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法喜寺的永秀小和尚就被师父叫到了跟前,师父告诉永秀,山下的张员外要搬到南方去住了,借走的寺里法器要去取回来。永秀领了师父的旨,迈开腿,沿着曲折蜿蜒的山路,愁闷闷地向山下行来。
也难怪永秀小和尚愁绪满怀,他和张员外家的小张公子年岁相同,二人一个山上,一个山下,一起长大,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永秀小和尚暂时还看不透人生的风流云散,如今这份友谊面临着分别,他的心里不可避免的生出难舍之情。永秀走在山路上,正值早春,春寒料峭,两旁树木光秃秃的,入目皆是萧瑟之景,更增人离愁别绪。
到了张员外家,小张公子除了把法器用包袱包好交给永秀,还另外赠了好友一套书。永秀一看书封上《水浒传》三个字,吓得连忙推脱,道:“不可,不可,我佛弟子只能念我佛家正经,这是什么邪书,我不能随便要。”小张公子眼珠一转,蓦然睁大眼睛,一本正经道:“这就是佛家正经,你读书少,不知道,这是讲一百零八位高僧得道的故事。”永秀知道自己这个好友惯爱捉弄人,质疑道:“当真?”小张公子捧起《水浒传》,翻了几页,指着书上的一段字,道:“你看,五台山,正是你们佛家的事……”永秀把头伸过去,见书页上果然有一段话——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归依三宝,二要归奉佛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禅宗答应‘是’”‘否’两字……”
永秀刚看到这里,小张公子一把把书合上,骄傲地抬抬下巴,笑道:“怎样,没骗你吧?”永秀看了摩顶受记一段,对好友的话信了几分,将包好书的包袱也接过,与法器包袱一起套在胸口。他转身往门外走,小张公子跟着送他出来,真到了离别的时候,两位少年人虽然提前都劝慰过自己,仍不免心里难受。永秀一边走,小张公子一边站在身后朝他挥手,永秀索性转过身来倒着走,也一边挥手,直到他转了个弯儿,这才见不到好友的身影。
永秀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回山上,路上累了,找了个石阶坐下歇着喘气,正无聊着,想起好友送的《水浒传》,卸下包袱,从中取出书来,瘫在腿上,翻到正文,开始看了起来,刚看完第一章《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永秀便突地站了起来,对着山下张员外家的方向骂道:“小张!小张!你这是哪门子的佛家正经!”他自小受佛门教诲,就算骂人也不会骂,叫了两声后,出了出心里的气,刚才胸口郁积的离别愁闷却疏散了一些,他呆愣愣望着好友家的方向看了半响,回过神来,又想起刚才看的《水浒传》中的情节,有点忍不住好奇,遂坐下来,继续看了下去。
又连续看罢三四章,永秀这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书,往山上走,待走到离山门不远的地方,永秀一转身,突然拐到了一条小岔路上去,沿着小岔路走了一会儿,走到一株一人合抱的老树前,从胸口卸下包书的包袱,将其塞到了老树的树洞里。这种书自然是不能带回寺里,师父知道要罚的,扔掉呢,他又不舍得,书是好友临别赠的,他也爱看,只能带到独属于他自己的隐秘“芥子”里藏起来。
永秀回山上交了差,人虽然坐在禅房里与众师兄一起念经,心却被《水浒传》中“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情节挠得心痒难耐,这一天虽然勉强过去了,别提多难熬了。到了第二天,趁师兄师父们不注意,立刻找机会偷偷溜出了山门,来到了自己的“芥子树”旁,从“芥子”中拿出书,翻到昨天看到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继续读了起来。人要是对某件事情有了兴趣,所带来的热情难以估量,永秀就这样,一天天,总能找到机会到这来读一两章,在他的锲而不舍下,用了三四个月,终于读完了整本《水浒传》。
按说,书读完了,永秀躁动不安的心也该平复了,可永秀在看完书后,每每想起书中人物,仍然沉醉其中。书里人物众多,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可里面能让永秀喜欢的人不多。林冲、武松、杨志、花荣、戴宗……这些人永秀都挺喜欢,当然,在这些挺喜欢之外,永秀还有一个最喜欢,那就是花和尚鲁智深。永秀觉得,其他好汉虽也勇武过人,但相比起花和尚鲁智深来,终究侠义心肠不够。林冲武艺高强,使得一手好枪,“风雪山神庙”一段,手刃仇人,快意恩仇;武松呢,景阳冈打虎,供人头设祭,义夺快活林,血溅鸳鸯楼,也是响当当的汉子;他们都勇虽勇,却一直在为自己的命运挣扎,这固然艰难且可贵,但更显花和尚的侠义。观花和尚鲁智深所做作为,拳打镇关西,大闹桃花村,火烧瓦罐寺,大闹野猪林,所行的多为施他人与仁义之事,他施仁义,不看关系亲疏,亲友远近,只要遇到不平事,就算只是陌生人,这大和尚也怒发冲冠,出手管一管,甚而忘却自身得失。永秀从记事起便受佛法熏陶,虽然水浒群雄让他眼花缭乱,但从心里发出来的佛门善念明明白白告诉他,对于他来说,这个花和尚,才是整个部书里最不一般的一个。
山上吃斋念佛的日子总是枯寂的,永秀年轻,心里并没有师父和众师兄那样耐得住寂寞,他每隔几天,总自己偷偷跑到“芥子树”旁来,翻开《水浒传》,不厌其烦地看着看过的故事,时日一久,书都被他翻皱了。
这天,永秀像往日一样又来到老地方,把书拿出来,盘腿坐下,沉浸到了书里,不知看了多长时间,永秀累了,放下书,正要打开双臂伸个懒腰,刚抬头,忽的看到了旁边站着的老和尚。
永秀吃了一惊,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站起,像做贼被抓了一样,低下头,嗫嚅道:“师父……”
老和尚抬手,温和道:“拿来。”
永秀连忙弯下腰,捧起地上的《水浒传》,恭敬地放到师父手上。老和尚看看书封,又翻了几页,仿佛在自言自语:“《水浒传》么……”
永秀听了这话,惊喜地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闪出光芒,问道:“师父也看过这书吗?”
“唔……”老和尚随手翻着,回答的模棱两可。
永秀的心又忐忑起来了。
片刻的沉寂后,老和尚合上书,问永秀道:“书里的一百零八好汉,你觉得怎么样?”
永秀头脑有些迟滞了,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和他讨论起了书里的内容,他凭着本心,畏缩着回道:“嗯……一百零八好汉……都挺厉害……特别是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豹子头林冲……别的我看不出来,但我最爱花和尚,他有大仁义……”
老和尚嘴巴动动,道:“花和尚吗……”说完,将书递还给了永秀。
永秀受宠若惊地接过,他本以为这书一定难保,哪想会失而复得,可这时候来自师父惩罚还属未知,心里也欢快不起来,迟疑着道:“师父……这书是……小张公子送我的……”
“嗯……要到七月了,在地藏菩萨圣诞之前,抄写五十遍《地藏经》交予我。”老和尚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儿,说话仍是那样的不急不缓,“方才在寺里看了你最近的课业,这才寻出来,罚你抄经不是因为你偷偷看书,而是因为你落下了功课。”
听了师父的话,永秀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正要向师父再说点什么,哪知老和尚已经先一步转身走了,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因为刚才的紧张,永秀手里的《水浒传》已经被他攥湿了,待恭敬目送师父离去后,永秀又高兴起来了,他将书重新塞回“芥子”里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寺里抄写《地藏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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