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寡妇熬儿，六零年死了男人，饿死的。那年份，村里人饿死一大半。当时儿子只有六岁，饿得脖梗儿像梨把儿，肋巴骨一根根挺多高，眼塌在坑里，连哭的气力都没有，死亡一天天逼近他。奶奶没了丈夫，她不能再失去儿子，儿子是她唯一的盼头儿，是她的天。她不想让儿子饿死，她不想让天塌下来。她要想法子救儿子，于是她想到了队长，因为队长多年来一直在打她的注意，只是她没让他。这天，她找到了队长，是在食堂一间内屋里，队长正吃着馒头。那个时候，社员吃的是茅根馍，喝的是红芋叶汤，有人形容这汤是“筷子一扎猛儿，捞个红（芋）叶梗儿；筷子一翻身儿，捞个茅草根儿”，馒头是普通社员见也见不到的。队长咬下一口馒头，抬头见是奶奶，他的大嘴巴不动了，拿馒头的手举在嘴边也不动了，口中的馒头把腮帮子撑出个疙瘩来。等奶奶说出来意后，队长一脸坏笑，咽了馒头说：“那好吧，你今晚黑里来一趟，不过得躲过大伙儿的眼睛，最好来晚点儿，俺给恁拿些好吃的回去。”大约二更天，趁夜黑人静，奶奶去了。等在那儿的队长早已急不可耐了。他没绕弯子，直来直去说：“要吃的行，不过得先跟俺睡一觉。”说着说着就动起了手脚……奶奶把用名节换回的第一个馒头带回家递给儿子，儿子见了馒头像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霖，马上来了精神，接过馒头就往嘴里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咬下一小口。奶奶看着儿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琉珠儿……队长一直霸占着奶奶，奶奶想尽法子也甩不掉。后来，奶奶以为儿子大了，懂事儿了，队长该死了那条心。可是谁知队长却耍手腕儿把儿子支派开：夏秋叫儿子夜里看青，冬春叫儿子陪饲养员照顾牛。儿子白天上学，夜里还能挣到工分，这样的巧食儿，别人想瞎眼还吃不上呢！队长常常跟奶奶提起他给她的这些“好”，想拿它唤醒奶奶的“性趣”。但奶奶依然木头人一个，因为她早已伤透了心。儿子跟饲养员照顾牛的时候，睡在草窑子里，有一回半夜里被小牛犊踩了下身，伤了蛋子子，差点儿疼死过去，奶奶心疼得哭了好几天。人们的唾沫星子几乎能把奶奶淹死，她经常整半天自个儿坐着，面对墙角儿流泪，一心想死，几次上吊都被人救了过来。好心的邻居劝她说：“你死了，你死了孩子咋办？孩子会落皮的。想想孩子，你也不能死啊！往后千万不要再寻短见了。”奶奶想想也是，就咬咬牙，跺跺脚，打起了精神。一天夜里，队长鬼鬼祟祟又来了，死缠硬磨了老半天，奶奶也没给他开门，队长一气之下就弄出很大动静，奶奶不得不把门打开。黑灯瞎火，队长上去搂住奶奶，奶奶说：“别急，你先脱掉衣裳睡床上等着去，俺解解手就来，今儿个让你快活个够。”过了一会儿，奶奶来到床前，摸到队长那坚挺的命根子，一把攥住，另一只手握着剪刀使劲猛一剪：“狗日的，俺叫恁还欺负俺！”队长“哎吆”一声，那坚挺的命根子立马缩成了豆虫。由于剪刀是一把生锈的剪刀，不快，没能把队长的命根子给剪下来，只拉破了一层皮。队长失魂落魄，连衣服都没顾上穿就捂着命根子逃之夭夭了，像一个夹着尾巴的狗。打那以后，奶奶家清净了，奶奶的心也清净了。
巧巧的妈妈是一九七六年嫁过来的，小两口儿恩恩爱爱，婆媳关系也是人见人夸。儿媳妇过门都好几年了，奶奶还没抱上孙子，急了，她就带着儿子和媳妇南里北里去瞧，原来怨儿子，是他的睾丸有问题。儿子觉得不胜人家，很苦恼，不想呆在家里，于是就跟人一起去了山西下窑掏煤。奶奶想起过去儿子下身遭牛踩过，受伤的心尖儿仿佛又被划上一刀，在啪啪滴血。奶奶成天咳声叹气，饭量一天比一天减少，不久就着床了，吃药打针也不见轻。婆婆的失望，丈夫的苦恼，媳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咋办？该咋办哪？她愁得不得了，人也瘦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当时，在农村人工受精还没听说过，只听说过有“借种”生子的。借种，跟一个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睡觉生孩子，在媳妇心里不知琢磨了多少天，最后才打定主意。她首先想到了老队长的儿子，因为他人好，又是邻居，两家关系也不错。媳妇几次向他袒露心机，都被他拒绝了。七月的一天，仿佛老天有意安排似的，上午老队长儿媳妇带着女儿去走亲戚，午后突然下起中雨，直到傍晚才停，她们没得回来；自个儿在家的老队长儿子晚上被人请去喝酒，他喝酒实诚，每喝必醉。例假快过半月的媳妇，觉得这是个难碰的机遇，一定不能错过。吃了晚饭，她把婆婆安顿好，就悄悄来到自家过道底下苦苦等待。快到半夜的时候，才听到老队长儿子回家，没插大门，睡在过道耳屋里。不大一会儿，天空电闪雷鸣，继而大雨倾盆，世上的一切仿佛都被这雷雨给湮没了。这时候，媳妇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欲火也旺了起来。她撑起伞，端一大茶缸子开水，急匆匆来到老队长儿子家大门口，收了雨伞，轻轻推门进去，摸到床前，迟疑了许久，才敢坐到床沿儿上。她脱掉雨鞋，钻入蚊帐，用胳膊把老队长儿子揽起，尝尝茶缸子里水不烫，就擩到老队长儿子嘴边，他迷迷糊糊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又丢头睡下，嘴里呜呜噜噜说：“下恁大雨，恁咋……咋回来啦？”媳妇“嗯”了声，放下茶缸子，就开始了紧张的战前挑衅，老队长儿子也立马进行了还击，一场肉搏战随即展开，打得激烈而疯狂。