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我捂住腰间的伤口,靠着剑勉强支撑,血珠沿指尖不断滴落。
眼前人的剑锋离我不过几尺之远,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出他眼底的漠然。
“门主!”身后的嘶喊声听来已模糊,我只费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他的眼,落魄而倔强。他愣了愣,眼里的内容很复杂,带着熟悉和几许难以察觉的温柔,更多的却是难堪。
我凄凄然一笑,合上眼,他那一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再睁开眼是他远去的背影。
“我宁可你持着替天行道的一派正义给我一个了断!”他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迟迟地感受到身体的重量,我松开了剑,任由疲惫与麻木将我击溃。
南天门外
“那妖呢,诛了吗?”天王忙赶上前,焦急地问道。天枢摇了摇头,眼里一片空茫。
“这么好的时机,这回可是给三界落下了一个大祸害呀……”天王按紧眉心,不住发愁。“要不趁她正是重伤,我再率天兵肃武装前去将她收回来?”天枢似乎闻若未闻。
“天王莫急,想来光用武不可取。我有一法子治本又不费一兵一卒,不妨让我试试。”瑶光站起身,一袭青衫格外清华。
“这……那就只好拜托上神了。”天王望着无甚反应的天枢叹了口气,带着手下将士扬长而去。
北斗宫
“她终会如此,到底是我当年犯下的错。”瑶光凝视着殿外宫坛,坛中只空有一池荒芜的水。
回忆
小狐狸蹭蹭冰凉的坛壁,轻轻嗅着花瓣间的隐隐清香。她悄悄伸出毛爪子,偷偷拨了一下,莲瓣支着墨绿的荷叶摇曳着,粉白的苞朵笼着薄薄青雾淡淡氤氲。她惊了一下,呆呆望着,偷偷又拨了一下。
宫坛里只养着这一枝荷花,有些空落落的。天枢与瑶光并肩站在亭中,一声轻笑,青衣袂角遮住笑色,“涂儿像是很喜欢这支菡萏呢……”瑶光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片刻收住了笑意,正色道:“天劫之后涂儿的肉身恐怕撑不了多少时日,若要她的元神不散,元神必须移嫁。”
天枢明白他的意思,只微微颔首,不发一语。
瑶光轻叹,“你知道,聚星辉精华而成,这支菡萏是最好的选择。”
沉默良久,面上隐有挣扎之色,天枢最终点了点头。
二
索鬼门
“门主你总算是醒了,身上伤还疼吗?”我费力睁开眼,瞬间涌入刺眼的光不禁皱了皱眉。小衡靠在床边皱着鼻子,毛茸茸的尾巴摇啊摇。“我没事……”
“哪能没事呢!那么深的伤口,连内丹都险些碎了!”小衡眼中沁满泪珠,湿漉漉的。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胸腔里捂出一阵暖意。“莫要担心了。”
回想风雪半生,真如玩笑一场。
这本应该是一个顶好的故事,小狐狸受了天劫,上神为护其元神将她的意识移嫁到一只千年莲花之上。小狐狸住进新的身子,获得了新的开始。嘟着婴儿肥,扎着双苞髻的小狐狸天真烂漫,不时会闹腾一下,稚嫩的样子却又让人生不起一丝火气。北斗宫从未曾这般热闹暖和。小狐狸在上神身边被悉心保护着,浸没在她也许未曾察觉的无尽温柔与包容中。
这是天枢和涂儿的故事,而在这个故事里,我成为了最可笑最可悲的存在。我不是小狐狸,而是那只莲花,这具身子本来的主人。当我恢复自己的意识的时候,涂儿已经离开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而今的我,是他心头被生硬拉开痛彻的一道疤。
回忆
“上神。”天枢闻声并未回头,我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您的琴。”我放下怀中的焦尾琴,屈膝跪坐。天枢指尖流出光华。
膝上的焦尾琴弦动了起来,抹复挑间筝筝鸢声。我愣愣地。天枢的袖摆遮住我落下的影子,他拾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指轻轻按在跳动的弦上,一点一点地拨着。他的身上,有着冰冷的味道,像是再靠近些,就会结住一寸一寸的神经,一寸一寸沦陷。
我只觉得心底有漫上来的酸楚。我不识琴,涂儿却是识琴的。
