谁跟钱过不去呢。村里人犹犹豫豫还是领了钱,200块虽然不多,但怎么感觉沉甸甸的?
山爷是唯一不领的,外村人说必须都领,都签字。瘦强就擅作主张,替山爷领了,也替山爷签字了。“山爷”两字,他自觉写得洒脱。
但村里人都觉得要出事,心里不踏实,怪怪的。果然,第二天,事儿就来了。警车开进村里,按着名单抓人,说他们敲诈勒索企业家,一抓一个准。我一看那名单,不就是昨晚签字领钱的单子?村里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被外村人背后的老板摆了一道。村里人恨得牙痒痒。
毕竟签字的人很多,俗话说擒贼擒王。警察说:“这事谁起的头?”很明显法不责众,只拿起事的人开刀,以儆效尤。大家齐刷刷地看向瘦强哥,瘦强哥慌了,求饶似的看着山爷。
山爷说:“我。”
警察就把山爷押进车里带走了,连同被“敲诈”的钱。
村里人都松了一口气。
山爷走后的几天,大山显得毫无生气,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我牵着老黄牛在山间游荡,只觉得大山里雾气很大,很重,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每日的轰隆声不断。炸山采石看来是继续了。一开始大家都对外村人冷眼旁观,可渐渐地,瘦强哥就拉着几个青壮小伙加入其中。
瘦强哥说:“他们给得起工钱啊,而且是日结。一天五十呢。”
“你忘了被抓走的山爷了?”我说。
“别拿我跟这个敲诈勒索犯相提并论。”瘦强不屑地说。
“他可是为了你顶罪的呀。”我继续说。
“为我?我要是有罪的话,为什么警察带走不是我?现在关在牢里的为什么不是我?我没罪。”瘦强强词夺理。
我无法反驳他,村里人更是觉得瘦强说得在理,主谋肯定是山爷,要不然他们怎么感觉被人蛊惑了一般去阻挠人家开山,去敲诈人家钱财?这山那么多,难道是他们的?
“我看你跟山爷待久了,也得山爷的病。整日就看着这些山,嘴里还骂骂咧咧。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气得躲进山里,和岩石、松声、山泉、浆果,还有老黄牛住在一起。
一两个月后,山爷回来了。他到山里喊我,声音在山间回荡,像极了他刚出生时的哭声。我也哭着奔向他。
“山爷,警察怎么把你放了?”我擦掉眼泪。
“他们觉得我年纪大了,还是放我回来看山比较合适。”山爷笑着说。
他娘的山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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