几个回合后，老队长儿子败下阵来，浑身大汗淋淋，简直一个垂头丧气的俘虏。正陶醉在胜利喜悦之中的媳妇，忽然觉得自己紧紧搂着的是一个敌人，一个糟蹋了自己的日本鬼子，于是一把把他推开，顿时眼泪下来了……媳妇发现过了十来天身上还没来，就去跟婆婆细说原委。奶奶先是一惊，继而堆满皱纹的脸上溢出了笑，人也来了精神，说：“你八成有喜了。”媳妇脸一红：“娘，您不会怪我吧。”奶奶说：“乖乖呀，难为你啦！”媳妇说：“为了咱这个家，您付出的比我多。也许咱娘俩就这个命啊！”于是，奶奶强撑着坐起来，和媳妇抱头痛哭了好长时间。第二天奶奶就叫媳妇到邮电所给儿子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要他赶快回来。第二年麦黄时节，巧巧出生了，像妈妈。从此，这个家庭有了希望，有了欢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巧巧三岁那年父亲却被坍塌的煤窑永远埋在了下面。婆婆和媳妇成天价以泪洗面，走到哪儿哭到哪儿。一年后，媳妇娘家人给媳妇介绍个对象，媳妇同意和他结婚，但条件是招父养子，入赘董家。巧巧的继父是个老实巴的交勤快人，家里地里不识闲。他敬重奶奶，疼爱巧巧，奶奶和巧巧也把他当成亲人。又过了一年，巧巧的弟弟出生了，一家人欢天喜地。可是，谁也想不到，弟弟没到三生儿，妈妈却因病离开了人间，这个家庭又阴暗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继父要续弦，就带着他的儿子离开董家，回到了自己的家。从此，巧巧和奶奶相依为命，苦熬着日月……
奶奶的叙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差点儿把巧巧震晕过去。她嘴唇乌青，浑身哆嗦，头脑一片空白。疼她爱她的奶奶遭人凌辱多年，时常怀念的妈妈不守妇道生下她这个野种，奶奶不是她的亲奶奶，爱得死去活来的人竟是自己的弟弟，这简直让巧巧撕心裂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她发疯似的摇着头说：
“我不信，我不信！奶奶您哄我，您哄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绝不是真的！”
“孩子，你冷静点儿。”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这都是真的，奶奶不哄你。”
“奶奶，您告诉我，害您的那个队长是不是诚诚爷？他活着的时候，人们都喊他老队长，我看八成就是他！这个狗日的王八蛋！”巧巧牙咬得咯咯响。
奶奶注视着巧巧，心里酸酸的，两眼泪汪汪，说：“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人都死了，还有啥可记恨的？再说，他也是你亲爷爷呀，咋能出口就骂呢？”
“我没有这种爷爷，六零年饿死的那才是我爷爷！”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邓丽君在巧巧手机里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巧巧知道是诚诚的电话，没去接，邓丽君继续唱个不停。这首巧巧一向最喜爱的歌，此时听起来却让她心烦意乱，好像三伏天的知了在叫。邓丽君唱够了，不唱了；过了一会儿又唱了起来。
奶奶拿起手机递给巧巧说：“八成是诚诚打来的，跟他讲恁俩的事儿要保密，啊？”
巧巧气冲冲地抓起手机，摁一下绿键，诚诚柔情万分地说：
“宝贝，刚才哪去啦？”
“死去了！”巧巧说罢，关了手机，趴到床上，两手不停地捶打着被子，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嚷，“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哪？！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哇？！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为什么？！……”
奶奶坐在床沿儿，抚摸着巧巧，流着眼泪说：“巧巧，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你正在月子地里，身子要紧，啊？奶奶本想等你满月后才跟你讲，你讲你能挺得住，非叫俺这会儿讲出来，嗐，哪知会这样……都怨奶奶，都怨奶奶不好。”
巧巧哽咽着说：“奶奶，我没脸见人，我不想活了。”
奶奶说：“乖乖，别说傻话啦。奶奶过去不想活的念头儿比你大，可俺一想到你爸还小，离不开俺，就又不想死了。人活着，不光是为自个儿，还要为旁人。你是奶奶唯一的依靠，奶奶离不开你，你想想，你死了，你死了奶奶咋活下去。人家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是活着好哇，活着就有奔头儿。”
巧巧忽隆起来，一下子扑到奶奶怀里。
屋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满世界一片白。屋内，巧巧趴在奶奶怀里抽泣，浑身发抖；床前的煤炉子火苗正旺，暖意渐渐浓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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