半月以来,瑶光时常看着我,下意识唤声“涂儿”。他没有,天枢从未曾失误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人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眼中天枢寡淡的身影,呆楞的模样,寂寥又落拓。
看似静止的时间无限被拉长,分秒都难捱。他失去了很多,我也失去了很多。北斗宫冷冷清清愈显得暗淡,那些被刻意掩埋不可说的往事,犹如燃落的烟灰烧出拇指大小的黑洞,我被推攘着牵牵扯扯每一举动都显得生硬而多余。我在宫坛里看到的北斗宫,遥远又带着隐秘的向往。而今走近,每个人都带着蹩脚的善意,别扭而为难。我只是回来了,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却不被原谅。这些并不是我应该承受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可公平向来都是一击而溃的,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像一个永远填不回的口子,无论怎么去叫嚣也无法改变。涂儿用过我的身子,那段时光那份记忆是无法被消除的,这也意味着,我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的我。我和那段记忆,从此无法割离。
我背负起不属于我的东西,和曾经寥落生命里为数不多的色彩从此只能走向背离。我有怨,我无法说服自己告别过去,我被挤入难以落脚的边边角角,这天地间没有可以容得下我的地方,我避无可避。我最终没有战胜自己,从天门一跃而下,没有迟疑,最终成魔。
北斗宫
“你有什么法子?”天枢轻声问道,像是踌躇许久。
“终于忍不住来问我了呀,”瑶光笑得欢脱,“既然要治本,就要除了她的执念,消了她的怨。”
“我知。”天枢望向他。
“你根本就不知,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你但凡告诉她,而非默然,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当年为了可以让她回来,你既然能了当地断了涂儿的念想,现在又为什么不可以?你的沉默害了她。”
天枢攥紧拳头青筋凸起,眼底是沉寂下消弭的余烬。
“我若说出口,就守不住她。”
索鬼门
“这回您能得救,多亏来了位妙娘子呢,她说是您的老朋友了。”小衡搀着我在院里走着,闻言我疑惑地转头,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见过门主。”悦耳轻灵,伴着碎碎铃响,眼前人姣好的面容掩在兜帽下,轻纱相缀。
“就是这位娘子!”确实是老朋友了,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未能料到还能再见。
“涂儿。”
沸好的茶注入杯盏,点出紧实的咬花,让人无端生出荒诞之感。
“谢谢你出手相救,我这条命是你的。”我觉得轻松了。
“我的命也是你的,”涂儿笑道,“也算两不相欠了。”
“当年……”
“不如不提当年。”我打断她,很多事我不再执着,不提也罢。她只是摇摇头,很坚持。
“当年的事情你一无所知,却因为我堕入心魔。”
“我是涂山玄女,狐族涂山一派的掌门人。这就是为何受了天劫之后他们必须救我的原因,也是天枢答应将我的元神附在你身上的原因。是你救了我,可也恰恰如此,因为我,你才能苏醒。”
我无法理解涂儿的话,像是有什么记忆在冲破禁锢而出。
“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她顿了顿,笑容有些苦涩。“那时的我也并不想离开北斗宫。”她望向我,“我甚至想用你的身子永远活下去,只在天枢身边,涂山一派与我再无关联。”
“可我不如你那般幸运……”幸运?我听来只觉得好笑。
“我不被允许摆脱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也无法走近天枢的心。当我恢复完全的时候,我能选择的只有离开。关于我离开的真相不为人所知,因而才会让你,生出天枢因我而疏远你的错觉。”
这些隐密的往事我不曾得知,她眼里似有泪光,撕开督得见的伤疤。
“天枢其实自己都不明白,你对于他是怎样的存在吧……”她不再躲开我的目光,“你呢?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三
我是谁?我发现我从来都不清楚。
送别涂儿,我最终打开了战前瑶光万里前来递与我的锁灵囊,他只说,“你若彷徨,再打开吧。”
我是谁?
我本是凡界的采桑女,背着背篓在山间桑林里穿行。我遇到一个谪仙般的少年人,那时的他还带着稚气,为一个修为奇高的邪祟所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呆在原地,只见一团黑气将少年越绕越紧,挣扎不得。然而又一团黑气从我眼前穿过,直击少年的面门。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上前去的,只回首看见少年惊讶焦急的目光。我感觉不到痛觉,像是瞬间被剥离,身体灰飞烟灭。
我最后想到的,是他那样好看的眼睛。
少年带着我千疮百孔的魂魄赶回天庭,拜叩各个宫庭寻可以救我的法子。最终玉帝将我魂魄凝成一粒莲子,放在少年的手心。
“她是凡人之躯,而今魂魄太碎缝补不回,将她养在灵气极盛之处或许有苏醒的可能。只是她到底与你之间有不该结下的缘,若她苏醒,就送她离开吧。”
少年将手心攥得紧紧的,回到他的北斗宫,小心翼翼将莲子放进宫坛里。
他日复一日望着坛底发呆,等着它生芽,等着它颤巍巍长出第一支花,轻轻用手碰一碰,小心翼翼地。
我没有意识地,看着他逐渐分明的棱角,依旧好看的眼睛,还有藏起来的笑意。
他是天枢。
他想让我早些苏醒,涂儿进入我的身子,她的灵气可以补着我的魂魄。
当我苏醒,这些却都被我忘记了。
我只怨他。
我提起剑,打算离开索鬼门。面前是门中众徒。
“我要离开了。”
“可是门主您的伤还没好,不能擅动呀!”“门主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我们怎么办!”瞬间变得很安静。
像是一粒小石子点入湖面一圈圈涟漪,我的目光融化开来。
“我要离开了,是因为不得不做的事情。但不论我在不在,索鬼门都是你们永远的容身之地与天地。我要你们从此能够堂堂正正,硬气地、风光地说出你们的名字!而不是拧巴地藏在一个个犄角旮旯里,好像自己的存在愧对于谁。这样的我,才是你们应该记住的门主。”
我不再回头,不敢再看一个个熟悉的面庞。我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像一个战士。
我站在天门前,天兵怒目兵戈以对。那萧索的风声,这里曾是我对天庭最后的记忆。
瑶光长身玉立,像是等候许久,似叹非叹,“你来了。”
确是故人来。远远看见天枢的影子,朦朦胧胧快要淡开来。雾蒙蒙的,我只是很想再看看他那样好看的眼睛, 空旷的模糊的。
我怎么会忘记那双眼睛,上苍给我开了个好大的玩笑。
他还是记忆中的那张脸,熟悉的模样,一晃多少年。
我笑起来,“你欠我一条命,是要还的。”
他的笑弧度很浅,弯起的眼角消融了我半生风雪半生酸楚。
我鼻子一酸,忽然觉得很委屈。我轻轻眨眨眼,将眼里的雾气忍了回去,“不如就现在吧。”
“好。”他向着我的方向走来,那样坚定地,卸下了所有,眼里空荡荡的,我只能看见我的影子。
我冷漠地举着剑,指向他的位置,一剑穿心。瑶光挡住了按耐不住想冲上前来的天兵。
剑锋抵住他的胸膛,他含着笑,干干净净,“你醒了,回来吧。”
他一直都是那个带着稚气干净的孩子。
我按动机关,很俗气的,剑刃一缩贯穿我的心脏,冰冷的面具也瞬间崩塌。
我想使个小性子,故意向地上倒下去,一个很结实的拥抱。
“你若死了,谁来护着我呢……”索鬼门这些年相安无事,我知道为什么。
“替我照顾好我的索鬼门,做了鬼我就日日蹲在那儿……”我做不了鬼的。
我不敢看他,错只在我。我是魔,必得而诛之,我知道我是他必须渡的劫。
一切都如玩笑。
他颤抖的眼睫,刹那消瘦疲惫霎时苍老的样子我不敢看。
我还是觉得很委屈,我很想哭一场,哭给心上人,多好呀。
“我终究没能守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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